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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014年

第三章 2014年

作者: 漱_a51f | 来源:发表于2019-02-28 10:45 被阅读0次

中考冲刺前的最后一周了,我在很用功的学习,非常用功。虽然对考试升学有着诸多不满,可我在没有其他明显更适合的出路下,只得与成千上万的人一起站在这条独木桥前。

奚海若对我说过:“建国,在我还没找到一个和你一样好的男孩之前,你得一直陪着我。”我不无忐忑地答应了她。我明白自己要想履行这个承诺,就要拼命考出一个比较理想的成绩,当然这个成绩里奚海若的理想高中的录取分数线还是会有较大差距。但到时候我就可以选择到奚海若的高中借读,总还是有办法的。

平日里我总爱对别人开玩笑说自己是天才,只是不想学罢了,但我知道自己内心其实还是胆怯的。我害怕当自己用尽全力仍徒劳无功时该如何面对残酷的事实。我惧怕狼狈的结束,所以我干脆拒绝了开始。

海若最近压力骤增,黑眼圈越来越严重,笑容也是几乎销声匿迹了。其实越是像她这样优秀惯了的学生,总是站在最高峰,越害怕一失足就坠入谷底。他们脚下的石头是由他们的自尊、父母的期盼、老师的督促糅合成的压力累积而成的。而我这种一直待在山脚的人则“进一步便有一步的欢喜”,不至于每天身累的同时还要忍受心累。每一种活法都有它各自需要承担和忍受的,我们一直走着,总认为咬咬牙挺过这一段就好了,但其实我们不过是浑然不知地从一种痛苦赶向另一种痛苦。

但有一点是我和奚海若观点一致的,那就是希望中考快点到来。也谈不上准备充分,只是觉得等待才是最可怕的,当法槌落下的一刻对任何一个罪犯来说都不是绝望,而是解脱。这感觉就像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等待也许不会出席的日出,生怕下一阵风就会把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吹断。我想把时间的发条上紧,让那一天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几年之后,我可能一个中考试卷上的原题都不会记得,但这种等待日出的感觉却注定是难以忘却的。只是这种感觉令我似曾相识,它好像一直陪伴着我,从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开始了。

毕业了,我还是去给了每位老师一个拥抱,好在没有老师拒绝我。

不管之前和他们产生过什么样的摩擦,我知道错并不在他们身上,当然也不在我身上。如果评价的标杆本身就无法立得住脚,又何谈对错?我和这些老师们都不过是一出剧里微不足道的角色,剧本早已被写好,无法篡改,我们只得演下去,以至于很多人演着演着,竟真的从剧里的那个角色中拔不出来了。你该夸他演得敬业呢,还是遗憾他活得悲哀呢?至少在我看来,“初中生活”这场戏中,老师的角色得到了很好的诠释,而我本人却总是游离于角色之外。我很多时候想和这位编剧探讨一下剧本中对人物的设定,可惜的是,执笔书万人者必凌于万人之上,这出剧的编剧隐匿于茫茫宇宙之中,是我穷尽一生无法寻得的。或许只有死后灵魂飘到夜空中最深邃处才能得以与他见面吧,如果到那时我还想见他的话。

我把每本课本细心地用纸箱打包,托父亲找了辆车悉数运回了家。我承认有些课本我甚至都没怎么翻过,但我总是觉得只要它们陪过我一天,那它们就属于我,我不会把它们扔掉或是卖掉,让它们和那些画满涂鸦沾满污垢的废纸躺在一起。每本书都是我的朋友,或亲或疏,但我总留有它们的地方。也正因为如此,我总觉得通过图书交换活动能够认识更多热爱书籍的人这一想法荒谬之极,当你真的热爱,你不会舍得让它成为别人的枕边书。

开车的是我爸的司机,目测应该还不到三十岁,穿着条纹衬衣,留着清爽的板寸,而不是职场常见的油头,这多多少少增加了些我对他的好感。我和奚海若坐在后座,已经开始畅想假期生活了。其实只有我在那滔滔不绝,奚海若一直歪着头看窗外,偶尔简单地回应我几句。我想她大概是这几天的考试耗尽了她大部分的精力,突然放下重担所感到的疲惫往往要比扛着它前行明显得多。夏天的白昼很长,车窗外的校门口的路边摊依旧热闹,香味从车窗缝隙中钻了进来,我感到一阵饥饿。日头挂在西边的天空迟迟不忍离去,染红了半边天,像女孩娇羞的脸颊。我握着奚海若的手,看着她被老天精雕细琢过的侧颜,多希望司机能把车速降得慢些,再慢些。

晚餐后父亲送了我一条纯银的天鹅吊坠,以此庆祝我顺利毕业。不得不承认父亲还是那么喜欢制造惊喜,或许是因为工作太呆板,他把所有的浪漫都留在了生活里。他亲手为我戴上,我转过身去在他侧脸上轻吻了一下,看着他露出了孩子似的笑容。天鹅的眼睛上镶了一颗玲珑剔透的钻石,使整个吊坠有了灵气。我没有向父亲道谢,只是又给了他一个拥抱。而父亲则轻轻拍着我的脑袋,像小时候他常做的那样。

