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的夜晚,李竹马回想起孙清问她的话。彼时他们推着坏掉的脚踏车,悠悠走在古城的小道上。
孙清说,李竹马,你以后找男朋友,能不能不要找比我高的人?
李竹马轻轻回头,笑嘻嘻地对孙清说,小娘子,你在说什么?
孙清停下脚步,定身看向眼前的姑娘。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这样欣赏李竹马,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
“我说,你以后能不能不要找比我高的人做你男朋友?”
李竹马把笑容定格在风里,小心翼翼地反问孙清,为什么呀?
“其实也没什么,”孙清继续低头推车,作沉默状。片刻,他回头淡淡道:“我只是不想以后你被你男朋友欺负,我打不过他。”
1
孙清在上初二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整个班级里最弱的人。
这里的弱不只体现在学习成绩上,这里的弱,更多的是他的内敛与懦弱。
他经常被同学排挤到食堂队伍的最后一端,然后一个人去盛其他人多余的残羹剩饭。即便是平时也只能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最后排,更无权拥有其他人都会有的同桌或玩伴。
这样被无视的疏离感孙清不得不习惯,他不畏惧孤单,因为孤单在此处已是常态。而直到李竹马的到来,才彻底推翻了这种所谓的常态。
逃学,打架,聚众斗殴,臭名昭著到全区初中联合拒收。这样的女生,大概十年都难出一个。而这样的女生,就是孙清班里的报到新生李竹马。
孙清在许多年后还会记得初次遇见李竹马的场景,那天天气很好,天空蓝得发白,而李竹马,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含蓄姿态在全班师生面前做完了自我介绍,话末还露出了一个比天气还要明朗的微笑。
那时候,孙清是想不到李竹马到底有多坏的。那个在讲台上说话笑嘻嘻、眼睛会发光的漂亮女生,怎么看都不像是别人口里抡起啤酒瓶就往男生头上猛砸的大姐大。而李竹马,也在当天被毫无意外地安排在了落单的孙清身边,孙清在日记本里悄悄写下“从今天开始我也有同桌啦”的句子,内心充满温暖的阳光。
李竹马对孙清说的第一句话是“靠边点”,她画好了三八线。“以后不许超过这条线不然小心老娘废了你,”孙清被李竹马突然变狠的气势吓到,微微往旁边缩了一缩。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李竹马已经抽离出孙清的生命,那时孙清才反应过来,其实他和李竹马的故事,早在那句“靠边点”中埋下根源。
2
“靠边点!”
孙清第无数次在食堂听到这样的话,他端着餐盘,站在混杂的人群中不知所措。旁边三五成群的同学都在求他靠边站,显然,他们都不太喜欢与孙清待在一起。
而在那句靠边点结束以后,群众的兴致还未被完全挑起。从孙清身后飞速砸来一个餐盘,正中红心地打在了某个男生脸上。
“你再给老娘说一遍试试!”
孙清听到老娘二字,颔首一笑,来者正是李竹马。
未及他抬头细看,人群中果然走出个杀气腾腾的女生。白皙的手上还挂着扔餐盘时不小心溢出的汤汁,可这样的细节,并没有影响她的丝毫气场。
“怎么跟孙清说话了啊?!”李竹马走到男生面前,冷冷地看着他。
被打的男生显然不服气,抬手要打李竹马。
只是还没等男生反手要打李竹马时,她早就扬起手又给了那男生一个耳光。打完刚好被政教主任抓个正着,毫无疑问,孙清李竹马和被打的男生,统统送进了政教处喝茶。
“老师,是他排挤同学在先,我实在看不过去。”李竹马嘟着小嘴卖萌乞怜道,旁边的孙清暗喜不已,因为只有这个时候的李竹马,才可爱得像个小女生。
被打的男生显然不满被扣上“排挤同学”的帽子,他捂着脸问李竹马,我说的是孙清,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没有排挤他,我只是让他靠边站。
“站你大爷,”李竹马刚要破口大骂,被办公桌另一头的主任硬生生瞪了回去。她不懂什么叫做适时收敛,阻止她的,其实还有在身后默默拉她衣角的孙清。
此番闹剧的处理是李竹马罚抄五十遍校规,而其他两人,陪抄十遍。出办公室时李竹马满面春风地说周五放学校外草坪可约架,小男孩气得脸色发白,却只能任由李竹马风雨招摇地带着孙清扬长而去。
孙清为了感谢李竹马,默默替她抄好了五十遍校规。抱着厚厚一叠校规拿去给李竹马时,却不曾想被她一顿大骂。
“你是猪吗?”李竹马看着身前高高一叠的校规似笑非笑地说,“你不是猪的话那么政教主任就是猪,难道他看不出来你和我的字迹一模一样吗?”
