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与雪

作者: 筑室葺之 | 来源:发表于2018-09-10 18:44 被阅读15次

                                                                                              一

    第一次见到林枋是在12年夏天槐林画室。

    她静静站在榆木画桌前倾了头执一支狼毫勾线笔正在熟宣纸上缓缓描一株牡丹的线稿。一袭月白色棉麻长裙,领口处绣着不知名的淡紫色襟花。挽起的发髻用古式流苏步摇勾住,眼睑睫毛很长,下面的一双吊梢丹凤眼似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柔情,随着流转的线条飘动。清丽的面庞淡妆涂饰,无意间散发出冷艳的清幽。

    我绕过这围起的几张檀木桌向里边走去,师父正在另一边抛光的黑檀木桌上手肘支起画一幅山水布景中的松木,和着缓缓流泻而出的细雨松涛琴曲,令人倍感清净。“是轩哥介绍我来这里学工笔的,今天有事没一块儿过来,我就自己过来找你啦。”他也已经抬起了头,不含情绪地快速打量我一眼便随即低下头,淡淡应了一声将画笔搁置在笔架上,转身从旁边搁架上取来纸笔墨,走过先前那个女子的桌旁,搁下东西后即轻声向我讲解起执笔、蘸墨、勾线等最基本的方法来。

    我侧头静静听着自己也拿了笔按照他讲的勾起一幅线稿上女子的发丝来。一会儿他觉得讲的大致可以了,便让我按他讲的开始临摹线稿练习勾线。他直起身,目光在月白长裙女子的身上停留了一秒钟,似乎是感应到什么,她抬起头和他对视。由于站立位置的角度关系,我没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的眼睛却是眸光一闪,一丝几不可察的气息似乎蔓延开来。看着师父远去我暗笑自己太敏感了。先前也练习过一些基本技法不过既然想要重新开始那就静下心来将每一步做到极致,这样想着,我执笔凝神要以手腕着桌面勾起较短的线条来。

                                                                                            二

    一上午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画室连上我一共有六个学生,其他人都比我来得略早一些,看他们各自拿着上午的画作请师父看过批示后,都收好画具准备去吃饭了。我和旁边的女子不约而同的抬起头,她看我的眼神中带着一种淡淡地审视,略有所思,我则用欣赏的目光仔细瞧了一眼她头上的流苏步摇,是纯手工制作的翡翠玉兰,白色仿玉花瓣和水滴,白的素净淡雅,绿的玲珑剔透,她戴着又从疏离中透出丝丝妩媚。

    两人一前一后也走到师父身旁,师父先是接过我的线条练习,提示了一些线条表现方法,指出力度不够均匀等问题要继续注意用笔等,之后师父接过她描的牡丹线稿,仔细看过一番后看着她的眼睛,开口评价道,“嗯,造型已经很不错了,线条下笔的力度掌握的也很好,不过质感和勾勒技法还有欠缺,要在画线条的时候想着是刚柔还是飘逸,是随性还是严谨,虽然工笔不同于写意,但是一样可以看出画者的心境,你看这里,中锋行笔时……”

    师父从各个角度细细评判一番又给她讲了下午再练习的时候注意些什么,并说了要开始进行着色,一番叮嘱后他便上楼了。简单收好东西画室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你叫什么名字?”“一起去附近的餐厅吃饭么?”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我怔了一下,语气轻快地说:“嗯,好啊,一起去吃饭。我叫江雪,“独钓寒江雪”的江雪,你呢?”看她眼中带着浅浅的笑意,朱唇轻启,“林枋。”不似想象中清冷,她的声音近乎温柔却又很礼貌,仿佛婉转溪流,让人生出一种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的心意。

                                                                                                            三

    简短的交流,她似乎不欲多谈,我也没有在饭桌上说个不停的习惯,两个人近乎沉默般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说着,我却明显感觉到一种默契感在彼此间滋长。出了餐厅,离下午上课还有一个小时,不远处有一家装潢和服务都不错的书店,两个人慢慢踱步过去。

    “林枋,你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看见你总有一种‘似是故人来’的感觉。就像你刚刚直接叫我一起去吃饭一样,其实我也想和你一起的。”我隐隐觉得似乎是认识她的,便说出了这想法。

    “嗯。我跟先前画室那几个女孩子谈不来,不太适合,一直一个人吃饭。不过有的人看了就觉得可以做朋友,是直觉吧。反正都是来学画就会有共同语言,我挺希望认识你。”从平静的语调里听出真诚的意味,我便点了点头,“嗯,我也是。”

    一阵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突然想到,其实我和她一样,在感情上都是很慢热的人,我们没有办法面对陌生人谈论太多,即使第一面都互有好感又有接近的冲动,也是只愿意慢慢地靠近,从对方的一丝一缕中捕捉什么。渐渐地熟悉需要无尽的时间。我相信她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到了书店,一起看了会儿几米的绘本,《时光电影院》里冷清的灰色和深蓝似乎照见了彼此的心,“我喜欢这个场景。”听着她简单轻声地评说,我会心一笑,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幕,孤身一人静静坐着,空旷的大厅,淡黄色的晕光没有铺陈渲染开来,照亮的小小角落,一排一排的深蓝色座椅,简单深刻的意味就这么自然流露。

