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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在雨棚的支柱上，低头看着手机，手指无规律地上下滑动，停顿时眼睛会咪成一条缝，他好像笑了，这只发生在一瞬间，口罩把他的嘴型藏在一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前面坐着六个人，她们在说些什么，惊讶声和嬉笑声此起彼伏，他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能说，她们甚至不是同一个学院的，只是因为参加活动才呆在一起。旁边还站着两个，是他的室友，一个和他一样，用娴熟的手法摆弄着手机，唯一不同的是你能听到他明朗的笑声，他在刷短视频，视频里有趣的灵魂戳中了他的笑点，于是他肆意地笑出了声，全然不顾她们惊异的表情。另一个什么也不做，只是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也没有方向，冷漠的目光只是不断地移动，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们已经接待了三批新生，车子会停在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接着，各学院的志愿者一拥而上，举着看起来有些重量的铁牌子，牌子上写着各种字体的学院名称，多少种字体都满足不了它们，为了突显得更加别具一格，他们还在牌子边缘装上塑料花并把文字弄成五颜六色。这是一场比赛吗？装饰比赛，看看谁会成为新生的宠儿。有人在喊，一个接一个，一群人在喊，混乱地叫喊，如此热情！他忍受不了这些震耳的声音，开始挪动双脚往后退，直到回到雨棚下，靠在后面的支柱上，他终于能够松口气，与嘈杂距离太近，他会感到窒息。
在这个接待的间隙，他用手机刷短视频，其实他不喜欢这样低头看手机，眼睛会干、模糊、痛，他可以加入她们的对话，也许她们谈论的正是他感兴趣的话题。他小声地问她们，我们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吗？她们惊讶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外星生物，外星生物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语。这个…我们帮助新生报到、找到寝室、领取生活用品，有我们的帮助，他们可以少走很多弯路，她们尝试回答这个奇怪的外星生物。他觉得她们做了一道数学题，按照老师上课时教授的步骤，流畅地解开了一道数学题，她们的步骤滴水不漏，可它仍然困扰着他，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得出了答案，却还是觉得哪里出了点问题，似乎这根本就不可能有答案。他没有再和她们说话，他问的问题可能破坏了她们建立起来的欢乐氛围，他回到支柱旁，右手用力握了握支柱。还是你更可靠，他自言自语。
他的眼神开始游离，眼前的支柱出现了重影。他仿佛看到自己在洗杯子，一个透明玻璃杯，可以明显地看到杯子上的污垢。他拧开水龙头，打算用水冲干净，污垢比想象的要顽强，他奋力用手搓杯子的外壁，外壁很光滑。他把眼睛凑近杯子，发现外壁并没有什么脏东西，里面脏了。他尝试把手伸进杯子里，杯子太小了，他只能洗到杯口那部分。他抽了两张卫生纸，拿出柜子里的筷子，把卫生纸揉成一团塞进杯子里，再用筷子带动湿纸团擦拭杯子内壁，效果很好，纸团上出现了一些污渍，他用水把杯子冲了一遍后继续来回摩擦。还是不够干净，仔细看，杯子上还是有一些不大不小的污点，他往杯子里倒了点洗洁精，也许酒精更管用些，但是他没有专门为杯子准备酒精，洗洁精是用来洗碗的。他摇晃着杯子，洗洁精的洁净力给了他一丝兴奋，杯子肉眼可见地光鲜亮丽起来了。
