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音

作者: 梅开如雪 | 来源:发表于2023-07-03 06:2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潘苦连在黑夜里苦苦支撑着,终于等来了黎明的光辉。

    他松了口气,痴痴地看向窗外,三月的阳光明媚而又慵懒,它不为某个人的急迫加快脚步,也不因某个人的失落放缓速度。它毫无感情地挂在那里,世间所有杜撰出的赞美和诋毁都与它无关。

    潘苦连缩着脖颈,失魂落魄地巡逻在新贵小区楼栋间造型别致的小径上。他紧锁双眉,细长的眼睛充满忧郁。他瘦瘦的身板像一片随风飘摇的叶子,包裹在肥大的保安制服里。他从巍然高耸的楼宇之间瑟缩而过,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蚂蚁经过了一座山岩。

    潘苦连知道,安详的白天像他的幸福一样短暂,夜的幽灵很快就要把黑暗铺遍整个天地。

    潘苦连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黑夜如此恐惧,他害怕一个人被黑暗厚厚的包裹着,那些黑暗里闪闪烁烁的影子肆无忌惮地对着他手舞足蹈,嘲弄他,羞辱他。而他除了忍受毫无办法。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潘苦连想,他必须要改变现状。

    傍晚,潘苦连交了班,低着头走出新贵小区。他要去三姐家,他想借助姐姐的力量帮他走出黑暗的魔咒。他把衣领竖起,试图挡一挡初春料峭的寒意。他在朦胧夜色里走进一个老旧小区,这是三姐居住的地方。姐姐家住在六楼,暗黢黢的楼梯间堆满了邻居们闲置的杂物。潘苦连小心地移动脚步,躲避着杂乱的物品。他站在三姐家门外,一只手伸出来又缩回去,犹豫着是否敲门。

    正犹豫间,三姐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迈出一只脚来,他猛然看见门口黑乎乎站了一个人,吓得把房门一关,呜嗷一声退回房内。随即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乐乐,怎么啦?”

    潘苦连站在门外尴尬地说:“姐,是我。”女子说声:“哦,乐乐,是小舅,别怕。”便开了门。

    三姐打开门,对弟弟说:“进来吧,别站在黑影里了,怪吓人的。”

    “姐,我……”潘苦连进了门,吞吞吐吐地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说。

    “又没睡好?”三姐审视着弟弟暗淡的脸色问。

    潘苦连低下头小声说:“姐,我今晚可以在你家睡吗?”

    躲在妈妈身后的孩子听见是小舅来了,从妈妈身后钻了出来,上前拉着潘苦连说:“舅舅,你今晚和我睡一个房间吧,我给你讲故事听。”

    弟弟的萎靡不振叫姐姐心疼,她转身从厨房收拾了些饭菜,看着弟弟吃完,一边说:“你再考虑考虑,是不是去找萧老师帮你看看?”

    潘苦连期期艾艾地说:“好吧,那去看看吧!”

    春阳懒懒地照着城市的高楼和街巷,马路两旁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已经萌出小小的叶片,树下铺了一层柔软的花穗,树枝上嫩绒绒的叶子沾了太阳的光辉,斑斑点点像泼洒了许多闪亮的宝石。绿化带里开满了黄的迎春红的桃花,花瓣上浮了薄薄的灰尘。一辆洒水车缓慢行驶着,把花树们清洗得娇艳欲滴。清丽的阳光被路边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在树枝上,亮亮的光线闪了一下,正在树上斗嘴的小鸟吓得禁了声,它们互相看了一眼,拍拍翅膀飞走了。

    潘苦连伸出手疲惫地揉着眼睛,跟随着三姐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失眠和忧虑,使潘苦连的眼窝深陷,眼底下像画了一道青紫色的眼影。他微耸双肩,向前探着瘦瘦的身子跟在姐姐身后。

    三姐要带他去萧老师的心理咨询所。萧老师是小城的心理咨询师。人们固执的认为,心理咨询师只凭张嘴,不给打针也没有药片,怎么能治病呢?对这个新鲜的职业心怀抗拒。三姐曾经跟潘苦连推荐过萧老师的心理疏导,潘苦连一直不认可。如今,他被失眠折磨得难以忍受,药物治疗也没起到作用,想来想去,才答应三姐试试。

    潘苦连有三个姐姐。大姐住在农村老家,潘苦连对大姐很是尊敬,但是却亲热不起来。虽然慈祥的大姐很稀罕这个弟弟,但是潘苦连总觉得与大姐从骨子里有一种隔膜。他在靠近大姐的时候,感觉有一股冰霜般的寒冷直侵肺腑。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叫潘苦连对大姐只能敬而远之。

    二姐在潘苦连的印象里就是一团影子。潘苦连小时候身子弱,胆子小,小狗小猫呜嗷一声都会吓一跳。他还特别怕黑,二姐嫌他胆小,连走路都不许他跟在一起。从小就要强的二姐,十五岁就跟着外出打工的邻家姐姐们四处闯荡,很少回来。后来,她在遥远的花城遇着一个喜欢的人,便在那里安家落户,再也没有回老家。

    或许是挨肩出生的原因吧,潘苦连从小对三姐亲近,有什么心事也跟三姐说,叫三姐帮着出个主意。潘苦连技校毕业后就来到三姐工作的城市,辗转着在一家汽车维修中心找了个工作,跟着师父打下手,打算着学个手艺,将来的生计也有个着落。

    汽车维修中心紧靠马路,来维修的车辆不少是事故车,车体撞得千奇百怪,司机们讲的故事更是叫人胆战心惊。拆车的时候会拆出来碎布、玩偶、头发等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一次还拆出个亮晶晶的戒指。每听到一个车祸故事,潘苦连晚上就要失眠。闭上眼睛耳边仿佛有希希索索的说话声,猛然间,身上便压了一坨千斤重的物件,想喊叫喊不出声,想睁眼睁不开,想翻身翻不得,潘苦连恐惧得五脏六腑都聚在一起。他使上吃奶的力气,总算翻了一个身,急忙开了灯,身上湿漉漉的都是虚汗,哪里还敢再睡?白天劳累晚上失眠,潘苦连暗自叫苦。直到有一天,发生在他眼前惨烈的车祸,叫他彻底崩溃。

    那一天,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夏日的阳光一如既往的灿烂,杨树上的知了依旧慢条斯理地嘶鸣着,一条黄狗懒懒地趴在东墙跟下的荫凉里。几个老头像往常一样在树下的阴凉里摆了棋盘,聚精会神地厮杀,邻居店铺门口站了几个女人在叽叽喳喳聊天。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毫无征兆,没有人想到一场悲剧就要发生。

    肇事的是一辆刹车失灵的箱式货车。司机原本计划着开到维修中心修理,一路上开得小心翼翼。谁知就在开到维修中心大门的时候,离合器彻底失去控制,司机尖叫着向正在下棋的老人们奔去。一霎时血肉横飞,场面惨烈。货车像失控的野马继续前行。潘苦连恐惧得忘了喊叫,忘了躲避,呆呆地站在飞驰而来的车前。此时,他的师父飞起一脚把吓傻了的潘苦连踹到一边,自己却被卷进车下。

    潘苦连在医院里陪了师父两天两夜,师父还是走了。师母用一种怨恨的眼神盯着潘苦连,好像在骂:“怎么死的不是你?”潘苦连在师父的灵前长跪不起。师母沉声道:“你走吧,不要让我再看到你!”潘苦连面对师父的遗像,把头杵在地上狠狠得磕着,直到磕得出了血。他又给师母磕了一个头,爬起身来,弓着腰,唯唯诺诺地离去。

    潘苦连天天像掉了魂一样,那血腥的场面一直盘绕在他的脑海里。看到破烂的汽车等候着拆修,师父的身影就在眼前浮现,手里的老虎钳重得抬不起来。潘苦连渐渐瘦成了一张纸片,每天夜里都在煎熬中度过。他常常听见有人在耳边细语:“你怎么还不去死?”

    萧老师的工作室在市中心一座乳白色的二层楼上,门头上几个端庄的黑体字“宁心工作室”非常醒目,房间里宽敞明亮,一进门就感觉很舒服很安静。萧老师穿着淡兰色的制服,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一个女子。

    三姐和萧老师客气地打着招呼,把潘苦连介绍给她。萧老师说:“大姐你先去忙吧,我和潘先生先交流一下。”三姐道了谢,回头对弟弟说:“你好好配合萧老师,我去上班了。”潘苦连看着三姐离去的背影,一时间手脚不知往哪里放。萧老师平和地说:“潘先生,请在沙发上坐吧。”看着萧老师娴雅的一举一动,潘苦连把一颗漂浮不定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潘苦连拘谨地坐在萧老师对面的沙发上。萧老师摁了一下衣角,平静地说道:“潘先生,我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你想好了咱们就开始。我这里要收费的,你刚好是我开业以来第二百个咨询者,我可以给你打个折。你每周来一次,我们每次交流一个小时。你来到我这里,就要相信我。就像对朋友一样打开心扉。可以吗?”潘苦连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萧老师说:“那么,咱们就开始吧。”

    萧老师调整一下坐姿:“潘先生,你有什么疑惑需要我的帮助?”

