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山阴之学,岁久 弥mí敝。
教谕yù 汪君 瀚辈,以谋于 县尹 顾君铎,而 一新之;
请 所以 诏zhào士 之言 于予。
时予 方在 疚jiù,辞未 有以 告也。
已而 顾君 入为 秋官郎,洛阳 吴君 瀛 来代,
复 增其 所 未备 而 申前 之请。
昔 予官 留都,因 京兆 之请,记 其学 而 尝有 说矣。
其 大意 以为 朝廷 之 所以 养士者,
不专于 举业,而实 望之 以 圣贤 之学。
今 殿庑wǔ 堂舍,拓而 缉jī之,饩xì廪lǐn 条教,
具而 察之 者,是 有司 之 修学也。
求 天下之 广居 安宅者,而 修诸 其身焉,此为 师,为 弟子者 之 修学也。
其时 闻者 皆 惕tì然 有省。
然于 凡 所以 为学 之说,则犹 未之 及详。
今请 吾为 越之士 一言之。
夫 圣人之学,心学 也。学以 求尽 其心 而已。
尧舜禹 之相 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道心 者,率性 之谓,而未 杂于人。无声 无臭,至微 而显,诚之 源也。
人心,则 杂于人 而 危矣,伪之 端矣。
见 孺子 之 入井 而 恻隐,率性 之道也;
从而 内交于 其 父母焉,要誉yù于 乡党 焉,则 人心矣。
饥而食,渴而饮,率性之道也;
从而极滋味之美焉,恣zì口腹之饕tāo焉,则人心矣。
惟一者,一于道心也。
惟精者,虑 道心之 不一,而或 二之 以 人心也。
道无 不中,一于 道心 而 不息,是谓“允执厥中”矣。
一于 道心,则 存之 无不中,而 发之 无不和。
是故 率是 道心 而 发之于 父子也 无不亲;
发之于 君臣也 无不义;
发之于 夫妇、长幼、朋友也 无不别、无不序、无不信:
是谓 中节 之和,天下 之 达道也。
放四海 而 皆准,亘 古今 而 不穷,
天下之人 同此心,同此性,同此达道也。
舜 使契 xiè 为 司徒 而 教以 人伦,教之 以此 达道也。
当是 之时,人皆 君子 而 比屋可封,
盖 教者 惟以是 为教,而 学者 惟以是 为学也。
圣人 既没,心学 晦 而 人伪 行,
功利、训诂、记诵辞章之徒纷沓tà而起,
支离决裂,岁盛月新,相沿相袭,各是其非,
人心 日炽chì 而 不复知 有 道心 之微。
间有 觉其 纰pī 缪 而 略知 反本 求源者,
则又 哄然 指为 禅学 而 群訾zǐ 之。
呜呼!心学 何由 而 复明乎!
夫 禅之学 与圣人 之学,皆 求尽 其心也,亦 相去 毫厘耳。
圣人之 求尽 其心也,以 天地万物 为 一体也。
吾之 父子亲矣,而 天下 有 未亲者焉,吾心 未尽也。
吾之 君臣 义矣,而 天下 有 未义者焉,吾心 未尽也。
吾之 夫妇 别矣,长幼 序也。
吾之 一家 饱暖逸乐 矣,而 天下 有 未 饱暖逸乐者焉,其能 以亲乎?
义乎?别、序、信乎?吾心 未尽也。
故 于是 有 纪纲政事 之设 焉,有 礼乐教化 之施 焉,
凡以 裁成 辅相、成己 成物,而求 尽 吾心焉耳。
心尽 而 家以齐,国以治,天下以平。
故 圣人之学 不出乎 尽心。
禅 之学 非 不以 心为说,然 其意 以为 是 达道也者,固 吾之 心也,
吾惟 不昧 吾心于 其中 则 亦已矣,而亦 岂必 屑xiè屑于 其外,
其外 有 未当也,则亦 岂必 屑xiè屑于 其中。
斯亦 其 所谓 尽心者矣,而不知 已陷于 自私自利 之偏。
是以 外人伦,遗 事物,以之 独善 或能之,而 要之 不可以 治家国天下。
盖 圣人之学 无 人己,无 内外,一 天地万物 以为 心;
而 禅之学 起于 自私自利,而 未免于 内外之分;斯其 所以 为异也。
今之 为 心性 之学者,而果 外人伦,遗 事物,则诚 所谓 禅矣;
使其 未尝 外人伦,遗 事物,而 专以 存心养性 为事,
则固 圣门 精一 之学也,而 可谓之 禅乎 哉!
世之 学者,承沿 其 举业 词章 之习 以 荒秽huì戕qiāng伐其心,
既与 圣人 尽心之学 相背 而驰,日骛 日远,莫知 其所 抵极矣。
有以 心性之说 而 招之 来归者,则 顾骇 以为 禅,
而 反仇 雠chóu视之,不亦 大可 哀乎!
夫 不自知 其为 非 而以 非人者,是 旧习 之为蔽,而 未可 遽以为 罪也。
有 知其 非者 矣,藐然 视人 之非 而 不以 告人 者,自私 者也。
既 告之矣,既 知之矣,而犹 冥míng然 不以 自反者,自弃 者也。
吾越 多 豪杰之士,其 特然 无所待 而 兴者,为 不少矣,
而亦 容有 蔽于 旧习 者乎?
故吾 因 诸君 之请 而 特为 一言之。
呜呼!吾岂 特为 吾越 之士 一言之 而已乎?
