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母亲贾敏死后,她被接到外婆贾母家。
贾家的礼仪和林家不同,丧母不久的林黛玉需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唯恐做错一点,丢了林家的门楣,被那些豪仆们笑话了去。
大舅母邢夫人邀她吃饭,她恭敬又不失礼的婉拒: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
二舅妈王夫人让她坐主位,她知道自己虽是贵客,亦是晚辈,不可僭越坐贾政常坐的位置。要等等王夫人再三再四拉她,才肯挨着王夫人坐。
豪仆无礼,她要敲打。亲戚间往来,她要应酬。
除了贾母和贾宝玉,还有谁记得她是刚刚丧了母亲的六岁孩子?
她想母亲落泪之时,旁人只当她爱哭。她想父亲心情不好,旁人便说她是尖酸。
伤心是她自己的,旁人并不会因为她的难过和伤心,对她怜爱忍让半分。
后来父亲林如海病故,林黛玉回贾家之时正赶上贾元春封妃。
贾家个个得意,言笑鼎沸不绝。此时林黛玉能怎么办呢?
她只能无事人一般,和众姐妹白日去贾母王夫人处晨昏定省。长辈们若是忙,她就要乖巧和姐妹们去别处玩。
她的痛苦她的无奈只有贾宝玉明白,她的伤心她的难过也只能对着贾宝玉发泄一二。
痛苦到极致不是哀哭,而是麻木。你会和平常一样含笑、微笑、大笑,理智而冷静的应对生活,然后在某个瞬间泪流不止。
因此她白天含笑和众人玩耍,晚间含泪坐到二更天。然后在某个瞬间想起已故的父母弱弟,悄悄躲到无人处葬花哭泣。
便是这样,也总有人在背后骂。
她的痛苦,她的难过只会成为别人打击她、羞辱她的工具。
她能怎么办呢?
她只能含笑。
对于贾宝玉来说,这是第一次亲历亲密伙伴的离去。而林黛玉已经历过三次锥心之痛了。
贾宝玉身处贾家,他以为避开袭人麝月秋纹三奴婢,就安全了,可以相信“拼死”去看晴雯的小丫鬟。
林黛玉客居贾府,早就知道贾家下人个个趋利避害的,未必相信此刻在贾宝玉身边那个小丫鬟的忠心。
林黛玉值此之时,面对伤心欲绝的贾宝玉怎么办呢?
唯有微笑而已。
林黛玉的灵魂悬浮在她身体之外,看着自己理智和贾宝玉遣词造句。
贾宝玉说: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林黛玉含笑。
贾宝玉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林黛玉依然含笑称妙。
生有何欢,死有何哀。
贾宝玉可以在怡红院放声大哭,可以在芙蓉花前长歌当哭。林黛玉不能。
不能就是不能。
她的处境就是不能!
林黛玉的哭,永远是夜深人静时的无声饮泣,是背人之处时的凄楚呜咽。是愁绪满怀无释处。
最无声的痛,未必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也可以是相对含笑,彼此都故作无事的无奈。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孤独求生。
忍看夜影分残月,忍踏落花来复去。
忍泪含情眉黛蹙,忍听林表杜鹃啼。
什么是知己呢?
于林黛玉来说,那就是昔日我为家人悲时,你懂我,陪我读过了那段最难过的时光。如今你为晴雯痛时,我也懂你,陪你共赏祭文,一起祭奠昔日的好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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