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无形的网
回到十年前,张文强还是一个,每天紧张着每一块布料染的色是否合乎订货方的要求,在焦虑自己的女儿到底要上第一中心小学还是实验小学的福建小镇商人。
那时候的他习惯每天吃完饭,拉着小女儿慢慢散步在小镇的石板路上,看周围的人一个个向他点头致意,毕竟宗族里的新大门就是他出资建的,他很享受这种建立于金钱上的礼遇。
然而正是这种小小的虚荣感,让他十年之后来到这里。比起十年前,现在的他,工厂早已经倒闭,妻子已经另外嫁了别人,那读初中的女儿读一看到他就哭着喊:“我不认识你。”
自己的命运的转折点,对张文强来说,印象深刻到可以具体为一句话。就是9年前的一天,一个移居澳门的老乡过年来拜访我,跟我说:“你现在可是头面人物了,有资格到赌场了”。
“有资格”,张文强一直记得这个词。
那老乡还形容了下:“你看过电影吗,就是像周润发那样,坐在一个很拉风的椅子上,然后很帅地赌钱。而且和你对赌的,都是世界各地的头面人物,你就当作认识牛人、打开交际圈来玩一下也不错。”
张文强就这么被说服了。“第一次赌输了二十多万,这不算什么,要命的是,我耿耿于怀,把那次输归罪于我不熟悉,我听着别人解释的‘路’,开始研究琢磨,相信自己琢磨后下次会赢。结果来了一次又一次,染上了赌瘾,我根本无心经营工厂,就把厂子卖了,泡在赌场里,直到一点钱都不剩下了,从此就我就开始当‘叠码仔’。”
自己究竟怎么被拉住的,张文强琢磨了半天,他最终得出的答案是:“这里早早就铺了一张‘网’。。。”
他带着我走在绚烂却又同时有点黯淡的赌场灯光中,一一解释这个“网”的构成:“你别小看这里的一切构成,其实都考究得很。比如灯光,再亮一点或者再暗一点都不行,经过测算过了,这样的灯光,无论白天黑夜,客户从外面进来这里,不会有一点点突兀,如果有突兀感,很多人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走。然后这种灯光的亮度也会让人忘记时间,忘记时间是赌场必须做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赌场里一个显示时间的工具都没有。”
“很多人在这里玩了一天,还以为才一个下午。然后你看,为什么要一个个‘路牌’显示器?因为很多赌客都被教育说,赌博有技巧、有套路,一个个路牌把每一把开过的赌局显示出来,赌局就是情节。对赌客来说,就像是一部电影不断在放映,他们随时会联想起自己看过的某个‘路’,坐下来押注,这一押无论对错,他就走不掉了。”
“如果是输了,他们马上会联想到另外一个‘路’,赢了就更强化下去了。”
“还有这赌桌的分布,别以为这也是随意安排的,他们也是让心理学家测算过了,赌客内心的挣扎需要多久的时间,他们会尽量安排拉走赌客走出赌场的时间,许多本来赢了钱要走的人,终究到要出门那一桌,又把筹码押了上去。”
还有最损的一招。
032 害人损招
每次开盘时,发牌的荷官都要重重地叮一下钟,听过让一只狗吃骨头摇铃的故事吧,那些赌客,走出赌场,在哪里听到类似的铃声,就会像那只流口水的狗一样有赌博的冲动。所以才有人说:“不怕你聪明,也怕你傻,就怕你不来。”
他做这一行做了快九年了。主要的工作是从中国内地介绍一些客人到各个赌场的贵宾厅,招待好他们的各种需求:最好的吃、最好的女人、最好的恭维、甚至最好的“友情”,让他们亢奋、让他们可以轻易突破自己的防线,到赌场中去押注自己全部的命运。然后从客人的押注中,抽取一定的折扣。
“后来大部分地区的人都知道自己来赌场了,我们的工作开始变成放贷人了,借钱给那些赌红眼的人。”张文强平淡地说道。
张文强还是最怀念前几年当“赌博旅行团团长”的时候。
“太容易了,你就看着报纸、杂志,看哪个地方发展了,然后找关系认识那里的头面人物,告诉他们,你们现在有钱了,可以像周润发在电影里演的那样坐在那样的桌子面前,摆弄那样的筹码,他们就一个个报名来了。”张文强冷笑道。