    两个人随意的浏览着,我仍是翻看宋词经书这些,她则又看了会财经报纸,买了鲜榨果汁在路上边喝边往回走。这时她才渐渐跟我聊起来,仍然是那种很难分辨情绪地声音,不算甜美却柔和,“其实你看的那些书我以前也是很喜欢的,后来不是不喜欢了,只是觉得视野应该更开阔一些,要多看看一些别的东西,如果总是只看其中的一面,我怕会…”,她停顿了一下,略微低了一下头,我接过话,“嗯,是的,不过选择自己想看的轻松一些。多看看也总是好的,轩哥,就是那个师父的朋友就教过我怎么分析证券之类。社科类的东西有的看了会让你去思考很多,分析判断选择什么的”。

    她应了一声,表示肯定却没再多说什么了,我知道变化总是要一点一点进行。不出意料我们终究会熟识。想到这,不知为何脑中却莫名浮上“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这句诗。

                                                                                                          四

    林枋开心的时候是很少真的笑出来的。三个月来我渐渐认清了这一点。她是一个看似冷漠却有着温婉情怀的人。只是她自己根本没办法表达罢了。画室里面还是有很多规则的,有时无意间就总是感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只是我来不及细想,或者说不愿意去做这样的思考。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是她真正的面目,似乎是褪去了伪装,她是那么认真用心的在画,一层一层地着色,笔下的牡丹荷花越发富有灵气,而她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我虽然也爱画却始终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专注,但我又隐约觉得其实她这样地沉浸其中也是一种排遣,是什么情绪的宣泄,是想极力地做好,想表达些什么。

    师父已经指导她怎么将鸟虫与花卉布在一起,我常常站在一旁总是感觉情绪莫名,师父和她之间的互动没有人能插话进来。我的进展慢一些,但是我只画兰花。我们仍旧一起吃饭看书,关系已经渐渐密切起来,她也不时会开心地笑着说着,我也会时常晚上回家给她打电话,有时说些零零碎碎,看到什么好的诗词了,看中哪家的珠钗手镯了,她有时应和着我,有时也不发一言,但我觉出她情绪中分明有一分欢悦欣喜。她也是喜欢和我做朋友的。毕竟双方都愿意又有共通之处的朋友,对我们而言都太难。

    她是个很聪明体贴的人,比我想象地还要心细,或者说敏感。期间我们一起去周围的摄影店拍了一套写真,她认真帮我挑了一件及地淡蓝色外罩轻纱长裙,我至今仍记得她当时的一字一句。“好开心啊今天!要是能拍婚纱摄影该多好!”她的笑意深达眼底,有一种热烈的美好从她周身散发出来,仍是淡妆,她给自己选了淡紫色的古典舞装束,配着她玲珑的身姿,真的很美,她是真的很开心,这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次。

                                                                                        五

    上午画室里似乎隐隐有一种低沉冷重的气息,其他的女孩儿仍旧在画着什么,师父似乎仍旧在画写意山水,林枋却是心不在焉。我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前一天师父的父母和他妻子来到画室,他们要师父将画室暂时关几天,因为他的妻子已经临产了,而他却仍是这么优哉游哉,他们看不下去了。

    “师父,你能再给我讲讲竹叶描么,我想临摹采薇图。”林枋似乎思考良久,走到师父旁边。

    师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林枋的情绪虽然低沉却更透着疏离,丝毫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像之前习惯性的和他对视。他压下了声音,低沉缓慢,“来楼上拿些资料我和你慢慢讲一讲吧。”林枋这才抬起头,似乎要从他脸上找寻什么,略微踟蹰,最终两人一前一后步上楼梯。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为什么?!几乎是一瞬间,心里一直不愿意想的事情已经连成一线。我来画室已经三个月了,所见所思早就足以推测出什么了,几乎每天和林枋朝夕相处怎么会毫无察觉?我知道有什么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想到这里,心中五味杂陈,不仅是揪心,甚至能感觉到丝丝的心痛即将蔓延出来,此刻似乎是要预热一般地灼人。我有些忍不住,感觉身体似乎在颤抖心也在摇晃起来似的。林枋有很多事情从没跟我说过。她愿意相信我,却不代表她愿意述说过去,可能她从未想过我已经猜到轮廓了,只差一些细节。

    她在吃饭聊天的时候从来只提妈妈和弟弟,我也不会去问“那你爸呢”。有时在街上看到小孩对父母撒娇,她会转过脸装作在看别的,却有时忍不住眼中的羡慕。很多微不可查的情绪与变化,除了感受和思考,有时还需要小心翼翼。