我是戴着那吊坠上的床,它就安静地躺在我锁骨上方凹陷的地方,像个疲惫不堪的孩子随我一起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一根白色的绒毛飘落在我手心,然后又被风吹进了水里,泛起细微的水波,像琴弦被轻轻拨动。

晚安,我浑浑噩噩的初中。

假期的第一个周父亲就要去外地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提出跟他一起去,换换空气散散心。打包行李时我给奚海若发了条消息,问她要不要一起。她回了一句“不了”,后面是一个逗号。我以为会有下半句,但盯着屏幕守了五分钟依旧没有下文。但旅行前的激动让我没有去刨根问底,也许只是她随手点错了,我把手机扔到床上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一周之后我和父亲一起飞了回来,父亲工作完成的很顺利,一路情绪都很高涨,我则为自己被晒黑了的肤色而稍稍懊恼。但实话说,中考前高强度学习时堆积在心里的压迫感此刻已经烟消云散。如果一次旅行能让自己的心情得到一点点的改变,就不虚此行,而不是非得绞尽脑汁凑出一篇游记或是做一份手账才算有收获。

我怀着轻松愉悦的心情按响了奚海若家的门铃,手里拿着一盒包装精美的香水,是我从旅游的地方带回来送给她的礼物,当初闻到它的气味,我第一联想到的就是海若床单下摆精致的蕾丝边。门铃响了三下,开门的是一个涂着鲜红的口红,烫着大波浪头发,却被脸上的皱纹出卖了年龄的中年妇女。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向后退一步看了眼门牌号,依旧是熟悉的数字,可曾经那一开门透出的淡淡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如今却被一股夹杂着发胶味、脂粉味和香烟味的复杂气味所取代。我的第一反应是逃走,可双脚却不听使唤,定在了那里。

“你找谁啊?”那妇女的语气中明显透着不耐烦,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请问奚海若在这儿吗?”我平常很少说“请”,不知为何在这一刻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我的心在话出口瞬间猛地慌了下,身体轻微的发颤,手下意识地抠着裤缝。我很清楚自己不是害怕看到的,而是恐惧没有看到的。

“你是不是就是她的初中同学,住在一个小区的?”

我用力点头,好像突然看到点希望,活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宣判的囚犯。楼道的闷热使我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人转身走向屋里,拖鞋趿拉着地板发出厌烦的摩擦声。她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信封,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最普通的类型。我伸手接过来,感觉有火焰正在灼烧着我的手指。

“这一家人本来租金是交到年底的,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就搬走了。那家的小女孩特意嘱咐我有人来找她时把这封信交给那个人。真是的,把我当成邮递员吗?”那人倚着门框拨弄自己媚俗的头发,轻蔑地用鼻孔对着我,像在等待我接下来的问题。

我轻微地点点头,就转身离开了。我没必要继续在这儿待下去了。后背微驼,我感觉有无形的重物压在我的肩膀上,我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要陷进水泥台阶里。我没在向那妇人追问奚海若的下落,我知道没那必要。奚海若既然没有提前跟我说过搬家的事情,就说明她并不想马上见到我,也就自然不会留下什么地址。我想到这里笑了,像是亲眼目睹了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蠢事。身后穿来那妇女的抱怨和干脆利落的关门声,彻底阻断了我与那间装满美好回忆的屋子的所有联系。膝盖发软,我倚着贴有小广告的墙蹲在楼道的拐角处,笑着笑着眼眶中一直打转的泪就止不住地倾斜下来,到最后,也分不清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哭,只觉得体内有无数只白蛾在向外飞,把我不堪一击的灵魂冲得七零八碎,溃不成军。

楼道的灯一闪一闪,冷漠地眨着眼,讽刺地看着我逃离出它的视线。

建国:

首先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那晚你问我要不要陪你出去散心,我本想在当时就向你说明一切,但还是放弃了。难以开口的话,还是适合老老实实一笔一画地落在纸上。只有这样,我才能暂时摆脱情绪的束缚,平静地和你最后聊一次天。虽然这次聊天只有我一个人在讲。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正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读泰戈尔的诗,与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我不能不惊异于你身上所特有的那种气质,也正因如此我对你开口讲了第一句话。那应该算是一次拙劣的搭讪吧。

我们没有太多的共同爱好,性格也有比较明显的差异,但这并不影响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以前我以为这就是友谊,却又总觉得有些别扭。陪你上下学,和你嬉笑打闹时我想尽办法能牵住你的手,或是干脆扎进你的怀里;我喜欢把我一天当中所有的笑毫无保留地送给你,又总希望你会敏锐地发现我隐藏起来的每一点小失落。这种感觉更像是友谊范围之外我从未涉足过的模糊的未知领域,我欺骗不了自己。

