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硅谷尹公,很高兴总和大家见面。这是观念史系列节目的最后一集。在这之后,我希望能开启一个新的短系列,就是华人家长应该引导孩子玩什么样的游戏。
今天我希望大家把前面所有的术语都忘掉,什么终极关怀、超越突破、现代性三要素、抗拒证伪等等,全都忘掉。我们来讨论一个大家内心非常在意的问题:近现代绝大多数科学文化艺术成就,都来自欧洲与美国。在这种情况下,中华文明应当如何自我定位?中华文明的能力,在世界各个文明中,算是能力很强的文明吗?
孤立文明 VS 文明群落
为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对能力和成就作出区分,因此,有必要做一个思想实验。有两个班级,第一个班级只有一个人,全凭自学;第二个班级有30个人,他们一起学习,而且考试的时候允许互相抄互相看。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个班级唯一一个学生考了75分,第二个班级30个孩子平均85分。你能认为第二个班级的学生,能力要强于第一个班级么?
中华文明是孤立状态下的单一文明,所以无论是政治制度设计,还是在科学技术,它都无法从其他文明那里借鉴有意义的成果,它只能拿自己既往的历史,做不完全的概括。而欧洲文明从一开始,就处在不同族群互相竞争的状态,因此,比较优秀的政治制度容易脱颖而出,科技、艺术、文化等也更容易互相借鉴互相提升。一个例子是,中华文明的春秋战国时代,恰恰是政治制度变化最灵活、文化上创新最丰富的时代,儒家、墨家、道家等主要体系均在那时创立并得到较大的完善。
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孤立文明和文明群落是不同的。
论原生文明的的自我修养
中华文明很可能是唯一存活至今的原生文明。原生文明就是自发形成的文明。一般来说,原生文明倾向于用象形文字;受原生文明影响下而形成的次生文明(甚至包括日本),都无一例外主要用拼音文字(比如日文的平假名和片假名,本质上是拼音字母)。
原生文明很容易灭亡。我们之前讲过,如果没有终极关怀和在此基础上的超越突破,文明就缺乏健壮性和整合能力。一旦社会解体,很难重建。中华文明演化出超越突破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它很可能来源于周朝灭商朝时,某种意识形态层面的逆反。商朝崇尚现世的享乐,那么周朝就要简朴克制,不那么重视现世;除此以外商朝太过于强大,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周文王他们就不能搞基于血缘的认同(不然没人跟你干),只能搞基于“礼”也就是社会规范的认同。这样一来,中华文明就成为人类文明史上第一个以意识形态来整合社会的文明。而西方社会直到近现代才有“意识形态”这种东西。我认为这不是偶然。
基于“礼”的认同,实际上本身就是文明冲突(商文明和周文明)的结果。它恰好拥有“便于整合社会”的特性,就留传下来了。实际上美国也可以用“礼”——也就是共同的社会规范——来整合整个社会。比如大家见面一定要问how are you或者how is it going,其实并不代表人家真的关心你怎么样,只是一种礼仪,一种社会规范而已。这个本质和鞠躬作揖一样,并不产生实际用途。那么比起基于血统、宗教等的认同而言,基于“礼”的认同更容易和现代性结合:只要把传统的“礼”替换成现代的“礼”即可。
文明的产出:文化
文明的产出是文化,文化对其他文明的影响非常深远。以艺术为例,目前的八大艺术是绘画、雕塑、建筑、音乐、文学、舞蹈、戏剧、电影,还有个第九艺术,就是游戏。每一种艺术形式都有一段窗口期,在这段窗口期,这种艺术形式被体系化,使得艺术家们可以极大地扩展其可能性,在相对短暂的一个历史时段,爆发似地创作出缤纷多彩的艺术作品。比如音乐,祖师爷是巴赫,不过音乐的窗口期其实是从十八世纪末贝多芬往后,音乐学院纷纷建立,直到十九世纪末民族浪漫派时期,窗口期结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所以如果想在这种艺术形式中占据一席之地,就一定要赶上窗口期。