中国内地的富人就这么排着队进入这个收割机,那条传输带,就是他们的心理补偿和幻想。
“想想都觉得那些人是傻子,这一代中国人一直在追逐幻想,来澳门的至少80%第一次来就是因为要像周润发赌钱。然后开始了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下一次,接下来就全部被套牢了。”张文强冷漠地说道。
即使没有以前好做,这种不成熟的欲望还是构成了很大的生意。
“目前澳门的赌场贵宾厅最旺的应该是某酒店15楼的那个厅了。据该厅的账房透露,这7天光给叠码仔的佣金就达1360多万,更不要说借钱的抽成了。”张文强靠近我,轻声地对我说。
“但这个厅不是我能打进去的,常常被专人包下。有时候我们自己都在感慨,读懂了澳门赌场的贵宾厅,也就读懂了整个中国。”
这句话,张文强反复强调不是夸大,“在这里,你可以看到这一代中国人的性格和弱点。事实上这里也是众多中国大案的第一现场。 其实这里不仅捕获了商人,商人也用这里的‘网’来捕获官员。很多官员也是被‘周润发’那个身影吸引到澳门来,一般都有个商人包。常规的方法是,赌输了商人包,赌赢了归官员。无论输赢,经过这次,他们的命运就捆绑上了”。
张文强还亲眼见过几次通过赌博行贿的过程。
“在澳门赌场的贵宾房,有意行贿的老板们要与他请到赌台前的政府官员暗通款曲,就会不经意地将一枚价值100万港币的筹码放入官员的筹码堆中。这枚筹码不过一块饼干大小,动作隐蔽到整个行贿过程只有他们两人心知肚明,即便将来引出祸事被行贿者反咬一口,这笔钱的来龙去脉也是无据可查。”
事实上张文强也尝试以此上岸,通过一些找他借钱的内地官员,到内地寻点生意做。然而,“他们会好言相劝地回避,非常忌讳我们,后来想想也理解,毕竟和我们扯上,他们危险性增加许多。”
033 错爱的开始
现在“叠码仔”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张文强对未来的规划是“开发处女地”。他现在每天要读好几本内地出版的政经类杂志,“我关心的是国家可能出台哪里的扶持政策,那里就可能出富人。我就要提前去铺关系,等那地方有人富起来了,就可以把他们带过来玩了。我把这叫‘耕田’。”
赌场里的工作是实行三班倒的工作时间,唐碧芬是跟我接班的同事,不知是不是我长得比较帅的原因,她对我特别有好感,我们俩年龄相近,经常在一起聊天。我发现她有个特长:能说中国内地各种地方的脏话,而且说得特别有味道。
事实上,澳门的任何荷官都可以。按照他们学习的脏话过程,也可以勾勒出内地到澳门赌博的时间表。
她在赌场里工作的时间比我长,她经常给我讲些赌场里有趣的事,她说道:“一开始是福建和上海人,福建人骂人口最粗,声音最大,上海女人骂人最厉害,上海男人骂人的时间最长;接着来的是山西人,他们容易自己着急,骂人的时候显得特别激动,但不会骂特别久;现在的新客人是来自北方的,许多来自北京,骂人的时候还是京片子,如果不在意内容,听起来还挺好听的”。
我看她神飞色舞地说着,被她的夸张描述给逗得笑声不断,我搓了搓笑歪的嘴巴,感叹道:“你不去做演员实在太可惜了,要是你去做演员,我保证奥斯卡女主角的大奖肯定会颁发给你,你实在是太有魅力了。”
唐碧芬见我夸她,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温柔地对我说:“我对你来说,真有那么大的魅力吗?”
我不知道她突然为什么会转变成一副小女人的姿态,肯定的说道:“碧芬是我们赌厅最有魅力的女人,也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人。哈哈。”
碧芬得到了我肯定的回复,脸上浮起了柔情的微笑,低着头低声问道:“家海,你喜欢我吗?”
