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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下,又一下,我仿佛听到了那竹蒿打到肉身,血肉飞溅的声音。
我看到那贼人把相公打倒了,推到了水里,接着,公公婆婆上去理论,年老不济,竟被那贼人一并投入到了江里。
那贼人看三人没得救了,才煞有其事地喊将起来,一副不关他事的模样,往我船的方向跑过来。
我目睹了这一切,却无计可施。可恨我只是个最没用的妇人!
眼看那贼人越来越近了,我忙收敛心神,装作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看着那贼人王十八掀开了我船上的帘子,进了舱里来。
2
“嫂子”,他模样甚是真切,若不是亲眼看他行凶,只怕要被他骗过了!
“金大哥和老爷夫人,均已溺水而亡,嫂子节哀,想想日后如何打算才好。”
我听他这话,真是伤心,落下泪来:“一家人都没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打算什么啊!”
我看了他的狠毒,杀人不眨眼,唯恐他算计到我头上来。
那贼人倒是正合了心意的样子,扶着我的肩说道:“嫂子,如果你不嫌弃,那便跟我回去吧,家里也有几亩薄田,供得嫂子终身,也是个依靠。”
我装得柔顺,只得应允的样子,那贼人便露出笑脸,不再为难我。
这一队四五只船,装的都是我夫家的家当,如今都被贼人侵占了。
3
我夫金大用,虽是落魄人家出身,但腹有诗书,一身正派。
我父亲尤太守一见他便欢喜得不得了,父亲说,金公子双眼澄澈,声音朗朗,无有半分邪气,必定是坦荡之人,得了他做夫婿,必定诸事以我为重。
所以,不管什么门第之说,把我许了金公子。
父亲说得对,自成婚以来,我夫妻二人,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甚是恩爱。
只是世道不济,流寇作乱,北边不得安稳,我与官人商议之后,就把家当收拾了,雇了这四五条船,南下避灾。
结果是,避过了流寇,却遭了水贼,害了我夫家三人性命。
4
那王十八,是我们在路上遇到的,说也是往南方避灾,我官人一向乐善好施,又看他也携眷同往,料定无事,便结伴同行。
王十八很会料理一些事物,帮我们装船运输,看着尽心尽力。他妻子也是亲和有礼,我与她虽无深交,倒是相安无事。
但是这贼人不时偷瞄我,眼光多有冒犯,我心下才有了疑影。
晚上我夫妻独处时候,我悄悄嘱咐相公,有机会便把那王十八打发了去。我夫良善之人不识人心险恶,反过来安慰我不必担心。
现在想来,我那单纯的相公啊,你怎地把人都想得如你一般。
5
天黑下来,船停妥了,准备休息。
那贼人,摸进了我的舱里,逼我与他做夫妻,我推说月信来了身上不方便,这才逃过了一劫,他自怏怏地回去了。
我这边惊魂未定,到了三更半夜都还不敢合眼,一合眼就是我相公和公婆惨死的形状。
这时候,王十八那边倒是有了动静。
我听到他家妇人凄厉的喊声:“王十八,你这个贼人,老天爷打雷劈死你,还会连累我!我才不愿意给你这杀人犯做妇人!”
我没听到王十八说什么,就听得“扑通”一声,便没了声响。
我心里怀疑,是不是王十八把他的妻子给害了,这贼人居然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放过,我咬着衣襟,不敢出声响,泪流满面。
6
天亮了,那贼人见了我的面,声称他家妇人昨晚不小心跌入水中淹死了,他不当回事,只说以后只我一个妻子,让我安心。
我心里又恨又怕,面上却与他周旋着,不露破绽。
看他与船家相谈甚欢,我回想之前的情景,怀疑这船家与贼人勾结,算计了我一家,但是苦于没得验证。
眼下的形势,我一个妇道人家,四面楚歌,投告无门,只能按兵不动。
我心里暗暗发誓,不能让官人冤死,一定要给他报仇,不然对不起夫妻一场,也辜负了公婆待我如女儿的情分。
7
船到了金陵——这贼人初遇我们,明明声称家在广陵,看来果真是早有算计。
王十八把我带回了家,见了他的母亲,老妇人看到我,甚是惊讶,问王十八怎么带回来这个媳妇,跟离家时候的竟然不是一个人了。
王十八不以为意地跟他母亲说,原来那个溺水死了,如今这个是新娶的,他母亲便再也不过问。
我心里又是气结,怪不得儿子做了贼!原就是这当母亲的管教不利!可怜他妻倒是有几分人气,命丧他手上!我心里的恨更是多了几分。
哼,果然有机会报仇,连你这老虔婆一并收拾了!