    潘苦连蹙着双眉说道:“我也说不明白。就是经常做噩梦,整夜整夜睡不着,我感觉我的灵魂快要被黑暗吞噬了。”

    萧老师问:“那么,可以说说你的梦吗?”

    潘苦连沉思着说:“我经常梦见一间红房子,那间房子红得像血。有人把我从房子里推出来,周围是黑漆漆一片,我想喊,可是喊不出声,我想跑,可是迈不动腿。”

    萧老师说:“咱们分析一下你的这个梦吧,你回想一下有没有这样的情况。”萧老师思索着说:“黑暗中的红房子有可能象征着母亲,或者是家庭。房子红得像血,可能暗示你的心里藏有很痛苦很悲伤的往事。黑暗可能代表着对未来的难以把握。把你从房子里推出来象征着与亲人分离,但是,你还没有做好分离的心里准备。所以你对未来感到恐惧,你会不自觉的抵触你的亲人,想逃离你的家庭。但是你又离不开他们,你把自己陷入矛盾中。”

    潘苦连低头思索着,仿佛沉入深深的回忆里。

    萧老师问:“潘先生,可以谈谈你的童年吗?”

    “我从一出生就没有了母亲。是祖母和姐姐们把我拉扯大的。”潘苦连情绪低落地说:“我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呢?如果童年有颜色,我的童年大概是灰色的吧?”

    潘苦连对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就是三姐牵着他的手,在乡间土路上捡拾被秋风吹落的树叶,或者是在老家残破的土墙外那棵高大的榆树下捉蚂蚁。他的身上沾满了土屑,从发梢上流下的汗珠把脸颊上的尘土划开一道道黑黑的痕迹。邻居的孩子们都不爱搭理他,还指指点点地说他是“小黑人。”

    潘苦连不明白小黑人是什么,就回家问奶奶。奶奶叹口气说:“你是个超生的孩子,没有户口。小黑人就是没有户口的孩子。”

    潘苦连问:“什么是超生呢?”

    奶奶说:“公家规定你爹妈只能生两个孩子,你大姐二姐是公家批准的,你和你三姐都是超生的孩子,没有户口,分不到口粮田。”潘苦连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潘苦连又问:“人家都有妈妈,我为什么没有妈妈呢?”奶奶叹口气说:“苦孩儿啊!你的妈妈生你的时候死了。”

    什么是死了呢?潘苦连想,死了就是见不到了吗?

    恍惚间,潘苦连仿佛看到一对愁眉苦脸的夫妇坐在昏暗的灯影里。女人说:“他爹,还要这个孩子吗?都生了三个了。”男人低了头磕了磕旱烟袋锅里的烟灰说:“三个都是丫头,缺个儿啊!”

    女人幽幽地说:“这个会是个儿吗?三丫就超生了,家里都罚净了,这日子咋过嘛?”

    男人下定了决心:“不管是男孩女孩咱再要这一个。以后咱也去结扎,不生了。”

    女人叹了口气:“那就早做打算吧,这肚子眼看着就大了,叫村里管事的看着就不好了。”

    男人看了看睡在床上的三个丫头:“大丫头都九岁了,留在家里跟着她奶奶吧,二丫头还不大懂事,先给她大姨带着吧,你明天去求求她大姨。三丫太小了,还是咱们带着吧。也就五六个月的时间,将就着就过来了。”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收拾行李去了。

    那一天,天还没亮,男人带着女人和孩子向北山出发。大山里村庄稀疏,生活条件比较清苦。在那里,男人找份苦力活干着,一边等着女人临产。

    女人终于到了生产的日子。因为营养不良,又躲躲藏藏的劳神,她的身子非常虚弱。女人感觉到自己的体力不支,对男人说:“她爹,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先别急着找伴,把孩子们拉扯大一点再找,别苦了孩子们。”男人说:“别瞎猜胡想,都生了三个了,哪回不都是很顺利吗。”女人没说话,只把噙了泪的眼睛擦了擦。

    下午女人就开始腹痛。男人把小女儿送到邻居家托管着,顺便请了邻居大嫂过来帮忙接生。女人曾经顺利地生了三个孩子,但是第四个却是难产。

    这一个冬夜,寒风呼啸着想从糊了报纸的墙角缝隙钻进简陋的屋子里。女人已经没有力气嘶喊,只含泪看着男人。邻居大嫂使出浑身解数,孩子好不容易生出来了,女人却是流血不止。邻居大嫂告诉男人,山下有个赤脚医生,兴许他有办法。男人开了门,疯狂地奔着山下跑去。女人没能等到男人回来就撒手去了。

    生的是男孩,男人看着邻居大嫂手里小小的生命,瘦得像毛猴子一般挠着四肢拼命啼哭的孩子,身子一矮,萎在女人渐渐变冷的身旁。“怎么就死了呀?”男人呐呐地低语。

    萧老师平静和悦地说:“潘先生,今天就到这里吧。”

    潘苦连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感激地对萧老师说:“谢谢您,我好像是睡着了吧?刚刚是做了一个梦呢。”

    萧老师说:“您先放松一下心情,让心静下来。沿着街巷散散步吧,看看平常没注意的风景,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离开了萧老师的工作室,潘苦连踯躅在城市街头。眼前的街景似曾相识,却也说不出的陌生。来小城已经四五年了,他还是不能融入这个环境。

    马路上车来车往,沿街店铺涌出嘈杂的吆喝声。潘苦连想出一个词:红尘滚滚。在这海浪般沸腾的红尘里,他像一叶木片,随着城市繁华的流水沉浮,找不到前行的方向,也找不到停泊的堤岸。

    潘苦连从汽车维修中心辞职后,很久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他来到零工市场碰运气。他站在树荫里,飘忽不定的眼神四处巡视。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过来问他:“五十块钱一天,做产品推广。做不做?”潘苦连没有犹豫,跟着中年人上了三轮车。

    三轮车把潘苦连带到城区家电市场的一个店铺门前,店铺里已经有几个青年男女在等候着老板吩咐。胖胖的女老板拎着几件毛绒绒的卡通动物服饰,有个小伙子接过来往身上套。潘苦连接过一个狗熊样的服饰,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套在身上。潘苦连从店铺的玻璃窗上看着一群又傻又萌的动物们手举某品牌电动车的宣布牌子,从店里笨笨地鱼贯而出,他知道,这一群傻傻的动物里就有自己。

    夏末的天气闷热燥人,身上又套了个毛绒绒的外套,不一会儿,就觉得后背上的汗珠像条山间的小溪,顺着脊沟往下淌。

    狗熊外套包裹了潘苦连,潘苦连觉得自己已经与世人隔绝。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在身边走过,谁会在意这些毛绒绒的外套里有什么样的人生呢?在行人眼里我是一个硕大的玩具,行人在我的眼里只是一道匆匆而过的风景。此时我与世上唯一的联系就是那张五十元的钞票,我在世上生存下去所必须的交换品。

    潘苦连晃动着笨重的身躯,一边胡思乱想着。对面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笑嘻嘻地跑过来抱住潘苦连,哦,是抱住了卡通毛毛熊。潘苦连低下头,看见小女孩扬起小脸天真地笑着,她的妈妈急匆匆赶过来,拽着小女孩离开了。小女孩回头和毛毛熊告别:“再见毛毛熊。”潘苦连向着小女孩挥挥熊手,他感受到了温暖的滋味。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潘苦连上学的时候,经常跟着小伙伴们一起唱这首歌。他想象不出,有妈的孩子都拥有怎样的幸福呢?潘苦连的幸福里只有奶奶和姐姐。

    潘苦连第一次见到二姐时,二姐已经有十岁了。因为妈妈去逝的原因,二姐在大姨家住了五年,她和自己的家庭已经有了隔阂。

    二姐对家里人总是冷冰冰的,潘苦连没听见二姐喊过爹,直到爹去世都没喊过。潘苦连想跟二姐亲近一点,二姐总是把后背交给他。潘苦连不敢正眼看二姐,二姐怨怒的眼神叫他不寒而栗。潘苦连从小怕黑,有一次突然停电,黑漆漆的房间使得潘苦连非常恐惧。他伸手抓住了二姐的衣角,二姐使劲推开了他:“胆小鬼,死去吧!”奶奶走过来拉着潘苦连的小手,一边对二姐厉声责骂。冷冰冰的二姐性格倔强,也很有主见。五年后,只有十五岁的二姐跟着邻居家的姐姐们离开清贫如洗的家,独自一人闯天涯去了。

