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

作者: 故事篓 | 来源:发表于2019-03-27 21:45 被阅读1次
    (图:Jungshan)

    薄雾绕山,江南多雨,虽不得雪,可雨季的湿气刺骨。

    群山间有座荒废的寺庙,寺内杂草横生,甚至有藤蔓依附佛像而长,遮住了佛的一只眼。

    倏时,雨如黄河决堤般汹涌而至,雨声中还夹杂着人声,有远及近,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一伙人携风雨跑进了庙内,在一群看起来都是文弱书生模样中有一个男人格外显眼,他身形高大,一身破布烂衫,一脸的胡子看起来很是凶猛,一把大刀他抗着跟玩似的。

    书生中一个穿着最为贵气的人对男人拱手致谢:“我等都是结伴上京赶考的举子,不想竟也会遇劫匪,带的小厮又都是看家护院的,比不得杀人如麻的匪徒,多亏侠士从天而降,仗义拔刀救了我等,又将我们带到此处避雨,免受风雨侵袭。”这天冻的人直打抖擞,话都说不全,他是咬着牙说的。

    “在下张敬之,不知侠士如何称呼?”

    男人笑了笑,丝毫不受寒冷所迫,声音沉稳有力:“不必客气。”直接忽略了张敬之的问题。

    张敬之也不追问,从袖中掏出了方帕子:“对了,这可是侠士的?”

    他低头一看,愣了愣,静默了片刻,又抬眸盯着张敬之的脸看。

    张敬之被他的目光盯的十分不自在,不明所以,又要开口时却被男人抢先一步开口:“是我的。”伸手接过,轻轻的似是安抚的摸了下,放入怀中。

    一旁有人见状调笑:“这是哪位姑娘所赠,侠士如此爱惜?”

    又有人反驳:“若是姑娘所赠,绣的不该是鸳鸯?哪有人会绣燕子?”

    生了火,温了酒,暖和了许多,生在方寸间,只知闷头读书的文人,闲来无事就好奇的追问他的腥风血雨。

    “侠士的刀有多重?”

    他答:“九十斤”

    “侠士杀过多少个人?”

    他回:“记不清了。”

    他眉间一蹙,只觉这些人叽叽喳喳吵的很,心中越来越不耐应付。

    “那侠士纵行江湖这么多么年,相助过这么多人,就没有遇到个能让你安定下来的女子?”

    闻言他怔了怔,眉头松了松,喉结滚动了下,执酒壶的手指不自觉动了动,指尖下凹凸不平的触感十分明显,似乎是‘解忧’二字。

    众人看他沉默不语,又是恍惚的出神的模样,心里都有几分底了:“看来侠士有段风流往事啊。”

    他笑了笑,低头拔了拨火堆,火光四溅,明亮而温暖,照进了他的眼里。

    良久,才听他缓缓的道:“算是……有过吧。”

    众人又催促着让他快快道来,以解这漫漫的长夜。

    风卷着的雨飘进屋来,火堆摇曳了几下,他轻阖上眼,犹记也是如这般的夜晚,只不过那时并没有这么吵闹,只有他与……她。

    那是一个没有落日的黄昏,天空灰白黑衔接,灰渐渐污染白,黑点点吞噬灰,风过竹叶摩挲,有几片落到了男人的斗笠上,周围横尸遍地,不远处还有几人虎视眈眈,他稳稳的坐在马上,手握的长刀还在滴血,他却毫不在意,转头向身后穿着喜服姑娘看去,被斗笠遮住的脸一点点的显露出来,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年轻男人。

    在这一片静谧只闻落叶声,肃杀之气弥漫的时刻,他却突然笑了出来,脸上挂着的是玩世不恭的笑容,说出来的话也不正经:“看来要耽误姑娘入洞房的吉时了。”

    他脸上的笑容极为刺眼,这样嚣张是要付出代价的,原本还有些忌惮他的强盗,立马抽刀冲上来,刚还神勇无比砍倒了一片的男人见状,一把将身后的姑娘拉上骑着的马转身就跑。

    他好久都没有杀的这样痛快过了,他兴奋的奔腾着,任风擦肩而过,若不是身后的人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几乎都快忘了身后还有个人。

    少女声音清澈动听,听声音还有些抖,又怕他听不见音量提高了些,一不小心就会轻易地破碎在风中:“风这样大,定然是要下雨了。”

    他还没从兴奋中缓过来:“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不怪他这样以为,他路过这片竹林时听见里头鬼哭狼嚎,他进去一瞧这伙强盗在劫送亲队,身边的人一个个惨死,而她脸色苍白,分明也是怕极了,却不曾听她喊过一句“救命。”

    果不其然,他刚寻到一处破庙,雨就倾盆直泄,冷风携雨冻的人直打哆嗦,幸好庙里散落着些没受潮的树枝,火嘬的一下燃起来时,他满意的笑了起来,抬眼间就看他刚才救的那个姑娘一直盯着他,见他看了过来,她仓惶的低下了头。