孙清难过地低下了头,确实,如此低级的常识他都不曾意料到,可见自己确实智商堪忧。
但是,他也是因为急于想帮李竹马啊,他知道他这样的笨人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细水长流地罚抄,他才能微微表达自己的谢意。
只不过李竹马显然不领情,孙清默默拿回了罚抄本。回去一路时他哭了一路,仿佛他是一个受伤的小女生。
最后快到家时,李竹马才踩着脚踏车追到孙清。彼时孙清已经擦干了眼泪,而手里的罚抄本,也早已被捏出无数褶皱。
“那个什么.......”李竹马停下车淡淡地说,“实在不行,你把它给我吧。”
“可是这样你会被政教处主任发现怎么办?”孙清委屈地看向李竹马,却又有点不甘。
没想到李竹马倒无所谓,她撩了撩头发,笑嘻嘻地说,没事呀,被骂就被骂,我都被骂习惯了。
“毕竟我最受不了男生哭了。”李竹马佯装无奈地说:“来吧,小娘子,我的罚抄。”
3
从那天以后,“小娘子”成了李竹马称呼孙清的代号。而这个代号只有李竹马才能叫,如果遇到别人一脸戏谑地称呼孙清小娘子,李竹马分分钟撕破脸。
而罚抄事件的后续,显然是又被痛骂了一遍。只不过这次不单骂了李竹马,还连同孙清一起骂。被骂得狗血淋头以后李竹马还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而孙清,也同样平静地云淡风轻。
“我还以为像你这样胆小如鼠的男生,被老师骂几句又会哭呢。”事后两人坐在塑胶跑道旁的座位上,一人一罐汽水看体育生的例行测试。
旁边的孙清脸色平和,他轻轻地说,跟你一起被骂,其实挺开心的。
说完侧目看向了李竹马,李竹马也正好看向了他。两人四目相对眼神交融,有那么微微的瞬间,孙清感受到了永恒。
只不过这样看起来很浪漫的画面被李竹马打破,她居然中途笑场。孙清想不明白她到底在笑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一直带着笑。
李竹马一脸正经地说孙清你以后不许这么看着我,好肉麻。
孙清安静地点了点头,却被李竹马大力一掌打到脊背生疼。
“我叫你不看就不看啊!”李竹马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孙清:“那我叫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那我到底是看还是不看?”
孙清也站了起来,平视目光复杂的李竹马。
“随便你吧。”李竹马微微一笑,摆出她惯有的笑容,“随便你看不看,我说了,随便你看不看。”
说完一溜烟跑到前面,孙清慢慢跟上。两人安静地走了许久,最后孙清忍不住了,说李竹马你慢点。
李竹马头也不回地问你说啥?