    在潘苦连的印象里,爹一直都是紧锁双眉少言寡语的模样。妈妈去世后爹没有再娶,因为家里太穷,孩子又多,没有女人愿意往这火坑里跳。爹跟随着村里人打工在外,农忙时回来收了庄稼,给家里留点钱又走了。潘苦连和三姐站在村口眼巴巴地看着爹弓着腰背,慢慢消失在小路尽头。小路的尽头是天和地相连的地方,爹的背影在天地相连的地方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许多村子里的叔叔婶婶们。潘苦连八岁那年,三姐牵着他的手,沿着这条小路走进一所乡村小学。

    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们,守着破旧的土屋,还有村后一片茂盛的槐树林,树林的背后是连绵不断的山峰。童年的潘苦连常常站在土屋后的小路上痴痴呆呆地看着远处的群山,看着太阳像个大火球,从山顶上一点一点往山后沉下去,慢慢的天色就暗了下来,月亮和星星七零八落地散了漫天,像是奶奶在潘苦连的衣服上缝的补丁一样。他幻想着:那山里会不会走出一个神仙,带着我去天上找我的妈妈呢?

    大姐对爹一直是冷淡的。她痛恨爹把妈妈带上了一个不归路,恨爹没有能耐操持好这个家。

    妈妈去世后,大姐就退了学,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十岁的大姐开始分担奶奶和爹的担子,做饭洗衣服,打猪草,下农田,啥活都干,过早地承担起生活的苦难。

    因为超生,村里要罚三千块钱。村干部来家里看看,满屋里哪里还有值钱的东西?几个没娘的孩子依偎着年近七旬的奶奶,实在是可怜,就跟爹订了个逐年还账的协议。邻居们可怜几个没娘的孩子,隔三差五送些吃的用的帮衬着,潘苦连和姐姐们在磕磕绊绊里逐渐长大了。

    二姐离家远走的那一年,大姐在邻村找了个忠厚人家嫁了。她的彩礼钱让这个穷困的家庭坚持了好几年。

    大姐出嫁后,潘苦连的爹得了一种治不好的病。爹自知没有治好的希望,也没有钱往这个无底洞里扔,干脆放弃治疗,坚持了不到一年便逝去了。奶奶受不了失去儿子的打击,几个月后也撒手西去。这一年潘苦连十三岁。

    破旧的土屋里,两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是怎样熬日子的呢?潘苦连仿佛已经忘了。忘记了身上数不清的伤痕,忘记了眼中流不尽的泪水,忘记了寒冬腊月手脚皲裂的痛,忘记了春种秋收筋疲力竭的累。就像眼前为了生存而奔走的潘苦连,当他走进下一个时间段里,现在的一切和过去一样,都将成为过眼烟云。

    一周后,潘苦连如约来到宁心工作室。

    萧老师依旧干净利索,脸上带着温婉平和的笑容。

    “潘先生,还失眠吗?”萧老师审视着潘苦连疲惫的神态说。

    潘苦连苦笑着:“是呀!睡不好,老是做噩梦。”

    “哦,你先坐下来。咱们说说你的梦吧。”萧老师说。

    潘苦连的眼神迷离,他努力回想着夜梦残存的片段:怎么都走不到头的森林,张牙舞爪的幽灵,还有远处山坳里忽明忽暗的灯火。

    萧老师说:“潘先生,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些埋在心里的往事,我们把它锁在心底,不想被别人知道。时间久了就会成为一个个打不开的心结,这些往事,我们可能已经忘了它的存在。但是我们的心忘不了它,它会在某个时刻变成莫名其妙的情绪表现出来。我们的梦也是这些情绪的释放点。我们来分析一下梦里的内容,看看能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

    “梦里的森林象征生活和事业,走不到头的森林,是在暗示你当下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你可能陷入了一种无法把握当下的惶恐心态。同时,森林的郁郁葱葱也象征着生命的希望和力量。幽灵象征着生活里的阴暗面,一个人站在阳光下,朝着太阳的那一面是明亮的,向上的,背向太阳的那一面在暗影里,是灰暗的。但是这光明和黑暗都是属于自己的,所以,不管我们是优秀还是平庸,都要学会喜欢自己,容纳自己。山坳里的灯象征着温暖和爱。你希望得到亲人的关爱,忽明忽暗,是你在犹豫不决,你希望得到,但是还缺少获得爱的勇气。”

    萧老师停下来,探寻的看着潘苦连:“潘先生,你对我的分析有什么看法?”

    潘苦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啊!现在的我的确是处于找不到方向的灰暗状态。从山村走出来的穷孩子,没有学历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创业的资本和能力,未来是渺茫的,每迈出一步,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放。潘苦连感受着陌生城市的薄凉,城市的繁华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失业的那些日子,潘苦连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眼看着手里的零钱越来越少。他每天都到零工市场等待工作机会,在几家职介所要了些信息报,填了一些表格,饿了就在路边小吃摊上买张煎饼,找个台阶坐下来,一边吃一边在报上仔细搜寻招工的信息。他把要求有学历有技术的都过滤掉,只留心那些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工作。潘苦连把信息报小心翼翼收好,打算按照地址去碰碰运气。

    那天,潘苦连租了一辆自行车跑了六七家,不是人家招满了,就是说不合适,眼看着天就黑了。没有找到工作的潘苦连灰头土脸地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瘫倒在床上不想动。电话响了起来,潘苦连看看号码是三姐打过来的:“小苦子,我包了饺子,过来吃吧。你姐夫给你打听了个工作,你来看看行不行。”潘苦连听说有工作,急忙起身,草草整理一下,快步向姐姐家走去。

    潘苦连的住处离三姐家不远,坐公交只有三站路程。到了三姐家的时候,姐夫还没下班。三姐夫是个司机,在出租车公司上班。三姐说:“你姐夫空闲时与朋友们聊天,请朋友们帮着给你找个工作。今天有个朋友介绍一个不错的工作,他打电话给我,吩咐说把你请过来一起吃饭,顺便说说工作的事。”

    潘苦连听说工作有眉目了心里高兴,脸上也有了光彩,三姐看着弟弟像浇了水的吊兰,青春飞扬的样子,自然是非常高兴。潘苦连进了厨房要给姐姐打下手,三姐连忙把他推了出去:“这里不用你,你去给乐乐看看作业吧。等会你姐夫回来陪他喝点酒。”

    潘苦连正和小外甥嬉戏着,姐夫下班回家了。

    一家人都高兴,姐夫还喝了二两白酒。姐夫说:“城北有家电子厂正在招工,厂里有宿舍有食堂,头三个月拿基本工资,三个月后按件计算,你觉得怎么样?”

    潘苦连说:“挺好的,有食堂有宿舍,挺方便的。就是那个……那个……”他红着脸问:“不知道有夜班没有?”

    姐夫噗地一声笑了:“我说你这么大个人啊!就算有夜班,和工友们一起回宿舍,还怕什么呀?”

    小外甥拽着潘苦连的胳膊说:“舅舅,把我的手电筒给你,你就不怕黑了。”一家人都笑了。小孩子发现舅舅裸露的胳膊上有两块疤痕,好奇地摸了一下问:“舅舅,这里怎么长着疤呢?”

    潘苦连摸了摸胳膊:“舅舅小时候顽皮得很,留下几块疤痕是很正常的嘛。”

    潘苦连身上留有很多伤疤,那些都是童年的印记。

    潘苦连不愿意提起童年往事,他把童年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心底最深处,又钉上了一颗钉子。如果不小心碰到它,就会痛得锥心刺骨。

    在那个寒冷的夜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亲手把妈妈推进黄泉。潘苦连经常想,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煞星?