    低头间就见手上沾着斑驳的血迹,红色的喜服更不知沾了多少,皆融为一体了,她忍不住双手用力的搓着。

    他又无声的笑了下,一手拾起一根树枝拨弄着让火烧的更旺些,一手拿出随身的酒壶慢悠悠的饮了口,烈酒入喉反让他清醒了些。

    他把浑身摸了个遍,犹豫了片刻将怀中的帕子递给她,她愣了下才接过去,帕子上还留有余温,可无论她怎么擦,手中的血迹也不曾淡一点,她泄愤一般越发用力的搓着,帕子都要被她扯破了。

    他心疼的伸手拿回了帕子,她眼圈渐渐红了,外头风雨声急促,混着屋内树枝燃烧的“噼啪”声,他轻叹了声,捧起她一双手,轻轻的擦拭了起来。

    她抬眸,便是他认真专注的眉眼:“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他顺手把帕子塞回了怀中,拿自己的衣角擦拭起刀上的血迹,他饮了口酒,喷到刀上,不知是因着水光还是火光,刀上的干涸暗红的血迹又鲜亮了起来,他眼皮抬也不抬,漫不经心道:“因为我累了。”

    她在一旁坐了下来,偷偷抬手揩去眼角的泪,怯怯的瞄了他一眼:“那敢问英雄姓名?”

    “怎的?要以身相许?”

    她垂眸,又见喜服上绣的极为紧密的金丝,竟起了线头,她忍不住用手扣了扣:“我知晓英雄是瞧不上我的。”

    虽骤雨风猛,可一字一句也是入了耳的,他动作一滞,风穿堂过,静无人声。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她以为他再不会说话,他却突然出声:“我不过是个混迹的浪子,过着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活着闲来去采个花什么的,忙着时四处躲仇家,若死了天高云淡,无人收尸,若上天好心,便让我死在荒野黄土,无人可踏,终归尘土,已是圆满了。”

    血迹拭去,露出利刃本来的模样,他一只手抬起刀,一只手划过刀身,刀身上印出的眉眼清晰又模糊:“一浑浑浪子,怎可托付?除非是个傻的。”

    她将视线移至风雨飘摇的窗外:“我只知道,若非所迫,没人会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他“哧”笑一声道:“你这闺帏女子话本看多了吧?世上哪来那么多无可奈何。

    “你瞧我……长的凶神恶煞的,生来一副凶样,一点也不俊俏,我往日走在街上许多女子都要避着我走的。”说完他龇牙咧嘴,做出一副凶悍的模样。

    闻言她回头,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不过片刻红着脸低下去,轻声道:“这胡子虽有些乱遭,可我瞧你也是剑眉星目的。”

    雨顺屋檐划落,砸在地上溅起一滩滩烂泥,往昔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份,他行走江湖这样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的话没听过?真心与否他辨的来。

    千言万语都有应对之说,万般招式都有化解之法,唯有真心之言,不能轻浮随意嬉皮笑脸搪塞过去,他不自觉的抚上胸口的衣襟,里头静静放着方帕子,他知晓真心被人践踏是何感受。

    良久,他才开口:“明日我会送你回去的,你要去娘家还是……夫家?”

    话至此,她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勉强的扯出一抹笑容:“多谢英雄,我……”喉间一哽,咽了咽口水,缓了缓,磕磕巴巴:“回……送我回……”她只觉得喉咙难受极了,再也道不出一字。

    他递上酒壶,她不过轻抿一口就被呛出了一滴泪。

    后半夜雨渐停,火堆燃了大半夜也不曾停,他盯着堂上一脸慈悲的佛像发呆,不远处依偎在柱子上的人的动了动,似乎睡的很是不安稳。余光里她一身火红的嫁衣晃眼的很,其实晚间有这样一处落脚地,于他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于她只怕没受过这样的罪。

    他轻叹,一身风沙如何洗净?

    送她回家的路上,除了问路,他都不曾再开口说一句多余的话,身前的男人身肩宽厚,风骨正直,是个有义之人,她忍不住问:“英雄的那方帕子可是心悦之人所赠?”

    “不是”他意言简赅,不肯多透露半句。

    泥土湿润,白云苍茫,雨后的气息清凉干净,马上的二人思绪皆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

    此刻,屋外烟雨朦胧,屋内火光暖洋,有人递给他一块肉干,笑嘻嘻道:“有酒有肉有故事,当真快哉。侠士快接着说,后来呢?”

    “是啊,快说。”众人附和。

    他闻了闻手中的肉干,看着虽有些干柴,可不知加了什么料,香味竟也如此诱人。

    “我本欲远远的就放下她,让她一人回家去,可她竟不肯,我问她你不怕我坏了你名声吗?”