8
住了几日,贼人掐算我月信已过,又来纠缠。
我正色道,市井中人,也要一杯薄酒合卺,况我乃太守之女,焉能不合礼制。
那贼人拗不过我,只得办下了酒宴来。
至夜,他已有了几分醉意,我更是换了大碗,哄他喝了更多,直至他不省人事,推他都不动。
我摸到了早就藏好的一把刀,一只手把他的脖子搂过来,他以为我要与他亲热,又往近凑了几分,我提气闭眼,一刀就扎到了他脖子上,那温热的血喷出来,溅了我一脸一身。
那贼人吃痛,嚎叫一声就要跳起来,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愣是没松手,又把那刀扎进去几分,等他一动不动,我才松手,看他倒在地上。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就听到门外他母亲的敲门——她这是听到声音过来的,我已红了眼,开了门,没等她开口,就一刀结果了她。
9
一屋子的血腥味,呛得我有几分清醒起来。
我这个大家闺秀,没想到今天做了杀人犯!可我又有什么选择呢?官人,我已经替你报了仇,这尘世间再无半点留恋,你等我!
想到这里,我把事前写好的一封陈情书,放到了桌上,提刀准备自刎。
谁知道,这时候,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竟然在门外喊叫起来,他一壮汉,我自知抵挡不过,难道就死都不成了!
我收敛心神,整束妆发,放下了刀,开了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便狂奔而出。
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刮,王十九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慌不择路。
眼见一湖水在旁边,我一跃而入,水很冷,一下将我灭顶。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10
我似沉睡了好久,直到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庚娘,庚娘,醒来”。
“庚娘,庚娘,你夫君来找你了。”
“庚娘,庚娘……”
是在叫我吗?我悠悠转醒,却看自己,盛装华服一身珠翠,仰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这是棺材吗?
我推推上面的盖,只觉得有土落进来,我心里害怕,不敢再轻举妄动。老天爷,为什么让我在如此可怕的地方醒过来,我不是死了吗?
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憋闷,也不觉得口渴饥饿,只是日子难捱。
11
这一天,我感觉又有土落进来,外面挖土的声音,越来越近。
不一会,我头上的棺材盖被掀开,好大一声巨响!我困顿数日,甫生变化,一时应接不得,尖叫起来。
那盗墓的,倒是被我吓得更惨,荒山野岭的,怕是这惊叫声把狼都吓没了。
我先反应过来,对那盗墓的说,你打开这棺材救我,我这身上的华服,头上的珠翠,你都拿了去,把我卖到尼姑庵就好,小妇人生无牵挂,奈何求死不得,既然到了这个境地,情愿青灯一生相伴,万万不会告发公子,求公子高抬贵手,不要害我性命。
哪知那盗墓的,也不是个歹人,他对我叩首,让我不要怪罪他的冒犯,他原知我是为何而死的,怎奈家贫,不得不做这个丧天良的勾当,只为一口饭吃。
从他口中,我才得知,当日我投湖自尽,那王十九喊了众人把我捞上岸来,我已气绝身亡,众人看了我的陈情书,知了王十八的罪行,感念我为夫君报仇的气概,竟一起出钱,厚葬我了在此。
12
我这个贞洁烈妇的名声,已传播出去几千里了。如今,我这起死回生的事儿,更是把我庚娘的名号传得神乎其神。
镇江有个孀居的耿夫人,一个人守着偌大家业,奈何膝下冷清。知了我的事儿,便寻访了来,收我做了义女,图个慰藉。我见她菩萨面相,竟一见如故。
一日,我与义母乘船散心,行至江中,忽然听到对面船上有个相公对着我喊“看群鸭儿飞上天耶!”我听到了,心里一动,这是我与相公闺中戏谑之言,他如何知道,便对着外头喊一声“馋猧(wo一声)儿欲吃猫子腥耶!”
那边船,听到我的回应,便调转了头,直直地奔我们的船开过来,两边一见,果真是我相公金大用!
九死一生,相见怎不哀戚,涕泪纵横间,我才发现,那贼人王十八的妻居然在相公身边。
13
后来我才知道,相公当日并没有死,被人给救起了。
那一带水贼猖獗,相公的恩公姓尹,是个和善的老者,没有能力整治水贼,只能跟在后面救人,把我相公救起了,还把公公婆婆的尸身给打捞了起来,容我相公为二老安置后事,入土为安。
王十八的妇人唐氏,也是被这一班人所救。才知道,这一带的水贼都与那王十八相互勾结,不知戕害了多少人!
父母之仇,夺妻之恨,怎能忍得!我夫发誓要来救我,唐氏拦下他,要跟了一起来,因怕他救我不成,反被水贼所害。
孤男寡女同行多有不便,踌躇间,我为夫报仇又死而复生的事迹,传到这里,相公为之一振,顾不得那许多,便带着唐氏,一路寻了我来。
14
与相公把酒言谈间,又是一阵酸楚,还好,一切尚能重新开始。
我劝相公,把唐氏收为妾室,相公自是不肯。
但我说,一来,她虽是贼妇却没有害人,在船上还是因为我辩白才遭了毒手;二来,她一路伴着你寻我,名节已然不保,后半生没得依靠。
我夫妻既然劫后余生,便不能做这等没有情义的事,夫君才勉强答应。
我长了那唐氏一岁,遂以姐妹相称。
公婆已死,义母耿夫人和恩公尹老爷,便是再生父母,誓当做亲生父母侍奉终生。
唯一不懂的是,当日我已死下葬,阖棺入土,究竟是谁唤醒我才有了后面这场失而复得呢?终究不得而知。
我看了眼身边的相公,知足,也感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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