    那天夜里,面对女人的死亡,男人已是痴痴傻傻。他把肉虫子似的儿子揣在怀里,呆呆地坐在没了气息的女人身边。邻居大嫂看了看萎成一滩的男人,叹了口气,帮着给女人擦干净身体,又从床边盛着衣服的纸箱里找出几件整洁干净的,叫男人帮着穿上。

    好心的大嫂说:“老潘大哥,你把孩子给我,我去找一个奶娃子的媳妇给口奶喝,帮忙救活这个苦命的孩子。你的小闺女先放在我家吧,等把弟妹的事办完了再给你带过来。”

    潘苦连的爹在山村乡亲们的帮助下,埋葬了自己的女人。只这一夜,他的头发已是花白,腰背也弯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一半。这个本来就木讷的中年男人从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命苦的潘苦连在北山好心的婶婶家里待了一个月。他要感激大山里善良淳朴的父老乡亲们,是他们的善良,给了潘苦连得以生存的条件,才使得潘苦连有长大成人的机会。

    一周一次的心理咨询,潘苦连对萧老师越来越有信任感,他喜欢萧老师工作室安静整洁的环境,喜欢听萧老师平和温暖的询问。只要坐在萧老师工作室的沙发上,他的心就会安静下来。在萧老师面前,他可以坦然地把自己已经结痂疤的旧伤揭开,坦然地看着那些他曾经的痛楚、忧伤、无助和困惑从伤口里一一流出。

    而这些痛,他一直以来都是严严实实地捂在心里,日子久了,他以为早已忘掉啦。直到今天,在萧老师平静的目光里,潘苦连一层层剥开记忆的包裹,把心底的伤痕一一展示出来。在那些记忆的包裹上,他已经给自己打上了灾星的标签。

    潘苦连在姐夫的帮助下,终于有工作了。他把随身物品搬到电子厂的职工宿舍里,和几个工友住在一起。说是电子厂,其实就是一个大车间罢了。

    生产线上的工作比较单调,坐久了颈椎有点僵硬。但是比起无事可做的那种惶惑,潘苦连觉得此刻有工作就是最大的幸福。

    一转眼两个月过去了,潘苦连基本上掌握了手工技巧,熟悉了工厂的环境。体力工作比较劳累,心里又踏实,他的睡眠质量逐渐变好了。

    一个周末,潘苦连买了几斤水果去了三姐家,一是和三姐说说工作上的事,省得三姐担心,二是对姐夫表示一下感谢。姐姐姐夫为他高兴,还打开了一瓶白酒庆祝。潘苦连不胜酒力,感觉脑袋晕晕乎乎的。三姐让他住家里歇一歇,周一再去工厂。

    周一,潘苦连按时赶到工厂,眼前的光景叫他目瞪口呆。工厂的车间已是一片狼藉。工友们乱哄哄地围在一起议论纷纷,不知所措。

    听早来的工友们说,周六夜里,车间里不知怎么起了大火,因为当时厂里没有人值班,等发现时车间已经烧坏了。

    潘苦连绕着车间转了一圈,心里一片茫然。才安安稳稳上了几天班,就遇到这种事。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工厂什么时候能恢复生产呢?眼前怎么办呢?潘苦连脑子里一片混沌。

    电子厂的老板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告知工厂恢复生产需要一段时间,想走的职工现在就到厂务办公室结算工资,因为工厂有困难,工资暂时付给一半,剩下的一半等厂里恢复生产了再还。想留下一起帮助工厂重建的职工现在可以报名,厂里只留十几个人帮着整理车间和烧坏的机器。

    宿舍里工友们在打点行装准备离开。潘苦连坐在床上发呆,他的明天在哪里呢?夜色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弥漫开来,同事们大多选择离开,偌大的一个工厂只剩十几个人,夜晚的空寂叫人发慌。潘苦连孤独地守着空旷的宿舍,无边无际的黑暗裹缠着这个无助的年轻人。他在朦胧中感觉头脑里忽然响起一阵嗡嗡的声音,接着有一个沉重的影子压在他似睡非睡的身体。半醒的意识告诉他,又是鬼压床!他恐惧着,心里说着醒来!醒来!他奋力挣扎了一下手臂,坐起身,仿佛看见黑暗里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影子,在不怀好意的嘲笑他,戏弄他。潘苦连大汗淋漓,觉得快要崩溃了。他开了灯,拥着被子,愁苦地望着黑黢黢的窗口。难道说自己真的是个灾星吗?

    那一年,当爹把肉虫子似的小潘苦连交给祖母的时候,祖母眼里含了泪,心里又喜又忧。喜欢的是潘家有根了,愁的是这么个肉疙瘩,怎么养活啊!祖母给小孙子取名苦儿。她让大孙女退了学,在家帮着照看弟弟。

    潘苦连的奶奶把小黄米熬出黏黏的米脂,用小勺一点一点地喂进孙子的嘴里。因为营养不良,小小的潘苦连日夜啼哭。奶奶抱着小孙子满村子求有奶娃的媳妇给喂一喂,潘苦连吃了全村婶婶嫂嫂们的奶水才活了条性命。

    乡里五天一个大集,乡邻们把自家的土产带到集上卖了换取日常生活用品。这一集日,奶奶捉了只老母鸡,准备上集卖了给小孙子买奶粉喝,临走嘱咐大孙女在家照看好弟弟。

    刚刚十岁的大姐,因为思念逝去的母亲,又被迫辍学在家干着本该是成年人干的活,心里对弟弟又疼又恨。她把弟弟放在摇篮里,从床头上取了书包,拿出书本坐在一边爱惜地翻着看。弟弟躺在摇篮里,小眼睛盯着姐姐,嘴里发出莫名的咿呀声,见姐姐不理他,瘪了瘪嘴就哭。姐姐赶紧晃动摇篮,摇了一会,弟弟香香地睡了。

    趁着弟弟睡觉的时间,姐姐将书本铺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地写字。正写着,弟弟醒了。许是饿了吧,弟弟哇哇直哭,怎么哄都不行,姐姐气急了,在弟弟的小屁股了拍了几巴掌:“叫你哭,都是你,害得妈妈没有了,害得我上不了学了,害得奶奶把老母鸡都卖了。你是一个坏东西。”

    奶奶赶集回来,正巧看见姐姐在揍小弟弟,生气地抓起笤帚疙瘩擂了孙女几下,一边哭着说:“我这是什么命啊!老了老了还受这种罪!”一边忙着给小孙子冲奶粉喝。

    熬到小孙子能吃粗饭了,奶奶的头发已是全白了。日日夜夜的操劳,老人的腰身也弯了。夜里,奶奶把小孙子抱在怀里睡觉,白天,奶奶要做家务,把孙子交孙女照看。

    姐姐背上驮着还不会走路的弟弟沿着街巷转悠。她看见村里的孩子们嬉闹着上下学,羡慕得心里像有一蓬疯长的野草。为了躲开曾经一起上学的同伴,她驼着弟弟来到村外沙河边玩。

    沙河是一条季节河,雨季时河里时常发大水,从上游来的洪水携带着泥沙,淤积在河床上。经常有人家来河滩挖了沙运回去盖房子用,河滩上留下了许多不规则的沙坑。

    宽宽的河滩上长了一丛丛的芦苇,一些鸟儿从芦苇丛里飞出来在水上嬉戏,岸边栽了护坡的白杨林,青青的草丛里零零散散开着好多不知名的小花。秋天的傍晚,沙河静静地淌着,清澈见底,好看极了。

    姐姐落寞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她把弟弟从背上放下来,捡了根树枝在沙滩上写字。弟弟坐在沙滩上,嘴里咿咿呀呀说着听不懂的话,小手抓着沙子玩。姐姐生气地看着弟弟,狠狠地骂道:“如果没有你,我还在学校读书,妈妈也不会死。你就是个害人精。”她越想越气,忽然有了一个办法,两只小手飞快地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坑,把小弟弟栽进坑里,往坑里丢下两把沙子。忽然,她听到小弟弟咿咿呀呀地说了句:“妈……妈妈”,见他抬着小脸正看着自己笑。姐姐怔了怔,小弟弟会说话了啊!她突然打了个寒颤,为自己刚才的念头感到后怕。她急忙把弟弟抱出来,拍拍沾在身上的沙土,眼里含着泪,把弟弟驼在背上,逃跑似地离开了沙河。

    “为什么靠近我的人就会遭到厄运?我真的是一个灾星吗?”潘苦连问萧老师。

    萧老师说:“哪里有什么灾星呢?这个世上会发生很多巧合的事情,我们无法解释它们的存在,就把它们说成是时运,命运。如果我们迷信了命,被它给困住了,那么,想要改变现状就很难了。如果我们以积极的心态来对待它,什么样的厄运也困不住自己。”

    我真的很想改变,但是怎么改变呢?潘苦连陷入沉思。

    潘苦连忍受不了夜夜被噩梦靥住的痛苦,只好搬离了电子厂。

    秋天的小城清清爽爽,街边的丹枫像一抹夕阳映红的彩霞,斑斓多姿的菊花把街巷妆扮得风情万种。一片枯黄的叶子从梧桐树上飘落,在风尘里挣扎了片刻,沮丧地横陈在路边。潘苦连凝视着那片落叶,心里装满了苍凉。

    潘苦连兜兜转转,又来到零工市场寻找工作的机会。他在市郊的建筑工地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每天八十元,而且是当天结算。潘苦连很高兴,总算有份工作,能解决眼前吃住的问题了。

    建筑工地的活比较琐碎,都是些力气活。虽然很累,但是每天下班时,工头都会把八十块钱发给大家。潘苦连开心地数着一摞钞票,一天的劳累都消失了。

    一段时间后,潘苦连逐渐适应了工地上的工作环境,也熟悉了一起打工的工友们。一个女子的身影引起他的注意,女子姓张,大家都叫她张姐。

    张姐很安静,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别人开玩笑她也不掺和,平静的表情看不出喜乐忧愁。吃午饭的时候,大家都坐在一起,张姐自己找个地方坐了,静静地吃自己的那份,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似的。

    潘苦连听同事说,张姐的丈夫因为车祸成了植物人,肇事司机家里没有钱,好歹给了五万元,再也拿不出钱来了。张姐把家底子都掏出来了,她丈夫一点起色都没有。医院住不下去了,只好回家里躺着。张姐有个三岁的孩子,刚刚入托。张姐一个人扛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苦辣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是个苦命的人啊!潘苦连心里叹息着。

    慢慢地和大家混熟了后,潘苦连有时候会主动接近张姐。他发现张姐的饭菜都是自己从家里带的,一卷煎饼,几块咸菜疙瘩,再打上一杯子白开水,这是张姐的午饭了。潘苦连心里叹息了一声,这样的饭食,怎么顶得住高强度的劳动啊!