迎新活动在几天前就开始筹划了，负责人开始招人，通知下来时，他并没有打算参加，室友加入后，他才开始考虑。昨天早上，他终于选择了参加，除了分数，他还想在户外呆一会儿，室内狭小的空间禁锢了他的思想。他以为活动前会有专门的培训，活动流程或者注意事项什么的，然而并没有，除了一个开不开都无所谓的简短会议。他应该料到这些的，或许活动分数也会被各种理由拖延，然后在两个月后的某个时间被忘得一干二净，不管我们怎么控诉和质疑，他们总能慢条斯理地胡扯。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鱼塘管理员背着手站在高台上神采奕奕地对池子里的鱼说：再大的雨也不会把你们淹死，你们除了从中获益，将别无所得。
他的任务很简单，把新生带到报到处，这是他后来才弄明白的，活动内容写的是帮助新生完成他们入学要完成的一切事情，后来又说是搬行李。从他们的雨棚到报到处也就一百米，他觉得这段路程比待在雨棚里还煎熬，他不想别人跟着他，不想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感觉这样很别扭，身后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尽管他知道这些都只是心理作用。他强装镇定地走在新生前面，也许是在陌生的环境中，新生大多沉默寡言，只是象征性地问几个关于学校的问题。他怀疑自己是否又走太快了，上次他就把他们甩开了一段不太合适的距离，新生为了跟上他的步伐与他的父母又隔开了一段距离，他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新生是一个人来的。他尝试帮他推行李箱，他拒绝了，他觉得他应该是有着和他一样令人难堪的洁癖，对于新生，他只是个陌生人，于是不接受就不会欠下什么，也许这段路程，煎熬的不只是他。为了放松紧绷的神经或者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凌乱的步伐，他学着前几批新生，象征性地给他介绍旁边的学院楼、校园车和临时休息区。
这边的人很多，雨棚一个紧挨着一个，热闹非凡，似乎没有任何一个可能的事物能令此瘫痪。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应该还有不到八十米的路程，按照他正常的速度，就30秒左右，就是看一个短视频的时间，他试着回想起刚刚他刷到的一个短视频里的内容，可是想不起来了，这些无关痛痒的视频在脑海中停留一分钟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差不多过去六分钟了。报到处已经近在咫尺了，他能看到休息区已经放满了行李，路边挂上了迎新的横幅，雨棚里站着穿红色服装的志愿者，走在红毯上或进或出的新生。还有十米距离，他可以不再走了，新生应该看到了学院的名称，巨大的字体一定映入了他的眼睛，络绎不绝的人群说明了一切，也许这一片的喧闹早已说明了一切，即使站在他们最初的那个雨棚里。但他觉得必须走完这十米距离，在十米后的尽头，他和新生会看到大厅里坐在桌子旁的班助，新生焦急的心情得到舒缓，桌子上的纸笔会给他们足够的安全感。
又一批新生到了，车子停了下来，这种车子应该有三辆，高铁站一辆，火车站两辆，学校还租了几辆在学校里给新生运行李，两种车上并没有任何标识供他们分别，他们根据车子停下的位置来决定是否采取行动。这次，他没有动，其实也并没有轮到他接待，女生们总是很热情，这给她们和新生之间带来了一定的亲和力。他有点后悔参加这个活动了，他期待活动能给他带来一些有趣的事情，至少比呆在宿舍更有趣，可现在他感觉无聊极了，还多了宿舍没有的令人烦躁的无时无刻的喧闹声。她们领着新生过来了，他假装没看见，双手放进红色志愿者衣服口袋里，低头看着地面，左手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是纸团，他拿了出来，卫生纸被揉成一团，他把纸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他把右手也抽了出来，双手开始无处安放，也许雨棚的支柱是个很好的选择，他感觉自己穿了一件垃圾，外表干净的垃圾。志愿者衣服也是这么不干不净么？