    我有些害怕,师父应该是一个很花心的人吧,他妻子都要生小孩了呢,我见过一次那个女人,臃肿的脸上总是写着不耐烦,却在面对师父的时候,眼中盈满笑意,似乎要极力展现温柔吸引他的目光。我有些自嘲,这些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紧张的情绪似乎缓解了一些,无非是因为林枋吧,我曾仔细注意过他妻子看林枋的神色,没有什么异常,那么她应该还没发现吧。心中只能这样自我安慰,师父的父母就不一定了,他们已经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之前什么都没说一定是另有考量。比如,我听说两年前他们两个人结婚的时候她的嫁妆很丰厚,恰好师父当时开画室的资金有缺口。

                                                                                             六

    画室就在这天下午暂时关门了。林枋一直低着头慢慢踱出槐林画室。我紧紧跟着她,一如当初沉默地陪伴。

    “我不是藏着掖着,而是根本就没想着多说什么,没这个习惯。”林枋淡淡解释道。“我知道,我能理解。很多事情要是还需要你明说我就不用做你的朋友了。”我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波澜不惊,我伸出手,在桌上紧紧地握住她的,似乎是想抓住些什么,她此刻表现的有多平静,内心就有多翻涌。画室旁边的咖啡屋暖黄的灯光,光晕下她的神色虽然淡然却明显是抵挡不住的疲惫。这个夏天对我们来说都不同寻常,林枋,我,师父,师父的妻子。

    “我知道你也很聪明的,你不要猜了,我给你看都告诉你。”说完这句,西月拿起桌上的手机,递给我示意一条一条看他给她发的短信。

    “你今天怎么还没来画室,快点过来!我都在等着了。”

    “嗯其实今天的描线技法已经很成熟了,我明天会给你讲怎么避免漏矾,你接下来可以学人物了。晚安,爱你。”

    “今天开心吗?宝贝,我向你承诺我早晚会跟她离婚的,只有你才是我心中唯一特殊的存在。我永远爱你一人。”这一条的日期显示是我和她拍写真那一天发的。

    … …还有很多很多,我翻得头皮发麻,隔着手机屏幕都能感觉到喜悦期待,然而这些情绪和最近发生的事情混在一起完全没有了应有的味道,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林枋,不敢看她的表情。有过多甜蜜就会有多痛楚,世间感情上的事情从来都是这么残酷公平。

    “她这一两天就要生了,我真的不能和你联系。还不能让她发现,QQ也不行,她可能会看我的账号。画室就要关门,我明天会再过去一次,你自己保重。”

    这是最后一条,昨天晚上。

    当你所猜想的秘密突然以无比真实的面目展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可能已经不再心悸,却能更真切地体会到现实是多么狰狞与恐怖。默不作声地把手机推回到她的方向,看向她的脸庞,如星子的眼眸中晶莹闪亮,泪光闪烁,情绪破碎。“我愿意相信他,他刚才叫我以后别再找他,他说他需要稳定的家庭环境。”这简单地一句,我听不出怨恨也听不出苦楚,甚至觉得不能分辨出什么来仿若陈述事实一般,只是她眉头轻蹙,言语间隐忍的怒气似乎要透过瞳孔与腔调散发出来,她毕竟是这么善于隐藏情绪的人。

    “林枋”,我走过去轻轻扳过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对于一个一直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的人来说,听到这些我却没有了当初预想的情绪,只想着怎么才能安慰她。“小时候自从爸爸离开以后我就不敢再相信什么了,可是他不一样,我放下一切地来喜欢他、和他在一起!他却……我知道他花心,也想过他也许只是寂寞了要跟我玩玩,毕竟他说他的婚姻是在那种情况下做出的决定……他有考虑过我吗?!是他演的太真还是我太傻……是我错了……”

    我知道她应该忍不住了,他们之间的纠葛还不仅仅是我看到想到的那样,听着林枋断断续续地述说,师父的婚姻里面也含着许多秘密,林枋开始喜欢师父的时候,他还没有结婚。看着身边这个平时时常会表现的冷漠与毫不在意的人,我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毕竟也是要保护自己的,她的父亲,师父,他们已经带给她太多伤害了。我抱住了她,她只是把头埋在我的袖子里断断续续地说着。到最后也没有流泪,我只是想着我们一起拍写真那天她笑靥如花。

                                                                                                      七

    我离开了,也再没能联系上林枋,几经辗转也始终寻不到她,也许她觉得即使我和她关系再好也始终是在画室认识的,她不想再与这样的人联系。我选择了离开,因为我也很伤心。但我还是会回来,一年之后。

    我在当地的报纸上看到一整版关于师父的报道,他即将要在文体中心举办书画个人展,他还这么年轻他终于实现了他人生的另一个目标。我忍不住去看了,人群中我远远地望见了他,也看到几个当地书画界的名人,他谈笑自若他书生意气他前途无量,她再无联系隐没人群消失无踪。无人会再痴迷于旧戏,也不会有谁伴谁如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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