    潘苦连怜悯张姐不容易,一起干活的时候自己多干点,帮帮这个可怜的女人。他觉得帮一把张姐,也是在同情自己的不幸。

    同事老周神秘兮兮地告诉潘苦连:“小老弟,你不要和张姐走太近了,对你没好处。”潘苦连不解地问:“我没和她走得近,就是顺手帮她一把,有什么不对吗?”老周摇摇头:“你是好心,但是有人会不高兴的。过后你自己就知道了。”

    潘苦连没把老周的话放在心上。张姐对他的帮助好像也不太在乎,还是一副平静的神情,跟谁都是不冷不热的样子。潘苦连也没想着要她感激自己,能帮忙的依然帮着做了。

    过了几天,工头来到潘苦连面前说:“小潘,你干得不错啊,年轻人就是有力气!来,我给你换个岗位,你跟我走吧。”

    潘苦连跟着工头来到一堆砖头前,工头说:“你年轻有力气,来搬砖吧!好好干,干得好我给你涨工资!”然后摇晃着肥硕的脑袋哼着曲子离开。

    潘苦连吃力地将砖头一车一车往工地上搬,瘦弱的身板弓成一只大虾。吃饭的当空,张姐歉意地看了一眼疲惫的潘苦连,远远离开众人,只给大家一个孤独的背影。老周笑着调侃潘苦连:“小老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潘苦连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了?他问老周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周告诉他,你别看张姐如此落魄,但是人家清高得很呢。工头几次想赚她的便宜,都叫她拒绝了。工友们看着张姐不容易,也想帮帮她的,但是谁帮了她,工头就收拾谁,他是吃不到葡萄生着酸气哩。潘苦连骂了一句:“无耻!”

    有一阵子不见了张姐,潘苦连听工友们说,张姐辞职了,还说,张姐把工头骂了一顿,工头那一张脸羞得像猪肝一样。

    潘苦连沉默着,自责着。他觉得是自己砸了张姐的饭碗。他仿佛看到张姐站在零工市场刺骨的寒风里,苦苦等待挣钱的机会。潘苦连想,如果不是自己多事,她可能还在这个工地上挣饭吃吧?人啊,有时候好心不一定做成好事,自以为好心做的事情却是给别人添乱。工头发给他的工钱,他感到火一样烫手,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人。潘苦连抬头看着工地上正在矗起的高楼和林立的吊塔,它们冷冷俯视着他的愤怒和忧伤,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侵入他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第二天,他便辞了这份搬砖的工作。

    潘苦连像水流中的浮萍,晃动着无根的凄慌。他多么想找一份长期的工作,让漂浮的心静下来。

    他在一家职介所填了表格。正巧有一个小区的保安辞职回了老家,刚刚空了一个位子。潘苦连在保安公司培训了一周就来上班了。这是个比较高档的居民小区,潘苦连觉得这里环境美,住在这里的人也优雅。小区的名字也好听,叫做金城新贵。大家都叫它做新贵小区。

    当潘苦连再一次来到萧老师工作室的时候,他的气色已经有了很大改善。

    萧老师和悦地问:“潘先生,您看起来气色好多了。现在的睡眠质量有改变吧?”

    潘苦连说:“好多了,噩梦比以前少了。”

    萧老师说:“把我们的心困住的人,只能是我们自己。所以,打开这扇门的钥匙,也在我们自己的手里。潘先生,一个人想要走出自己设置的困境,就要学会坚强,学会面对自己曾经的挫折。过去的不堪和痛苦,或许已经成为我们潜意识中的一个死结。但是,我们必须解开它,把我们被困住的心解救出来。”

    潘苦连的心困在哪里呢?他思索着。是姐姐冰一样寒冷的怒骂?还是师母怨恨的眼神?或者是工作中一次次的挫败?

    潘苦连很珍惜这次工作机会,他在保安的岗位上安分守己做着自己的工作,他喜欢小区里安静整洁的环境,喜欢看着忙碌的人们上班下班,接送孩子,喜欢看老人们牵着小孩子肉乎乎的小手在小区里蹒跚学步,喜欢看年轻的小夫妻沿着楼栋间平坦的小路漫步。

    五号楼住着一对小夫妻,出双入对很是恩爱的样子。女子经常来值班室替她男朋友取快递,日子久了知道她姓吴,保安们都叫她吴姐。她的男朋友姓马,长得高大帅气。小吴的性格活泼开朗,取快递时和保安聊几句,平常见了互相打个招呼,保安们也喜欢和她聊天。

    临近春节,上班族都放了年假,泊车位上停满了各种轿车。忙碌的人们大包小包往家搬弄过节的用品,学生们三三两两在健身广场玩得热闹,天气晴好的时候,有年轻的夫妻带孩子出来溜弯儿。

    有个同事想在除夕那天跟潘苦连换了个班回家过年,潘苦连笑笑说:“行啊,我一个人好说,怎么都可以。”

    除夕,居民楼的玻璃窗上都贴了红色的福字,物业公司在楼栋间挂了许多红色的小灯笼,整个小区充满了节日欢快的气氛。潘苦连也在值班室的玻璃门上贴了大红的福字,把小屋子辉映得非常温馨。

    暮色渐深,小吴提着几个包进了小区大门。她走过值班室时和潘苦连打了个招呼:“新年快乐啊!”潘苦连笑着说:“吴姐,买这么多东西啊?马哥没和你一起吗?”小吴笑笑,淡淡地说:“他回家了。”

    又是一个孤独的人。潘苦连在心里叹息着。

    除夕夜燃放花炮的人多,潘苦连很谨慎的四处查看,把燃过的烟花盒子收拢到一边,确定没有余火了,才回到值班室。刚关上门,就见小吴抱着一个大个的烟花走出来,四处看了一圈,把烟花放在花坛边,蹲下身子掏出火机。潘苦连急忙开了门,大步朝她走过去,招呼道:“吴姐,别在这里放,这里空间太小了。到那边宽敞的地方吧。”帮着小吴把烟花抱到宽敞的广场上。

    两人点了烟花引信,退到一边,仰脸看着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半空绽放。潘苦连很少自己放烟花,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直拍巴掌。回头看小吴时,却发现她的眼里一闪一闪地含了泪。潘苦连沉默了,他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小吴。

    小吴用手理理额上的头发,掩饰着说:“没事,你去忙吧,我出去溜达溜达。”看着小吴落寞的样子,潘苦连心里有点难过,他深知孤独对一个人的内心是怎样的折磨,深知那种心中有苦无法诉说的伤感。

    夜已深,喧哗的小城安静下来。正是春节联欢晚会的时间,想来千家万户都沉浸在轻歌热舞的节目里了吧。潘苦连出了值班室,四处巡逻了一圈。小区里很少行人,一排街灯静谧明亮,居民楼单元门上挂着红红的灯笼,给除夕夜涂抹了一层怡人的暖意。

    潘苦连回到值班室,刚坐下歇了一会,见小吴趔趔趄趄进了大门。潘苦连从窗口伸出头,问了声:“吴姐,回来了?”小吴口里应着,脚下却晃了一下。潘苦连怕她摔倒,快步出门上前扶了一把,一股酒精味道呛得他扭了扭头。小吴恍惚着说:“我没醉。”身子却软软地靠在大门口的铁栏杆上。潘苦连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才好,又怕她在刺骨的风口受着寒气,只好把她扶进了值班室。

    潘苦连把小吴安置在座椅上,转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小吴喝了水,定了定神,不好意思地说:“给你添麻烦了,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你别笑我啊!”潘苦连笑着说:“看吴姐说的,怎么会呢。心情不好别喝酒了,喝多了会伤身体的。”

    小吴呆坐了一会,叹了口气说:“我男朋友回家过年去了,把我自己扔在这里。我心里难受,去歌厅喝了两杯酒。”

    潘苦连安慰着说:“吴姐,过几天我马哥就回来了,不要难过了。”

    小吴摇了摇头:“他妈妈对我俩的事一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三年了,就这么拖着。前几天他妈妈说如果他不回家过年,就不认这个儿子了。我男朋友是独生子,对父母很孝顺。听他妈妈这么说,他很为难。我劝他,回家过年吧,不要和父母把关系搞僵了。”

    潘苦连说:“姐,你怎么不回老家过年呢?”