地面出现了一个杯子，杯子是纯黑色的，和那个透明的玻璃杯一样的形状，透明的杯子早就被他打碎了，他已经很努力地洗了，他还专门为它买了一瓶酒精，光线能够完美地透过杯子从这一头射出，但他总感觉杯子里有一股腥味，那股腥味刺激着他的味蕾，令他的胃十分难受，他气急败坏地把它摔碎，这样他就有充足的理由迎接下一个杯子。为了避免斑点给他带来的不适，他买了一个纯黑色的杯子，里面看不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只要洗一遍，它就能给他带来无比干净的错觉，纯黑耐脏。
他回过神，前面陌生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一对父子来寻求帮助，目的是要他们带他们去宿舍，这不在他们的业务范围之内，或者说他们应该坚守岗位，这个新生的宿舍在学校的另一端，一个志愿者的离开势必会加重其他人的负担，这对离开的、不离开的都不公平。他被安排去给这对父子领路，他没有犹豫就去了，这对他来说是一个美差事，比起重复地在这一百米上和一批批陌生人来来回回，他更愿意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多走几公里的路程把他们送到宿舍，甚至送到军训服领取处、食堂、超市、图书馆、公共教学楼，这样他就能再拖个半小时，他实在不想继续呆在这个一成不变的雨棚里了。
这对父子一路上几乎一言不发，他们是从山东过来的，一路的辛劳摧毁了他们面对新学校应有的激情，这无疑给他增加了一定的压力。他对学校这边的道路不熟悉，在一个三岔路口，他放弃了直行，带领他们走了左边的道路，他不用跟他们解释的，宿舍在正前方一公里的距离，但他没有走过前面那条路，为了避免进入死胡同再原路返回的尴尬，他选择了左边这一条，虽然这意味着要绕一个大弯，他甚至希望必须绕一个这样的大弯。
他说，学校的路错综复杂，学校这边我不常来，左边这条路我以前走过，我们走这条好吗？
新生父亲说了一句什么，他的普通话多少带点口音，这足够让他听不懂，他歪头看向新生。
学长，我爸是说，能到就行，我们不急的，还有，您平时在学校都不走走吗？新生解释道。
嗨！这边没什么好看的，也没有认识的人，我的宿舍在另一边，他说。他对人际交流不感兴趣，学校也不会有特别的风景，况且这是条偏僻的路，他避开了主路，带他们穿过一栋栋楼，这也是为了他们好，这样更近，路上的人也少，意味着少了很多双挑剔的眼睛，所以这是一段相对轻松的路，对于他而言，对于他们而言。
也许他不该这么回答新生的问题，这多少破坏了他对新学校的憧憬，行李会变得沉重，三岔路口的左转也成了多此一举。他与他们保持了一个能听到彼此声音的极限距离，尝试不去想这些早已发生的事情，他想象眼前有一个纯黑色的玻璃杯，他已经好久没有仔细洗过这个杯子了，他往杯底看去，这就像一个无底洞，光线全被吸进去了，没有反射，无法得知底部的信息。他把杯子放在洗漱台上，生活的经验告诉他杯底已经布满细菌，它们会从杯口溢出，然后爬满他的双手。他把洗漱台上剩余的半瓶酒精倒了进去，再疯狂摇晃起来，似乎摇晃得越剧烈杯里的细菌就能被清理得越干净。
他打算再买一个杯子，墨绿色的，他目前最喜欢的颜色。纯黑色的就用来装水，水的单纯造就了它不会受到细菌的青睐，他能放心地喝水，用这个纯黑色的玻璃杯。他要选一个陶瓷制的墨绿色的杯子，陶瓷在他心中是杯子界典雅的象征，这个杯子只装他爱喝的牛奶、果汁、碳酸饮料、咖啡、还有茶。只要拿起这个杯子，就能闻到他喜欢的味道，这样无趣就会被埋没在味觉的喜悦下。他觉得是他冷落了纯黑色的杯子，它跳下了洗漱台，玻璃碎了一地，看着粉身碎骨的它，他心里难受极了，他觉得他应该多喝一点水的，它能多一点存在感，也就不会想不开。他捡起杯底那一块，上面落满了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清晰可见，他把玻璃碎片装进了垃圾桶里，一切都为时已晚。
