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和黑车司机高小伟的博弈中,我一共尝试拘留过他三次,前两次都失败了。
我承认我就是看这个人有点儿不爽。高小伟和我同龄,刚来地铁站拉活时造型前卫,留了一头看上去很中二的齐耳发,五官很小脸很棱,虽然一说话有点儿歪嘴,但还是不妨碍他的帅。就是这么一号人物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有人偷偷上我这儿打小报告,说他拉活动机不纯,有骗泡的成分。
我说不会吧!这简直亵渎了我们神圣的地铁站啊。
果然我发现高小伟最近一阵儿拉活确实特别欢,还老爱去站口招揽女乘客。我把他抓回所里盘问,他歪着脖抖着腿,态度很不端正。我说:“站好了!”
我训他一通,他使劲低头。我说:“别老去站口骚扰乘客!再堵着站口对你不客气。”看他还是把头深埋胸前,我又说:“行啦别跟受多大委屈似的,下不为例啊。”
他头没抬,手指头指脚面:“马警官你看我这双新买的Dunk还真是挺好看的是吧?”
第二天我再把堵在站口的他抓住,说要拘他。
他有点儿慌,说:“不行啊马警官,我得接我女朋友下班呢还!”
我说您真搞笑。难道我只能拣单身的拘?
高小伟这回认怂了,并朝我大倒苦水,说事情是这样:他本身有个给市场拉货的工作,地铁拉活只是玩票,而且的确跟乘客玩过暧昧。但风花雪月的是,后来他的确遇到真爱了——一个在肯德基打工的北京姑娘。
我说,哦。
他又划开手机给我看他女朋友照片,是一个备注叫“丫头”的圆脸儿姑娘。照片里俩人360度无死角各种秀恩爱,看起来倒真像那么回事。高小伟反复跟我强调自己这个车夫的重要性:马警官你得想想,她工作那里是城乡集合部,一到晚上街上都没人,这凌晨下班我要不接她多危险啊!
他深刻忏悔并且保证再也不靠近站口,我就放了他一马。
没想到到了年底这货死性不改,大早上起来又跑到站里揽客,当时我正上早高峰,心想你这说话等于放屁啊,非拘了你!于是大步流星地去抓,高小伟反应很速度,奈何脚不灵光,跑了两步一个倒栽葱磕在马路牙子上,整张脸都是血。我也吓了一跳,赶紧开了警车带他去附近医院疗伤。在车上我问他:“你当初怎么跟我保证的?”高小伟捂着脸蛋子叫苦不迭:“没办法啊丫头家里不同意我俩的事,说我是外地的一无所有,我不是多挣点儿钱准备干个买卖吗。”
在医院里我看见了他的“丫头”,丫头性格有点儿鲁,瞅着刚缝完针的他没给好脸:“你可真能折腾!不是说这冰天雪地的让你消停在家呆着吗?”
他傻笑了会儿。丫头又说:“要不分了得了。”
他傻眼了,把女朋友拽到楼梯拐角背着说了好些悄悄话。回去的路上他大松一口气:“可算是哄好了。”
这是我第二次拘留他未遂。
接下来有一次他真是把我惹毛了。那是我工作以来第一次彻底爆发。
那天午后他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地跑到站里揽客,还把自己那辆十五手的千里马停在了地铁站广场里。我去抓他,他就逃到车里。我和同事让他下车,结果他把车门锁上然后在车里纹丝不动。我火了,使劲敲他玻璃,他坐里面岿然不动,俩手自然下垂,跟练瑜伽似的。我心想较劲是吧!于是干脆让人把地铁站广场的地锁都封上,又安排了人在广场外面埋伏。结果二十分钟后他偷摸从车上出来往马路上跑,我们同事给他抓回来,他一路上又叫又闹,看见我整个人都崩溃了:“马哥呀你放我一马吧丫头这回真要跟我分手了!我得回去哄她呀!”
我当时气得七窍生烟:“滚你大爷的吧。”
当天拘留。这一次我终于把满嘴跑火车的高小伟送进了拘留所。
有了拘留体验的高小伟终于老实了一阵子。虽然偶尔也会来地铁拉活,但低调了许多,基本上只是在马路上活动,不敢有任何僭越。有一天早上我正在出站口上勤,他背着双肩背包笑吟吟朝我走来,说:“马警官我找了一个工作,现在去上班!”
我说:“好啊。”
他眼珠一转:“我能不从进站口排队嘛,人好多啊,你让我从出站口进去吧。”
我说:“不行。”
趁有别的乘客问路,他嗖地闪进出站口,被我拽着脖领子薅了出来。
说来也怪,从那次以后我就一直没在见过他。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人家都说找到了正式工作从了良,说不定告别黑车界了。
但没过多久我就别的黑车司机说高小伟晚上拉活回来时自己出了车祸,被一辆大货车直接撞到了路外,做了开颅手术,一直在ICU躺着呢。
我当时都有点儿傻了:这不能够吧?
别人说,千真万确呀,我们好几个人都去看过呢。人那个惨呐。
我有点儿不是滋味。连着两个班我都问跟我一起的同事:“我那天没让高小伟从出站口进去,不算过分吧?”
同事说:“当然不过分,不是只有孕妇能从出站口进吗。”
我还是有点儿过意不去。早知道跟他态度好点儿了,万一……
高小伟,你可千万别死啊。
虽然你每次都言而无信,每回都屡教不改,但你要是死了,我还真是有点儿过意不去啊。我下勤时边走边想,高小伟,你要是能出院,我能以重病人的名义让你走几天出站口。我说到做到,所以你可要挺过去啊。
唉。你能别那么倒霉吗?就一直活蹦乱跳的惹人嫌下去不好吗?那个“丫头”搞不定就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你出院咱俩好好聊聊啊。
那一段时间地铁站外面还是你来我往吵吵闹闹。卖花的梅梅、拉活的老黄、卖水果的老张他们每天奋力叫卖,跟乘客讨价还价,朝来晚归。列车在站里轰轰隆隆过了上万次,乘客哗啦啦地一波波出来进去,行色匆匆。他们中好像从来没有一个叫高小伟的人出现过。
我有点儿想念他。
后来我见到了。
那是转过年的一个傍晚。我看见孑然一身的高小伟站在车站广场边,落日余晖,他看上去比以前亮堂了些,但脸色还是略显苍白,举手投足也显得有点儿不那么流畅,可能是伤还没好利落吧。
我掩饰住惊喜,尽量保持着以前的正经态度:“哟,来啦!”
他也笑了:“啊,马哥。”
我想了想,似有一肚子话,但又不知道怎么组织。最后只是朝他扬扬头:“好好的吧。”
他笑嘻嘻地挠挠头。他剪了短发,虽然有点儿傻里傻气,但还是挺帅的。
正好有一波乘客出站。我穿过熙熙攘攘人群,回头一看,出站的乘客里,那个被他唤作“丫头”的圆脸姑娘正做着一个拥抱的手势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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