    小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外省人,我的家乡在很远的大山里。父亲只会种庄稼,山里人种地是赚不到钱的,母亲身体又不好,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在上学。我挣的钱要寄给家里补贴家用,回一次家要花费好几百块钱,哪里舍得呀!我出来快十年了,就回了一次家。”小吴的眼睛里汪了莹莹的泪水。

    潘苦连叹口气。这些年,他品尝了独自在外闯荡的不易。而一个女孩子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在陌生的城市里讨生活,还要承担起父母弟妹的开支,她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呀!

    子夜,旧岁新年交接的时候到了,满城的鞭炮声响成一片。新贵小区也是鞭炮齐鸣,广场上聚集了一些年轻人,他们燃放起礼花和鞭炮,新年的快乐像一块融化在空气里的巧克力,黏黏的,糯糯的,把手拉着手的一夜两岁裹缠在一起。

    潘苦连对小吴说:“吴姐,大家在放烟花爆竹,我出去看看哈!”小吴站起身说:“谢谢你小潘,听我倒了一大堆苦水。我要回家了,新年快乐!”说着话,推开门走了出去,迎面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竖起衣领,低着头走进寒冷的夜里。看着小吴孤独离去的背影,潘苦连心里掠过丝丝凄楚。他抬头看看夜空中五彩缤纷的烟花,对着黑黑的夜晚,五味杂陈地说了声:“新年快乐!”

    潘苦连认可了萧老师的心理疏导。他按时来到宁心工作室,循着萧老师的引导,一层层剥去藏在心底的暗伤。他觉得萧老师像一个大姐姐,又像一个母亲,平静的目光里仿佛有一种力量,把潘苦连撕裂的伤口一点一点抚平,给了潘苦连生活的信心和勇气。

    他给这么多年深藏心底的伤痛、失落、忧愤还有难以忘怀的羞辱找到一个出口,把它们一件件曝晒在阳光下。

    年假过去了,人们像散乱在天边的沙石,被一阵风裹了回来,循规蹈矩地在生活的轨道上前行。

    初七早上,小马也拖着行李箱回来了。下午,潘苦连在小区巡逻,走到五号楼的时候,看见小吴愤怒地冲出单元门,小马悻悻地跟在小吴后头。小马走过潘苦连的身边时,轻蔑地哼了一声。潘苦连怔了一下,继续着他的工作。

    过了正月十五,学生们也开学了,小区的白天又恢复了以前的宁静。天气晴好的时候,有老年人坐在太阳底下,看着刚学步的孩子沿花圃间的甬道蹒跚。

    正月里天短,下午刚六点天便昏黑了,潘苦连与同事交了班准备回家。出了值班室,正看见小吴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回来了,他打了个招呼:“吴姐马哥,下班了?”却见小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潘苦连很奇怪,上下看看自己的穿戴也没有什么问题啊?就问小马:“怎么了马哥?”小马斜着眼说道:“少献殷勤,也不看看自己那点样子。”

    大白天遇着鬼啦?潘苦连气呼呼地问:“怎么?尊你声哥还尊出错来了?我样子好不好碍你什么事了?”

    两个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吵吵起来,小吴赶紧扯了小马走,小马扬起胳膊把小吴推了一个趔趄,指着潘苦连继续叫骂。几个下班路过的业主把他们拉开了,小马骂骂咧咧还是不肯罢休,小吴急了,过来拽着他的胳膊,谁知小马一挥手把她推到在地,大家伙七嘴八舌地数落小马的不对,小马翻着白眼说了句:“要你们多管闲事!”

    潘苦连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顿堵,生气地说:“想不到我尊神尊出个鬼来。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就说出来,有事摆在明处!”

    小吴含着眼泪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说:“小潘,他喝多了,你别往心里去啊?”

    正是下班的时候,看热闹的人渐渐围了一小圈。小马指着潘苦连的鼻子,恨恨地说:“你和我装糊涂是吧?你勾引我老婆还有理了?也不看看你自己那点样子,凭你也敢勾引女人?”

    潘苦连愤怒了:“你这不是血口喷人吗?我什么时候勾引你老婆了?你说清楚了。”

    小马用手指点着潘苦连:“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年三十晚上你们两个在一起干了什么?”

    潘苦连哭笑不得,转身问小吴:“吴姐,你倒是说句话,三十晚上是怎么回事?”

    小吴泪汪汪地说:“小潘,我是应该谢谢你的,那天晚上我头晕,进大门时摔了一跤。如果不是你把我扶起来,我冻死了也没人知道。”

    潘苦连说:“不用你谢,你们别把屎盆子扣我头上就行啦!”

    小马讥讽道:“还谢上了?有感情了是不是?”

    小吴说:“你胡说什么啊?小潘是好心拉我一把,我会和他有感情吗?我会和一个穷保安有感情吗?”

    潘苦连气红了眼,怎么遇上这么两口子呢?穷保安怎么了?穷保安就要任由你们欺负吗?潘苦连攥了攥拳头,他咬着嘴唇,提醒自己冷静再冷静!

    又听小马说道:“我还冤枉你了?你说说,那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小吴说:“我都告诉你了,我手机没电了,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小马指着值班室说:“你们两个大半夜在这屋里待了半天,你说你们没干什么?”

    潘苦连的同事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值班室的门推开叫大家伙看:“你们大家都看看,值班室就这么巴掌大点地方,三面都是玻璃窗,谁能在这里干见不得人的事呀?小马你可千万别冤枉人啊!”

    小马瞄一眼值班室,知道自己理亏,脸一横回头把小吴踹了一脚,骂了句:“死去吧!”小吴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脸上疼得变了颜色。人群围了一圈,谁都不敢去拉,潘苦连木然地看着小吴在地上挣扎,哪里还敢伸手?小马手足无措地看着小吴痛苦的样子,知道惹下祸了,急忙蹲下来,想拉小吴起来,小吴捂着肚子微弱地说:“快,快上医院,我怀孕了,快保孩子。”小马跑到门外招了辆出租车,拉上小吴向医院飞驰而去。

    小吴的孩子没能保住。一个小生命还没降生就消失了。出院后,小吴一直没出门,只看见小马阴沉着脸在小区来来回回。

    小吴的悲哀像一粒微尘,随着时间的流逝,淹没在红男绿女忙忙碌碌的日子里。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忧和悲伤,苦也罢,疼也罢,都要自己品尝。生活在继续,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欢乐或悲哀上路。

    潘苦连一天天算计着去做心理咨询的日子,他发现自己对萧老师已经非常信赖。他在萧老师面前慢慢梳理这二十多年来埋在心底的层层伤痕,这些年独自收藏的痛苦,终于有人来和他一起分享。他品味着揭开那些伤痕的轻松,快乐得像一个幼稚的孩童。

    他脚步轻快地走进萧老师的工作室,就像回到母亲的身边一样温暖,放松的身心仿佛是一块裸露在阳光下的山岩,无拘无束,没有遮掩。他放松地看着萧老师平静的眼睛,把心中的垒块一件一件取出来,放在萧老师的面前,等待着萧老师的放大镜,把他乱成一团的忧伤理出头绪。

    一个月后,小吴拉着行李箱离开五号楼,低垂着眉眼从正在小区里巡逻的潘苦连身边木然走过。小吴的脸色苍白,很虚弱的样子。潘苦连扭扭头没有打招呼。走出去几步远,小吴转过头怨愤地对着潘苦连说道:“小潘,我和小马分手了,这个地方我再也不会来了。我真后悔那天遇上了你,因为是你扶我的那一把,我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爱情,失去了我拥有的幸福。我也恨自己不该攀高枝,忘了自己的身份。如今这个地步,我也认命了。”