译文笔记 :(笔记主要来源于“臻于至善”老师发表的《王阳明全集》)
山阴县的学校,由于年久失修而显得破烂不堪。县教谕汪瀚等人,找县官顾铎商议整修之事。县官顾铎派人来请我写篇训示学子的文字。我当时正在生病,身体不好,来人就没有把来意告诉我。不久,顾铎调任京城担任秋官郎一职,洛阳的吴瀛来山阴县主政,就整修学校之事,吴瀛也派人来重申以前的请求。
以前我在南京做官时,由于京兆的请求,为北京学校作述记,因而有些议论。其大意是:朝廷之所以养士,并不只注重他们的科举学业,而实在是指望他们学好圣贤的学问。而现在学校疲敝,因此政府需要做的修学任务就是出钱整修学校,而广大师生要积极配合政府引导民众遵纪守法,加强自身修养,并为他们的修学服务。至于为学之道,士人多不知其精髓,就我个人认为,圣人之学,是心的学问。通过为学,以求能尽自己的心而已。
尧舜禹所互相传授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道心,就是能够遵从天性,没有掺杂任何的人欲之私。
他无声无色,没有固定的形状,虽然极致的微妙但是却发用于万事万物,这就是诚的本源。
人心,道心掺杂了人欲而变得危险了,这是伪的发端。
看到小孩子掉入井底而触发恻隐之心,这就是率性的道心;
但是想要通过救孩子来结交他的父母,或者从乡党之中获得赞誉,这就是人心。
饿了就吃,渴了就喝,这就是率性的道心;
非要吃各种极致的美味,来满足口腹之欲,这就是人心。
所谓的惟一,是无论做什么都遵从道心的意思。
所谓的惟精,是担心无法做到完全遵从道心,而会被人欲所带偏。
道心本就是中和的,能无时无刻的遵从道心,就是允执厥中。
能遵从道心,那么存心就没有不中,发用的时候就不会不和。
因此,能率道心而发用于父子关系,则不可能不亲;
发之于君臣关系就不会不义;
发之于夫妇,长幼,朋友,也就不会无别,无不序,无不信:
这就是所谓的发而中节之和,也就是天下极致的大道。
这道放之四海而皆准,亘古亘今也不会用尽,
天下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心,这样的天性,这样的达道。
舜任命契为司徒,教百姓人伦,就是教百姓如何用道心来面对各种关系。
那个时代,人人都是君子,几乎每一户人家的德行都配得上被封爵,就是因为教的人用道心来教人,学的人也是学如何用道心而已。
圣人都过世之后,心学逐渐晦暗,人欲之伪逐渐盛行,学习功利,训诂,辞章的人纷纷而起,为学之道支离决裂,还翻着花样的不断变化,互相之间沿袭这些不好的东西,你说你的道理,我说我的道理,毫无是非对错,人们的心被这些东西牵引的日渐浮躁,而再也不知道自己的道心,良知了。
中间又一些感觉不对的人刚刚想要返本求源,结果马上又被人哄然说成是禅学而嘲笑诋毁。哎!禅学和圣人之学,虽然都是求尽心的学问,但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圣人求尽心,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我自己父子相亲了,但是只要天下还有父子不亲,就是我心还没有尽。
我自己君臣有义了,只要天下还有无义的君臣,我心就还没有尽。
我自己的夫妻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只要天下还有未别,未序,未信的人,我的心就还未尽。
就好比我自己一家人吃饱穿暖,内心安乐,但是天下那么多人家吃不饱穿不暖,内心不安,他们怎么可能达到亲,义,别,序,信呢?
这就是我心还未尽啊。所以圣人才会实施纪纲政事,才会制礼作乐教化百姓,互相辅助,成就自己也成就他人,以求能尽自己的心。
心尽,然后家齐,国治,天下平。因此圣人之学,不会离开尽心这个范畴。
禅学并不是不讲心,然而禅学所认为的达道,只管自己的心,我只要不遮蔽自己的心就好了,何必管外面的事儿?
外面那些人没有尽心,关我的心什么事儿呢?
这种所谓的尽心,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自私自利之中。
因此禅学跳出人伦之外,抛弃事物之理,用以独善其身或许可以,但是绝对做不到齐家治国平天下。
而圣人之学,不区别人和我,不区分内和外,始终把天地万物为心;
而禅学起于自私自利,所以难免会有人我和内外之分;
这就是他们的不同。
现在 为 心性之学的人,如果跳出人伦之外,遗弃事物之理去寻找自己的心性,那就是禅学;如果这个人在人伦之中,物理之内,专心以存心养性为功夫,那就是圣门的精一之学,怎么能说是禅学呢!
现在世上的学者们,沿袭以前的科举,辞章之习俗,而荒芜戕害自己的心,已经跟圣人尽心之学背道而驰,越走越远,根本不知道自己将会走向何方。有些被我心性之学招来的学生,刚一开始学就认为这是禅学,然后就开始仇视,这不是太悲哀了么!
这些不能看到自己为学的错而一味说别人学说有问题的人,是因为旧的学说和习惯的遮蔽,也不能全都怪他自己。有些明知道别人不对,但是轻视别人而不去劝告的,是自私自利的人。有人告知,自己也知道的人,还不去改正,是自己放弃自己的人。我们广西这么多豪杰之士,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开始奋起呢,难道我们能容忍被遮蔽于旧习惯的人吗?故而我因诸君的请托而写下这些言辞。哎!我哪里只是为广西的同志们而写呀!我是为天下人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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