他把这对父子送到了宿舍，路上除了遇到几个问路的新生，没有发生特别的事情，在他们进入宿舍后，他打算走一条更远的路回去。一对父女不知道从哪边走了过来，他们似乎遇到了一点小问题，了解情况后，他有点不知所措，女孩的快递在学校另一边，从这头到那头是他回到岗位的两倍距离，这是件麻烦的事情，他没有问她怎么把快递寄到了那里，学校的宿舍确实会时不时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他告诉他们，校园车可能能到那里，走路太远了。前面的宿舍区刚好来了一辆，他告诉她，就是那样的车子。他们匆忙地说了谢谢，然后跑向校园车，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最后司机不耐烦地打发他们，然后扬长而去。对于这些校园车，他没什么好感，司机开得很快，他以前险些被撞，也许去年冬天图书馆边的事故就是他们造成的。他从来没有坐过这类车，学校没有关于这类车的介绍，没有车子的活动轨迹，好像它们是凭空出现，再给它们贴上校园车的标签，于是它们就能在学校肆意穿梭，最后缔造出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行人应该给车让行。
校园车上还下来了一个男孩，他也问了司机和女孩一样的问题，得到一样的回应后，气愤地下了车。临时换宿舍确实是学校能干出的事情，这已经不能令他大惊小怪了，它总能给他们带来不一样的惊喜和高深晦涩的表达能力，这确实是平常事。他站在原地，犹豫着是不是要过去，可他帮不了他们，旁边还有其他志愿者，一定有人知道在哪里可以等到他们需要的车，他不是这边的志愿者，他这样想着，心里轻松了一点。他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在返回的路上……
在他回到雨棚时，又来了一批新生，女生依旧热情地接待他们，领他们去报到处，介绍沿途的教学楼，告诉他们等车的地点。他可以休息好一会了，过去的一个小时，他几乎没停过，双脚已经发软了，他们明白，她们也明白，还给了他一把椅子。他想刷短视频了，打开手机时才发现已经没能量了，电量标识处只有一丝红色，他脱下志愿者衣服，摘下口罩，跟他们打个招呼就回宿舍充电去了。
回去的途中，他在小食堂买了饭，尽管现在才十一点，学院为志愿者准备了午餐，据说是会从食堂买，他想了想还是算了，他的口味和大多数人不同，他甚至怀疑自己得了厌食症，没有胃口吃东西，如果不用维持生理需求，他甚至可以不吃，所以，与其可能会被他浪费，他更愿意不申请这份午餐。小食堂边有几个人在吃午餐，家长和新生，他好奇地看了两眼后才意识到自己鲁莽的举动危害了他们纯洁的心灵，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释放出了血红色的凶光从而看起来锋利无比，他没有恶意，只是觉得有趣，不，只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尝试说服自己。他想过摘掉眼镜，这样世界就不再清晰，看不到有棱有角的阶梯、看不到狭窄的门口、看不到疾驰的校园车、看不到人们的表情、看不到天空的乌云，看不到其他奇怪的物体，随后，意外会发生。
他回到宿舍，给手机充上电，他瞥见了桌子上墨绿色的杯子。他用它喝过奶茶、咖啡、橘子汁，在杯子刚来的时候，他很喜欢它，杯子里有好几种他喜欢的味道，奶茶的浓香，咖啡的苦涩，橘子汁的甘甜，他太爱这个杯子了。就好像一些无毒的东西放在一起就变成了剧毒，杯子里味道的走向逐渐超出了他的预料，它已经脏了，他想抑制这个可怕的想法，也许是昨天晚上他用它喝了咖啡忘记洗了。他在杯子里倒入洗洁精，再倒入酒精，可是除不去杯子里奇怪的气味，这个杯子也要扔掉了吗？应该买一个塑料杯子，陶瓷和玻璃都易碎，看吧，它又掉在地上了，他打扫着地上的碎片。可是他不喜欢塑料的气味……
当他再次回到雨棚，已经到了午餐的时间，其他人都在吃着盒饭，一个女生把一份盒饭递给他，他没接。我吃过了，刚才回寝室吃了，他说。啊？那你申请了吗？她先是惊讶然后是无奈。没有，可能是他们帮我拿的，你们谁不够就吃了吧，没关系的，他说。他说过不吃这里的午餐的，就在他们面前。一上午都呆在这个恒古不变的、喧闹的地方，他们确实累坏了。他又靠着支柱站着，迎新的车子不用吃午餐，仍然一趟接一趟地停在路边，他又把手插进衣服的口袋里，左手再次摸到一个纸团，他诧异地拿了出来，不是扔掉了吗？是自己用过的吗？他不相信自己会干这样的事，或许他根本不应该再次把手伸进这个口袋里，漆黑的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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