“我说,我喜欢你!”孙清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如释重负。
不远处的李竹马转身回头,抱以淡淡的微笑。她的眼睛真的很美很漂亮,在阳光下会闪闪发光。孙清看着眼前完美无瑕的李竹马,全身像走在柔软的羽毛上。那一刻,仿佛才是所谓的永恒。
“李竹马,我喜欢你。”孙清满怀激动地跑到李竹马身前,递给她一罐汽水。
他想用这罐汽水作为起点,等以后,等未来,等属于他们的未来,在那个未来里,他会给李竹马买更多更好的东西,给她更多更好的爱。而对面的李竹马神情淡然地看着他,只是“噗嗤”一笑,说小娘子你太会开玩笑了。
“真的,别闹了哈。”李竹马笑嘻嘻地说,然后绕过他径直向前走去。
汽水毫无征兆地摔在了地上。
4
从那以后,孙清感觉到李竹马刻意在与自己保持着距离。而这时的孙清,显然已经不需要李竹马的保护。他已经强大到能够昂首挺胸地在同学面前做个正常人,也算彻底作别过去那个独来独往的孤行侠形象。
很好笑,孙清觉得是自己促成了一场置换。过去是李竹马护他周全,现在是他暗中留意竹马。或许还远远算不上保护,但李竹马一举一动一丝一毫,都能赐予这边的孙清一季初春或盛夏。
李竹马开心,他也会暗自开心,就像春天的莺雀,流窜于正午阳光。李竹马伤心,他也会暗自伤心,就像冬天的松柏,浑身冻满冰雪的倒刺。
中考后,李竹马去了一所职业技术学院。而孙清虽然没能上重点,却也去了一所还算正规的高中。
两人基本没能见到什么面,再相逢时,李竹马浓妆艳抹,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学生。
孙清暗自心疼,却又无可奈何。两人隔着数十位同学远远相望,十几步的距离,却陌生得像隔着整条银河。后来高三高考前有人告诉孙清李竹马退学去东莞卖服装,而彼时的孙清,已经拿到了提前招生考试的录取通知书。
显然,两人的道路在当日表白被拒之后就越走越远,两条路被分成两个世界。李竹马应该意识不到自己对孙清有多大的意义,她更没想到,多年以后的重逢,孙清依旧还能热泪盈眶。
李竹马是哭不出来的,她只会笑。对谁都笑。两人再见于市井街角,一个西装革履,一个曼丽风尘。孙清眼底积满泪水。而对面吞云吐雾的李竹马,在重逢旧人的时刻只是轻松一笑。
一个笑容,仿佛就释怀了一切。一个笑容,仿佛算是漫长岁月的全部答案。后来两人安静坐下寒暄过后,孙清表示,他这些年都在记挂李竹马。
李竹马抽了一根又一根烟,不明白孙清到底在想些什么。
只是许多年以后,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孙清。可不能再像当时那般玩笑式地说你在开玩笑吧,荒唐的年纪,什么都可以用玩笑二字搪塞概括。
李竹马冷冷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还喜欢着我,我其实很普通。
孙清上前握住李竹马的手,平静地说,因为只有你,才是那个真正渡我过河的人啊。
5
原来在孙清当日写下“我也有同桌啦”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要摆脱过去。他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变得不再懦弱不堪。其实在被同学嫌弃靠边站的很多时候,是他一次又一次锻炼着自己“偏不靠边站”的勇气。而每一次都有李竹马拔刀相助,他想摆脱这种被保护的感觉。
青春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男生从生理上渐渐从男孩过渡成男人。而对于孙清而言,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改变。这些由李竹马带给他的心理改变,帮助他渡过冰河。在无数个无以慰藉的清晨或傍晚,他都在想要摆脱以往的懦弱。
最好的爱情,一定是让对方越来越优秀的。于此,孙清深刻意识到李竹马对他的重要程度。他喜欢看她明媚的微笑,看她会发光的眼睛,看她走路时的蹦蹦跳跳,看她被骂时的嘟嘴赔笑。一切都像是瞬间构成的永恒,一切又像是永恒分裂出的无数个瞬间。
再回到多年以后的重逢,不曾相遇的每分每秒都将思念彻底穿透。孙清握住李竹马微微颤抖的手,想要顷刻入怀的拥有。而李竹马在茫然中寻找出答案,缅怀曾经的日出与清晨。
那是她过去拥有的独家记忆,在那段记忆,两人推着报废的脚踏车幽幽前行。
黎明的微光穿过云浪,古城小路上尽是翻滚的扶桑。接天满地都是温柔的胭脂色,她和孙清沉默不语。
突然孙清说,李竹马,你以后找男朋友,能不能不要找比我高的人?
李竹马轻轻回头,笑嘻嘻地对孙清说,小娘子,你在说什么?
孙清停下脚步,定身看向眼前的姑娘。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这样安静地欣赏李竹马,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
“我说,你以后能不能不要找比我高的人做你男朋友?”
李竹马把笑容定格在风里,小心翼翼地反问为什么呀?
“其实也没什么,”孙清继续低头推车,作沉默状。片刻,他回头淡淡道:“我只是不想以后你被你男朋友欺负,我打不过他。”
毕竟只有你,才是那个曾经渡我过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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