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心言,来自作者向慧田哲学投稿
东方和西方,在其哲学起点上,或者说在有文字记载的哲学起点上,有一个小小的不同或差别。这个最初的,小小的,在哲学上的不同,在其起点之后,却造成了东方和西方在科学上历时两千年走向的巨大差异。这个最初的不同是:东方哲学认为“无中可以生有”*,而西方哲学却说“存在来自存在”。
在这个“无中可以生有”里面是没有因果关系的。如果把“无”作为“有”的原因,这在形式逻辑上是一件十分荒谬的事情。而“存在来自存在”讲的则完全就是因果关系本身,也正是在这因果关系的基础上,科学才在西方得以出现并蓬勃发展。时至今日,东方人固然同样接受了科学,但这种接受却出于一种功利主义的动机,并不能说,东方人同时也普遍接受了作为科学基础的西方哲学信仰。
不仅如此,作为信仰上的这一小小不同或差别,造成的不仅仅只是科学上的不同,还造成了东方和西方在宗教上的不同。在西方人看来,既然一切都有原因,那么,在一切都还没有存在之前,上帝的存在就是逻辑上的必然。这是一种与科学同根同源的基于因果律的信仰。而在东方,既然“有”可以来自于“无”,那么,作为一切之原因的上帝就不是不可或缺的了。东方文化中固然也有许许多多不同的神,但都位于时间的起点与终点之间,并没有一个如同亚伯拉罕诸教的经典中共同提到的那样一位创造包括人在内的世间万物的上帝。
无论是闪米特众教,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伊斯兰教或犹太教,皆信奉一位全知全能、至善至美的上帝,并以这位上帝为人及世间万物最初的原因,甚至是最后的结果。对许多信徒来说,信奉这位上帝意味着不仅只是“信仰”而且更是“奉献”。他们的信仰就在他们的主动奉献之中,包括奉献自己的生命。在这一点上,许多东方人则不同,当信仰某种宗教时,他们反而是希望从神那里得到些什么。许多人,点上区区一炷香或行一番跪拜之后,无论多么不可思议的要求都有可能会向他们的神提出。至于这一炷香或跪拜与他们那些不可思议的要求之间是否能有什么因果关系,则是完全可以置之于脑后的问题。
作为一种信仰,作为一种对人来说根本的思维方式,因果关系固然有可能在最初创造了亚伯拉罕诸教的上帝,但最终似乎也摧毁了同一个上帝。对于这种摧毁,从休谟到康德,从叔本华到尼采,从罗素到维特根斯坦,从海德格尔到德里达,舌枪唇剑,口诛笔伐,个个功不可没。当然,最终,作为上帝的上帝只可能为因果关系所发现,却不可能为因果关系所摧毁,因为我们自己就在这因果关系之中,而不可能跳出这因果关系之外。其实,在我看来,为因果关系所摧毁的只不过是许多人对圣经旧约的信仰。
圣经旧约之所以不足为信,最根本之处在于,它并没有完全彻底地把上帝作为因果关系来说,而是把上帝与所创造的人与万物说成是可以在特定时空中并列的存在。在其中,上帝与人的区别似乎仅仅只是能力的大小,并无任何本质上的不同。
且让我们来问这样一个问题: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人与万物呢?这是一个未被旧约回答,却又应该是第一个被回答的因果问题。新约试图回答这个问题说:这个原因就是上帝对人的爱。至少圣经新约约翰一书中便是这样说的:“尔在爱中生,生在上帝中,上帝即是爱,亦在尔身中。”但我觉得,从逻辑上,这并未能自圆其说。试问:全知全能、至善至美的上帝为何一定要爱一些既不全知也不全能、既不至善也不至美的人呢?更何况,上帝在前,造人在后,在造人之前,上帝的爱从何而生,又因何而生呢?这里面的因果关系何在呢?我们何以竟然能够言说在我们被创造之前上帝心中的一段情感或意志呢?
试图言说上帝心中之爱固然荒谬,但是,依据因果关系,我们却未必不能言说上帝心中之恨。例如,我们完全可以逻辑地说:上帝创造人与物并非出于对我们的爱,而是出于对其自己的恨。如果上帝确实全知全能、至善至美,而且无外无内、不生不灭,一切都从来如此,并且永远如此,那么,终究会有一天,上帝一定会开始自恨,恨自己的全知全能、至善至美、无外无内、不生不灭,一定会进而要使自己与自己完全不同。从上帝对自己的这样一种恨和对自己彻底否定的这样一种原始动机,我们完全可以合乎逻辑地推导出人与万物的创造和演变,推导出我们之中和宇宙之中的一切变化,甚至推导出耶稣为何生而为人,又为何一定要为人所害。
说上帝爱人,说的其实就是上帝之自恨。
如果我们这一切在最初的创造都是出于上帝对自己的恨和否定,那么,毫无疑问,在我们这个宇宙诞生的那一瞬间,与此同时,任何全知全能、至善至美、无内无外、不生不灭都不再存在。在逻辑上必定如此,一定如此,否则上帝就不是全知全能、至善至美、无内无外、不生不灭的。这也就是说,我们这个宇宙之所以是这样,既是一种必然,有是一种自由,因为只有这样上帝才能完全彻底地与自己相反,这正是上帝全知全能、至善至美、无内无外和不生不灭的证明,这正是上帝之为上帝的证明。
由此还可以进一步推论说:我们应该爱上帝,因为上帝就是我们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上帝也爱我们,因为我们就是上帝现在的自己。我们应该彼此相爱,因为我们爱的是我们最真实的自己;我们亦应该把每一个自己做到极致,因为这正是上帝要做的事情。与此同时,我们亦应该恨我们自己,因为这“自己”并非是我们真实的自己,因为上帝才是我们最真实的自己,因为对自己的恨正是现在上帝所思所行之事,这也正是耶稣所授之爱的最真实意旨。
否则,如果没有这爱与恨,整个宇宙实在没有任何意义,任何生命实在没有任何意义,每个人实在没有任何意义,无论是努斯还是罗格斯,一切作为和言说都同样没有任何意义。
* 《老子》:“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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