游戏作为第九艺术,其体系化并不由西方世界主导。这在九大艺术中是唯一的。游戏的体系化是日本和美国分庭抗礼,日本的贡献更大些,美国在商业上更好些。《超级马里奥兄弟》及其设计师宫本茂,相当于音乐界的巴赫,有祖师爷的地位,每个人都知道。尤其是咱们这节目的读者朋友,不管你是几零后,应该没有不知道《超级马里奥兄弟》的。最近任天堂出的《塞尔达·荒野之息》相当于贝多芬的前半段,就是“集古典主义之大成”;东京Atlus出品的《女神异闻录5》(也就是Persona 5),则相当于“开浪漫主义之先河”,和贝多芬的交响曲一样,这部游戏作品所有素材高度统一,并且具有感人至深的崇高精神力量。日本和美国纷纷设立游戏制作专业,则相当于贝多芬以后肖邦、勃拉姆斯的时代音乐学院纷纷建立。所以我们现在赶上了人类第九艺术也就是游戏艺术的窗口期,这是很幸运的。
中华古典文化,和写作相关的部分比较发达,比如唐诗宋词。但是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唐诗宋词的学习曲线比较陡峭,必须要先学习汉语才可以。这一点就不如古典音乐,音乐是世界通用语。当然了,绘画、雕塑、游戏也是。
中华文明的自我定位
现在我们讲一讲中华文明的自我定位。我们总结一下,上面其实讲了两个问题:生存能力和发展能力。发展能力,就是抽象层面上的文化输出能力。而生存和发展,显然也是文明的两大动态主题。
生存能力
我们先说说生存能力。游戏界有个有趣的规律,新成立的游戏公司,绝大多数(可能有90%)连一个作品都做不出来就倒闭了。所以但凡能作出作品的,已经是前10%了。原生文明也是这样。孤立的原生文明,绝大多数都灭绝了,比如玛雅文明,比如古埃及文明,古巴比伦文明等等。中华文明很可能是唯一连绵至今的原生文明。从这个角度讲,中华文明的生存能力没有问题。
发展能力(文化输出能力)
那么中华文明,特别是其中儒家体系,其发展能力(文化输出能力)又如何呢?我们讲过,每种艺术形式都有它的窗口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中华文明错过了古典音乐的体系化,错过了古典绘画的体系化,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它自己闭门造车发展出了一套不成熟的架构,但的确和西方对应艺术形式相比,是有所欠缺的。这个并不是古人的责任。然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中华文明错过了电影艺术的体系化,这个的确是现代人的责任。现在,游戏作为第九艺术,正处在体系化的进程中。日本,作为实现了现代性同时了保持儒家传统的国家,以四片小小的岛屿、单一的文化背景、1亿人口,在游戏艺术上竟然可以和欧洲+美国分庭抗礼,这体现了儒家体系的变体在和现代性结合之后,在艺术上爆发出的惊人的创造力。如果我们仍然以“电子海洛因”来诋毁游戏艺术,中华文明很可能再次错失游戏艺术体系化的末班车。
儒家体系的文化输出能力没有问题。理由很简单,儒家体系是高度道德导向的。很多日本人把自己从事的职业当作信仰,甚至达到了夸张的程度。其实这是儒家体系以道德为终极关怀的个人化体现。这一点和欧洲、美国是不一样的。如果艺术创作者能保持这种内化的道德,使之成为信仰,那么创作出高质量的艺术作品其实并不难做到。当社会完全实现现代性三要素的整合后,这只是个和“人口基数”相关的概率问题而已。
中华文明的未来方向
两次融合的结构性问题
之前讲到两次冲击与大融合。一次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一次是清末。我们看到在两次融合中,华人社会的观念系统的深层结构一直保持不变。这种深层结构一直在阻碍现代性。所以我们要和金观涛老师一起,把它摆在桌面上,让更多朋友意识到它。
第一个是,道德应该部分地退出社会组织,让位给“正当性”,也就是不好也不坏的第三极,从而使“个人权利”成为社会的基石。大家记住两个例子,一个是中国人有权利周日在家里看爱情动作片;一个是美国孩子有权利通过念书、拿文体奖项、打篮球来改变自身命运,并在这一过程中不受系统性歧视。那上面讨论的第九艺术(游戏),它同样是一种正当性。好的游戏作品可以让人的精神得以升华,不好的游戏作品则让人变得更加空虚。这是我们的第一点,道德应该部分退出社会组织。
第二个是,要用二元论来代替传统的一元论思维。让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不要什么事都往终极关怀上面扯。就事论事,不要就人论人,更不要拿道德绑架别人。具体到社会系统的设计,应多考虑连贯一致性和可实现性,不要过于在意那个意识形态自我鼓吹什么。
未来的方向