    潘苦连呆呆地看着小吴凄然离去的背影,想象着她走出新贵小区的大门后,像一条鱼滑进潮水涌动的大海里,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会到哪里去呢?孤独的异乡人,举目无亲,在别人的城市里寻生活,即便是碰得头破血流,也只能靠自己舔舐伤口,继续前行。潘苦连不恨小吴,就算她出口伤人,就算她不仁不义,他也会原谅她。穷乡僻壤出来的女孩子,想要得到好的生活,希望找个有钱的人嫁了,有什么错呢?谁愿意过一辈子的穷日子呢?潘苦连真心希望小吴有个好的归宿,希望她的生活幸福如意。潘苦连突然想念二姐了,远隔千山万水的二姐,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过了几天,小马带回一个很时髦的女孩,女孩有辆红色的宝莱,招招摇摇在小区里来来去去。潘苦连忽然明白了小马闹事的用意,原来是有人急着上位呀。可怜的小吴就这样被这个没有良心的人给甩了,而自己的善良之举,正好为他做了无耻的借口。小马招摇了一段时间,感觉到小区里邻居们对他的鄙视,便悄悄搬离了新贵小区。这个卑鄙的小人在搬走的时候,竟然给物业留下一封投诉信。

    当潘苦连来到物业公司接受询问的时候,他看见办公室主任油亮亮的脸上一双冷漠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就像是一根针在寻找合适的地方刺下来。潘苦连脊背上一阵发麻。

    主任盯了他一会儿问:“你就是潘苦连吗?”潘苦连连忙应着。

    主任问:“你知道为什么把你叫过来吗?”潘苦连说:“请主任明示”。

    “有业主投诉,你勾引人家的老婆,还打架斗殴了?”主任歪着头看看潘苦连:“看不出来,你这样一个瘦猴儿似的小子,还有这种本事?年纪轻轻不学好?”

    潘苦连正色回道:“主任,这个黑锅我可不背。您可以派人过去调查,看看那个业主说的是不是事实。”

    主任说:“还要你来告诉我怎么处理吗?你个乡下来的穷小子还了不得了!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人投诉就说明你有问题。”主任拍了拍桌子:“这次从轻处罚你,就扣除这个月的工资吧,以后再有投诉直接开除!”

    潘苦连生气地回道:“主任,你怎么只信业主地一面之词?业主诬陷我,你不调查清楚,不为我主持公道,反而处罚我,乡下人就该叫人欺负了?我不服!”

    主任讥讽地看着潘苦连:“不服还要怎么样?我就这样处理了,爱干不干!我这里就是不缺人!”

    潘苦连头一梗,转身离开了物业公司。

    潘苦连气呼呼地来到新贵小区,想收拾东西走人。同事关切地询问他之后的打算,潘苦连茫然地摇摇头,他哪里有什么打算呢?

    同事歉疚地说:“都怪我,如果年除夕我不和你换班也许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潘苦连说:“这事我碰不上你就碰上了,谁在岗上都一样,谁能见死不救?谁知道会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呢?”

    同事劝他:“你先别急着走,大家帮着说说好话,看看物业公司能不能撤了对你的处理。”潘苦连想了想,就这样不清不楚走了确实心有不甘,答应先留一阵子再说。

    潘苦连的心情坏透了,就像吞了一个苍蝇,恶心还吐不出来。是我生来就是个命不好的人呢?还是我和这个城市没有缘分呢?他胡思乱想着,难道说我命里注定多灾多难吗?难道说乡下人就矮人一截吗?

    潘苦连走在大街上,感觉所有的路人像看见怪物一样厌恶他。他在小区里值班,觉得小区里居民都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悄悄议论他的身世,说他一生下来就是个灾星。最难熬的是夜里,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好不容易迷糊一会,就梦见有人在追他,他拼命地跑啊跑啊,追他的人一会儿是小吴,一会儿变成二姐,一会儿变成师母怨恨的诅咒,一会儿变成物业公司主任那张油亮亮的大脸。他从噩梦中惊醒,汗水差点把被褥湿透了。潘苦连去市医院看了医生,医生告诉他,他可能患上了抑郁症。

    十一

    潘苦连觉得已经非常依赖宁心工作室,把这里看做是一个宁静的港湾,他带着被风雨击打的伤痕在这里停靠,修补伤痛,休养元气。他相信,萧老师会像天使一样,引导他走出困境,驱尽生活中所有的黑暗。

    萧老师和蔼地说:“潘先生,我们生活的世界不是真空,有光明也有黑暗。我们应该学会正确的认识自己,肯定自己。别让负面情绪影响了我们的日常,不用事事追求完美,试着与那些不完美共存。生活的路很长,走累了就停一下,抱抱自己,养好伤痛继续努力。”

    潘苦连在萧老师的引导诊疗过程中看见了希望,他的心已经在渐渐走向平静。过去的伤痛就叫它随风而去吧!他愿意用瘦弱的双臂去拥抱未来,去追寻爱心。他愿意将自己的一切从新开始。但是,怎么样才能改变呢?他感到心里是一片的茫然。

    潘苦连认真地说:“萧老师,您说的有道理。但是,实际行动起来,我还是找不到方向啊!”

    萧老师说:“别着急,我们从小处着手,一点一点的改变。建议你回到过去生活的地方,去找一找伤痛的原点,勇敢面对曾经的创伤和挫折,试着把它们放下。去寻找亲情,来治愈自己埋在心里的伤痕。”

    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呢?是独自踯躅在山村小路上那个无父无母的少年吗?是雨夜蹲在床上用脸盆接漏雨的那个惶恐无助的孩子吗?潘苦连回忆着。

    离开老家五年多了,也该回去看看了。潘苦连想。

    老家离小城不算太远,不到二百里的路程。客车在乡间公路上颠簸而行,碾起昏黄的沙尘,扬洒在两旁绿化树上。潘苦连脸贴着车窗,贪婪地看着乡间的景物,看着那些熟悉的山山水水。

    田野里麦子正在灌浆,风吹过去,掀起一层一层的波浪。春天种的花生玉米一行行的嫩绿,像荡漾在河里的道道波纹。潘苦连忽然感受到马上就要回家的急迫心情。

    潘苦连发现家乡变化太大啦!通往村外的小土路变成了宽宽的水泥路,还通了客车,路两边栽了整齐的银杏树,树枝上挂着小伞样的叶子,风吹过来,小叶子随着纤细的树枝来回摇晃。村外的沙河上搭了一座石桥,与河西的村庄连接起来。村子里也铺了水泥路,很多老房子已经不见了,被改造成漂亮的小洋楼,街头巷尾停了许多车辆,乡亲们的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啊!

    潘苦连沿着熟悉的街巷来到自家破旧的土房,在乡村崭新的气象里,几近坍塌的老房子显得格外扎眼。他推开铁板院门,院子里蒿草离乱,院墙也快坍塌了。潘苦连心里一阵难过,这是盛着他孩童时期所有苦痛和欢乐的地方呀!他久久站在房前,没有勇气推开房门,仿佛一打开房门,年迈的奶奶和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的爹就站在他的面前,大姐把他得到的奖状贴在熏黑的墙上,冬天的火炕上,他倚在奶奶的背上看着姐姐们斗嘴嬉闹。潘苦连徘徊着来到灶房外,仿佛听见奶奶正在拉着风箱煮地瓜糊糊。灶房的门耷拉着,他伸手扶了一把,一只野猫噌地一声窜了出来,吓得潘苦连打了个趔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最终没有勇气进屋,转回身掩上院门,落寞着伤心而去。

    潘苦连在大姐家住了一宿。大姐一边做着家务一边絮叨着和弟弟拉着家长里短。大姐说,老房子该翻建了,你看看你年龄也不小了,应该成家了,大姐说,现在农村有政策,危房翻建政府有补贴。大姐说,妈妈的坟头在北山里二十多年了,也该迁回来和爹的坟头合葬在一起了。大姐说,现在农村比以前日子好过了,不少人家盖了大棚种菜种茶叶什么的,比进城打工不少赚钱。潘苦连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大姐说些琐碎的话,说到夜里十一点多,实在累得不行了,大姐说:“睡去吧,明天还要早起。”

    潘苦连起身去睡,大姐还在忙着收拾家务。潘苦连在大姐希希索索的声音里沉沉睡去。天刚亮,大姐家的花公鸡就把潘苦连吆喝醒了。大姐早已做熟了饭,她一边看着弟弟吃饭,一边把一堆土产装了两大袋子,炒熟的花生,自家蒸的馒头,煎饼,青菜…拾掇了好多,嘱咐潘苦连带回去和小姐姐分了,都是自己家里产的,好吃着哩。

    大姐把潘苦连送到村口,看着小客车屁股上飞起一阵尘土,朝着小城的方向奔驰而去。

    十二

    又到了与萧老师相见的日子。潘苦连找出最得体的衣服,照着小镜子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清清爽爽地奔向宁心工作室。

    转眼间一个小时过去了,潘苦连期期艾艾地坐在沙发上,留恋地环顾着工作室干净的桌椅和墙壁,一句告别的话窝在嗓子眼儿里,就是吐不出来,直到萧老师礼貌地说:“潘先生,今天就到这里了,下次再见。”

    萧老师举起手理了一下溜到额前的头发,潘苦连忽然发现,萧老师的指甲上有一印暗黑的颜色,就像是她玉白的手指上趴了一只丑陋的虫子,随时都有可能贴上她光洁的额头。潘苦连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看,可是眼睛的余光总是不争气的往那个手指上扫来扫去。

    潘苦连语无伦次地与萧老师告别,仓促的结束了这次咨询。

    看着潘苦连匆匆离去的背影,萧老师抚摸一下染了墨水的手指,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千万不要对你的心理导师有所依恋,别把她想象得那么完美。”

    潘苦连骑上电车,一路疾驰回到住处,取出手机给三姐打电话:“姐,我以后不去萧老师那里了。”三姐应了句:“你觉着好了吗?好了就不去吧。你自己决定。”潘苦连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理由来,只好把手机关了。

    那么干净的一个女子,怎么会把手指甲脏成这般样子?他伤心地思索着,萧老师在他心中温婉干净的形象忽然间倾塌,这叫他如何接受!