直到那晚和你拥吻在一起,我不得不承认,那不是友谊,是爱。就是那种书里提到的,屏幕上播放的,大人嘴里谈论的晦涩高深的爱。只不过命运在选定主角的时候却好像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我并不是同性恋,从来就不是,在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经很确定了。可我不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从哪里钻了出来并牢牢地占据了我的内心。我就像偷吃了糖果的孩子,一边提心吊胆地遮遮掩掩,害怕被旁人发现,一边又兴奋地舔着嘴唇,回味着见不得人的甜蜜。越是见不得人,我就越觉得兴奋,一段时间里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享受的是你的陪伴,还是一种小心翼翼背叛常规的紧张刺激。然而当嘴唇上留下的糖果的余味消失殆尽,我开始感到深不见底的恐惧,似乎每个人看我的目光都夹杂着嘲讽与鄙视,他们迟早会搜罗出证据,然后联合起来对我进行审判。我赤身裸体地在他们的目光下瑟瑟发抖。我真怕哪天会有一个人站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喊:“她是同性恋!”到那时我这个偷吃糖果的孩子将无处可遁。

抱歉,我害怕这种世俗的压力,我知道多年以后我一定会和一个男人结婚生子,这是我生来就被设计好的轨迹。我身后系着一根绳子,每当我跳出这条轨迹,就会被拽回来。

建国,我和你不过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再怎么粉饰,都是错误。比起世俗的压力,我更害怕的是你会发现我的居心叵测,害怕你发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害怕你发现自己一直小心呵护的友谊早因为我的自私而变了质。或许这才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希望当你回想起我的时候,记忆里都是美好。所以,我需要退出了。我会到很远的地方去上学,去习惯没有你的每天。我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换了,你也就不要白费力气找我了。

祝你收获新的友谊,也收获属于自己的爱情。如果你最终不会原谅我,算了,事到如今,原谅不原谅又有什么分别。对了,你那晚说我像你母亲,但我想她一定比我漂亮得多。

言尽于此,就此搁笔。

                                                                                                   曾来过你身边的 奚海若

我从纸篓里捡回被揉成团的信,重新展开折好。尽管如此,纸张仍皱皱巴巴得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刻下了不可复原的丑陋疤痕。我小心翼翼地把这封信重新装进原信封,锁在自己的抽屉里。我又在上面压上了一本书,生怕它会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偷偷跑出来,责骂我对它的粗暴。

我心中对自己涌起了深深的厌恶,流淌的血液散发着腐臭的气味,流遍全身每一处,于是我的全身都开始腐臭了。奚海若信中的“骗子”字眼真真切切地灼伤了我的眼睛,她直到决心离开我那天仍蒙在鼓里,以为我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孩,所有的错误出在了她的身上。她始终没有意识到我才是那个迫害她坠落情感的悬崖的罪魁祸首。

我被强行拉到审判席前,直视自己对一个原本天真无邪的女孩的陷害。是我主动去吻她、抱她、触碰她,是我自私地渴望拥有她,把她拴在我的身边。我幻想她会把这一切当作友谊的真情流露,忽略我眼中擦不掉的欲望。这样看来我似乎掩饰得很成功,因为到头来我竟成了奚海若眼中无辜的那个。我看着镜子里蓬头垢面的那张人脸,就在一个月前还在贪婪地索取不该属于她的感情。那张脸在不停地皱缩扭曲,完全成了一幅可怖的模样。我一拳打在镜子上,镜子没有碎,可我分明看到镜中的那张脸已成碎片,眼睛鼻子嘴支离颠倒地散布着,像毕加索的《哭泣的女人》。

我还会梦见奚海若。我就站在校门口前的那个十字路口中央,看着她激动的向我跑来。她穿着校服,但把肥大的裤腿高高挽起,露出了里面有蕾丝边的雪白色的袜子和一小截细长的小腿,让我想起了她卧室里的那些永远在笑的娃娃。可紧接着,她就在我眼前被一辆车撞飞,我像是提前知道了结局,但却自始至终没去阻止,甚至毋宁说是在等着这一辆车的出现。沉闷的撞击声撞进了我的脑袋里,像挨了一记我同样预知到却没躲闪的重拳。奚海若就倒在那血泊中,脸上还挂着和那些排列整齐娃娃一样僵硬的笑容,嘲笑着我的怯懦。

我总会在这时候惊起,浑身被汗水湿透,像被迎头浇下了一盆冷水。我那天在奚海若卧室拿起来的那只娃娃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连续几晚的折磨后,这个梦慢慢消失了,那些没有生命的娃娃,也笑不动了。我只当自己陪着记忆里的奚海若一起悄无声息地死了。

夜空中闪过短暂的烟火,照亮了整个苍穹。随之而来的,却是漫长无尽的黑暗和一片死寂。我对奚海若的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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