中华文明独特的地方,一个是常识理性,一个是对道德的追求。常识理性告诉我们,自然现象天然合理,人之常情天然合理,这是我们的“地气”。对道德的追求则是“诗和远方”。二者比较平衡,所以中华人倾向于不纠结,这是很好的。只不过,道德上的追求也应当用现代性三要素加以检验,更确切地说,可以用萧茗女士那一集特别节目里提到的“无知之幕”加以检验,以避免那些吃人的道德成为社会规范的一部分。“无知之幕”是一种可操作的、实现社会共识的方法。比如“不许杀人”,到底要不要这一条呢?你站在无知之幕背后,你只知道自己跳进去以后会变成(或者附身在)某个活人身上,你并不知道这是个男人、女人、强壮的人、弱小的人、有武器的人还是赤手空拳的人,所以如果你不想被杀,就应该支持“不许杀人”这一条。从另一方面讲,“不许堕胎”就难以通过这种理性推演,达成共识。因为但凡能站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的人,已经没有被堕胎的危险了。
对道德的追求可以让人不那么靠近其他人的边界,为人与人、团体与团体之间的交往留有余量,这也是一种留白。对比美国汽车工会和日本工会,就可以发现这一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汽车工人工会势力急剧膨胀,开始反过来欺压资方,导致汽车工厂纷纷用脚投票。这成为美国汽车业就此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在日本,工会和资方尽量体谅对方,一旦发生困难,资方管理层往往率先降薪,工人也适当降薪。我认为,在制度的缝隙,对道德的追求可以让这个系统更有弹性,更有人情味。
传统意识形态的现代化调整
中华传统文明适应现代化的困难恰恰是,最需要调整的是我们的认知体系的深层结构,而不是表层结构。这在世界文明史上是非常罕见的。表层结构的所有东西,包括文字、诗词、语言、礼仪等等,都可以保留而且应当完全保留。但这背后的观念,最深层的思维定式,一元论和意识形态的抗拒证伪机制,必须要彻底抛弃。如果找不到问题所在,其解决方案只能是适得其反,比如文革——它否定了所有不该否定的表层结构,比如传统文化,比如文字,比如礼;但其核心,则是基于一元论和意识形态一体化的残酷的文字狱和宫廷政治斗争。这恰恰说明,五四的反传统并不能达到其设计目的。
今天,时隔100年,互联网上再次兴起“脱华”浪潮。和五四不同的是,那些人比100年前的先辈更缺乏耐心、更缺乏抽象理论建构能力:几万字的长文化作100多字的推文。除了情绪化地表达以吸引眼球外,几乎没有任何有效论证。他们认为,因为无法判断“华”的哪一部分好,哪一部分有毒,所以就全部扔掉,他们是这样的以“华”为耻,以至于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接触任何跟“华”有关的东西。100年前,留美幼童容揆,做了同样的选择。他面对自己的叔叔、留美爱国教育家容闳的期盼,选择了此生此世为在美国的华人服务。然而他娶了一位美国白人女性,并且从那以后,他深深地以华为耻,他拒绝让自己的孩子沾染任何跟中国、甚至中华有关的东西。随后,他的那些孩子也纷纷和当地的白人结婚并组建了家庭。
在我看来,脱华论无法解决其逻辑的苍白和论证的无效。因为无法判断“华”的哪一部分好,哪一部分有毒,就全部丢掉吗?可问题是,任何轴心文明的观念系统都有以现代人的观点看极不人道的地方。不是吗?在你们推崇的希腊-地中海次生文明,苏格拉底是怎么死的?在你们推崇的欧洲文明群落,布鲁诺等反抗者是怎么死的?在你们推崇的美国文明,陈果仁是怎么死的?所谓脱华论,无非是五四“局部价值逆反”的山寨性重演而已。那么,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宣扬那些已经被社会实践证明是根本不可行的东西,这种做法,和世界上那些列宁主义政党又有什么区别呢?
100年过去了,人类进入了21世纪。容揆的子孙在美国生根发芽,也已经超过100年。西方社会价值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多样性作为道德上的“好”,走入了人们的视野。有一天,容揆的曾曾孙女——那是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来到了演讲台。她拿出了曾曾祖父的东西,告诉全校,自己的曾曾祖父来自中国,并且,她为此感到骄傲。
最后,请允许我用金观涛先生的一句话作为总结:只要对思想变迁有历史感,认真地去了解我们前辈的思考和尝试,就会发现那些为了解救当今中国所面临的道德沦丧、终极关怀缺位而作的种种急就章,是多么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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