    潘苦连心不在焉地熬到下班,他来到三姐家,把今天发生的事对姐姐说了一遍。他的心里存了困惑,希望三姐帮着解开这个疑惑。

    三姐无奈地看着敏感多疑的弟弟:“你是去治疗心病的,你去关注人家的指甲做什么呢?这不是又添一块心病吗?”

    “可是,她是一个非常干净利落的女子啊!指甲怎么会那么脏!”潘苦连嘟囔着。

    “人家可能是写字的时候,不小心弄上墨水了,这不是很正常吗?”三姐耐心地分析着说。

    潘苦连挠了挠头发:“嗯,也对。就是不小心弄上墨水了,她可能是没发现。那么干净的人,怎么会手指甲里藏着黑泥呢?”

    潘苦连接受了三姐分析出的结果,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萧老师的手指。他觉得,萧老师在他的心目中就像女神一样神圣,不可以有半点的瑕疵。

    潘苦连在新贵小区值班时,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诋毁讽刺自己,天天像丢了魂一样难受。姐姐姐夫劝他换个地方。潘苦连征求萧老师的意见,萧老师说:“换一个环境也好,让心情放松一下,有利于你的康复。”潘苦连接受了大家的建议,去了一家叫做绿意家园的社区。绿意家园离市中心比较远,周围都是城郊的景色。小区不远处有一座小丘岭,岭上郁郁葱葱的松树林,岭下是一片槐树,清晨和傍晚时分,成群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得欢快。

    潘苦连空闲时便骑了车到岭前转一圈,有兴致的时候会爬到岭顶,放眼望去,四周有疏疏落落的村庄和农田,正是麦子快要成熟的季节,温热的南风在麦地里滚动着波浪。不远处是一条宽阔的河床,阳光下闪着银色的波纹,岸边杨树柳树已是绿意盎然,绿色里夹杂着红云般的花丛,不知道是什么花儿开得如此艳丽。潘苦连想起家乡的沙河,现在也该是这般美好的景象吧?岭下的槐花已经开至尾声,甜丝丝的花香随着温润的南风在旷野里飘洒。路边有养蜂人搭建的临时帐篷,帐篷周围摆着一溜蜂箱,工蜂们嗡嗡地围着蜂箱打转。用不多久,这些追花人就要收拾行装,去追赶下一个芬芳的驿站。

    每每看到农田景色,潘苦连就想起自己的家乡。村边的沙河流淌着他童年时的欢乐,远方的群山有他少年时的憧憬。所有的欢笑和苦难在记忆里都变成一颗颗美丽的种子,它们将在某一个时刻发出绒绒嫩芽,温柔抚慰他在陌生城市里的缕缕乡愁。

    十三

    今天又是去宁心工作室的日子。清晨的风清新怡人,知了的嘶鸣声穿过小河边护坡的树林,落在整洁的人行道上。阳光跳跃着,它的光辉穿透云霞,积蕴着正午时炙热的威力。

    潘苦连心情愉悦地骑车前行,迎面吹来的风把格子衬衫鼓成一个优美的圆弧,乌发飞扬,青春的气息飘飘荡荡挥洒了一路。他已经和萧老师预约好了,九点准时到工作室。他仿佛看到萧老师正端坐在书桌前等待他的到来,档案资料规整地放在档案柜的格子里,光亮的桌椅,整洁舒适的素色沙发,这一切与萧老师的温柔是那么协调。他是多么的热切盼望着与萧老师见面的日子,期盼着聆听萧老师温婉的声音,期盼萧老师平静的目光抚慰他焦躁抑郁的心怀。

    潘苦连看了看手表,准点到达。他在心里笑了一下,我是一个多么守时的人呀!他把电车停在树荫下,整了整被风吹乱的头发和衬衫,然后上楼,在宁心工作室的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听到萧老师发出“请进”两个字,潘苦连轻快地推开门,高兴地说:“萧老师,我来了。”突然间,他瞪大眼睛,把后头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潘苦连发现,在萧老师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张照片,蓝色大海的背景上,漂亮的萧老师身边站着一个挺拔帅气的年轻人。

    潘苦连魂不守舍地度过了半个小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萧老师说了些什么。他时不时地瞥一眼桌子上的照片,照片上的萧老师依偎着那个年轻人开心的笑着。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继续下去了。

    潘苦连从沙发上站起来,失望地看着萧老师说:“我想我已经不需要你的帮助了,再见吧。”潘苦连急匆匆离开了宁心工作室,他没有看见身后的萧老师意味深长的微笑,更没听见萧老师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萧老师自言自语地说:“想跟心理咨询师产生感情吗?那可是我们这行的大忌。”她抚摸着照片说:“我的弟弟,谢谢你又一次帮助了我。”

    潘苦连逃跑般离开萧老师的宁心工作室。他的心很痛,他发现了这样的一个秘密,猛然间把心中珍藏的偶像砸得粉碎,他不知道是应该愤怒还是应该悲伤!这样的一个宁静雅致的女子,怎么可以早早恋爱!他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他没有回绿意家园,而是直接来到三姐家。一进门就说:“姐,以后我不去宁心工作室了,我不需要她的心理咨询了。”

    三姐给他拉了把椅子,到了一杯白开水,说道:“不去就不去呗,好了就行。”

    潘苦连心里生气,对三姐说:“姐,你不知道吧,她竟然已经有男朋友了!”

    三姐不以为然地说:“哦,她有男朋友了?挺好的呀。”

    潘苦连愤恨地说:“姐,我可以接受她把手指弄脏,但是她这么早就谈恋爱我很生气!”

    三姐笑了:“谈恋爱是人家的自由呀,你生的什么气?咱们是去做心理疏导的,只要她有能力把你的心病给调理好了就行了。至于人家的手脏不脏,有没有男朋友,这是萧老师的个人隐私,跟你没有关系啊!”

    是呀,我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潘苦连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他忽然吓了一跳:自己如此在乎萧老师的形象,如此依赖萧老师的温情,甚至排斥她有男朋友,是不是喜欢上她了呢?打住吧!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傻小子,敢去喜欢这样的成功女子吗?一缕悲凉从脚底升起,他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原来自己与这个城市从骨子里是隔膜的,不管怎样的挣扎折腾,都洗不去自己与生俱来的乡野气息。他的身体里流淌着祖辈们世代农耕的血脉,他带着这个厚重的烙印来到城市拼搏,他的所思所做与城市生活格格不入,总是事与愿违。

    天气越来越热,麦收季节就要到了。这天傍晚,潘苦连在小区里巡逻的时候,闻到一股煮粽子的清香味道。哦,是端午节到了吧?他记起小时候的端午节,大姐搓了五色线绳,系在他瘦瘦的手腕上,美得他睡觉的时候都用手去摸摸。他记起奶奶坐在树荫下,用手掌一样的波罗树叶子包了长方形的粽子,爹把木柴劈成细条,二姐拉着风箱,呱嗒呱嗒响了半个晚上,波罗叶粽子特有的香味钻进梦里,童年的梦快活又幸福。他忽然发现,家乡如此亲切,她一直在自己的心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黄昏时刻,潘苦连又攀上小丘岭。他站在岭上向周围看去,远远近近的麦田都泛着金色的波涛,醉醺醺的南风吹来,他闻到了麦子成熟的味道,熟悉,亲切。他好像看见父亲弓着腰在麦田里挥舞着银光闪闪的镰刀,父亲的汗水从发梢上滴落,无声无息洇进褐色的土地里。

    这才是我熟悉的生活啊!潘苦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忽然想放开喉咙唱上几句。他张开嘴巴,使了使劲,却是一声农家号子冲口而出:吆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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