    他本想再饮一口,可不知什么时候酒壶就空了,他无奈的笑了笑:“她说昨日的事家中只怕早已只晓了,而且名声于她来说从来是浮云,她白家所教不该拘小事而失大事,命既是大事,便不能由她只是随口一句谢便报答了的。”

    她说这话时,语气坚定又强硬,完全瞧不出一点说谎的样子,其实啊……虚知世上千百万种人,多少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后来他终是颔首应了,他看高府大宅,主人亲善有礼,他想,怪不得能教出这般有气度的女子。

    只是他岂知宅院越大越脏污狼籍,越容易藏污纳垢。

    府上要赠千金,要赠万亩地,他都能不失礼的拒了,唯有她恳求他留下住一夜是他拒不了的。

    他又是应了的。

    *

    有人揶揄:“美人恳求,若是我定然也是要留下的。”

    众人哄堂大笑。

    那夜,他睡的并不安稳,天未大亮,他便扛着刀牵着马,就要从后门溜走,他想:终是离别的……

    谁知刚阖上门,他就知道还是不能走的悄无声息,他回头笑的灿烂:“姑娘,醒的早啊!”

    她笑的极为温柔:“我来送送你。”她不是孤身一人来,身后还跟着个身强力壮的婢女。

    二人并肩而行,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她想:就送到巷子口,她只送到巷子口……就好。

    天一点一点的明亮起来,清晨的初阳还未冲破云层,空气中还弥漫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雾。

    他们停在了巷子口,他抬手摸了摸马儿,终是要分离的。

    “早知你要走,你什么都不肯要,我却不能什么都不给,这些东西你定然要收下的。”

    他一顿,终是接下了她递过来的包袱。

    静默了会,她才又开口:“告别自然有该说的话,我敬英雄酒,为英雄践行。”身后的婢女适时递上了壶酒。

    她举酒,眉眼宁静:“英雄可听闻过春日宴?”

    他愣怔了片刻,摇了摇头。

    她似乎很满意他的答案:“甚好。”

    她闷头仰了三杯酒,这回没有被呛出泪来。

    他上马拉了拉缰绳,马儿便自觉的向前走,“踏……踏踏”动作间包袱松了一角,他扯开一看都是些吃的穿的,塞满了整个包袱,覆盖在最上方的是一方帕子,上头绣了只燕子,晨间微风拂过,那燕子似要随风飞翔起来。

    往来路千里,聚散不由人,时光流似箭,吾知悲愁如弓,不如乘风忘归去,人生不过一梦黄粱。

    他深知。

    可不知为何,他回头了,她依旧站在原地,见他回头嘴角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对他温柔的笑着,微风掀起她的裙角,那一刻,天地万物,寂静无声。

    他看向前方也笑了,用力一拉缰绳,双腿一夹,风擦肩过,能留下的只有漫天的尘土。

    *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不知谁轻吟起了这首诗。

    他神情渐渐恍惚。

    众人一脸唏嘘,有人急忙询问后续:“然后呢?你与那姑娘当真再也没有见过?”

    他下意识的饮酒,却忘了酒壶早就空了,他苦笑,五指缓缓收拢。

    “后来……他悠悠的拉长了尾音:“后来不如由张公子来告诉大家?”

    张敬之闻言猛的抬头看向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片惨白。

    他一字一句分外轻柔,语气却让人遍生凉意。

    “张公子你告诉他们,那女子嫁给你后发生了什么?”

    有些许人还未缓过神,懵懵懂懂问:“这同张公子有什么关系?”

    也有人立刻就明白了个中关系,干巴巴转移话题:“这雨下了好久啊……”

    说起来虽是救命之恩,却不过只有一夜的交集罢了,她不曾因他的离去而伤心欲绝,他亦没有再听闻她香消玉殒后痛哭流涕过。

    只是那时他忽然明白了,原来她当初是在向他求救。

    只是他一直记得离去时她的笑容,犹如春风拂面。

    他轻叹:“是啊,雨……该停了”虽是笑着道,可眼中毫无笑意。

    他随意将手中的酒壶一丢,“啪”的一声酒壶已四分五裂,火光一黯。

    只是他这人一生行走于凄风冷雨中,一生难得春风!

    “这……这不关我的事,你是来替她报仇的?不关我的事,是她……是她自己……”张敬之突然起身就要往外冲。

    他不在意地勾唇,不慌不忙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随手拿起倚在一旁的刀一掷,众人还未看清他的动作,张敬之便已倒在血泊中,一声都来不及发出。

    堂上依旧一片沉默,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他向众人拱手作了一揖,端的一派彬彬有礼,全然看不出刚杀了个人。

    他微笑:“多谢诸位款待,就此别过。”说完抬手带上了他的斗笠,拔出了他的刀,只身入了风雨。

    留下的只有一步步的脚印和刀上被雨水冲刷下来的血迹。

    而这些最终都会被掩盖在这个雨夜之下。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终有人回过神,控不住地尖叫起来。

    人影摇晃,火光攒动,佛像脸上的光明明灭灭,佛低垂着眼,似笑非笑,眼中似是包容万物的慈悲,又像是可怜众生皆蝼蚁的悲悯。

    文/出山 文章来源公众号【故事篓】,已授权,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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