我看着她与平常不一样的神情,挠着头有点纳闷地说道:“喜欢啊,当然喜欢了。”
碧芬得到了她想听到的答案,误以为我对她有爱慕之心,走到我的身边靠近我,一头扎进了我的怀抱中。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看着她眼角里泪珠盈动,心想她心里一定有心酸的事,我不忍推开,任由她静静地依靠在我怀里。
过了一会,碧芬低喃地说道:“我是读大二的时候决定辍学到赌场来的,我在大学里学习的是设计专业,自己学的设计需要花的钱太多,所用的材料我家里和我自己打工都负担不了,加上我当时实在不知道自己学了设计在澳门有什么用。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决定找一份工作赚钱来贴补家用,由于赌场的薪酬高,我就选择了这一行,当起了荷官。其实我以前特别排斥到赌场玩的人,觉得他们似乎不太成熟,但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这是工作,别人的生活你没资格指手画脚。。。”
034 各色赌客
“我和当时的许多同事都是因为工作才第一次进赌场,许多人第一次进赌场都是异常激动,被里面的豪华和人们的豪气激动。我就没有,因为我在进来前就清晰的知道,这世界不是我的世界,我只是以此为生。”
我听着她心酸的经历,回想起自己比她还无助的经历,心里一感动,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被我这样一抱,颤抖了一下,随后同样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们俩就这样静静地抱着,我冰冷的心也在这一瞬间融化开来,过了一会,我轻轻推开她,我情不自禁对着她的嘴唇,温柔地吻了下去。
她同样热情地回应着我,我们俩的舌头彼此缠绕着,用这种方式回应着彼此心里的共鸣。
接下来,在我当荷官的日子里,我很好地履行着“三个规则”,向叔的话帮助了我,让我处理起事情来都冷静、干脆、利落,逐渐地我从一个发牌的荷官一路升迁到片场管理经理,然而,即使这样我也时常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其实忍住被骂的怒气不是我们这一行多大的挑战,因为“笑比生气更难忍”。
最近一次让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的,来自一个操着“北方口音”的看上去“类似官员”的人。
他一开始进来,拿着一个几十万的筹码一直赌就一直输,输到满头是汗。他突然受某种直觉驱使,在押某一局的时候,自己哼了一下《东方红》,没想到就赢了,那先生来劲了,又试验了一下,果然又赢了。那先生很激动,开始召集陪他一起过来玩的十几个人(那些人似乎都是他的手下),在自己要下每一把前,大家齐声合唱《东方红》,他还当起了指挥。
声音震撼了左右贵宾厅的人,许多人开始也聚集过来看热闹。凑巧的是,偏偏连赌连赢,所有人唱得更起劲了。
然而终究有一盘输了,那先生可能觉得是“功力有点不够了”,开始要求,大家要整齐划一,而且一定要唱完一整首才可以开牌,结果,那一盘真让他赢了。于是,他就定下了规矩,每次开牌前必要唱《东方红》,而且每一场都必须十几个人完完整整的把AB段的《东方红》唱全了才可以开。
作为片区管理的我目睹又一个高潮的来临,我连连深呼吸几口,还是终于没忍住,偷偷躲到一个角落,自己捧着肚子狂笑。
三班倒的我下了班,回去吃了饭、睡了一觉、和碧芬约会玩了一天,再回来上班,那嘹亮的《东方红》还在。
一问同事,他们已经唱了整整一天一夜不罢休了。我的同事看着那位先生的手下们,许多已经累到声音沙哑,依然得假装高亢,他对我叹气说:“你看大家活得都不容易。”
我是这么理解那位“东方红先生”的,赌博的刺激在于:你控制不了任何东西。在等待开局的那一刻,能让人紧张到很亢奋,注意力全集中在赌局里,有种短暂忘了一切的愉悦感和兴奋感。很多人在那一刻,就会调动自己任何的感官,变得很极端,也会相信自己所谓的直觉,会变得很迷信。
035理智的可贵
事实上,我在往后的日子里见过够多这种人。我曾看过一个六十多岁的内地南方老奶奶,每次要发牌前,就要摸摸她放在自己腿上的洋娃娃说:“要发牌了,你帮我要一张好的啊。”
每次赢了,都要摸摸那娃娃的嘴巴说:“好乖啊,过会给你吃东西”。
这让我毛骨悚然,搞得我有段时间,夜里常常作恶梦。经常会在梦里看到那位老奶奶抱着个小女孩对着我冷笑,吓得我半夜惊醒,醒过来后整个身体冷汗直冒。。。
后来我请了一个关公神像回家,每天晚上都要拜一拜才能安心睡下,自从这以后,我睡得很安稳,不再半夜惊醒。
还有个听上去应该也是“有一定职位”的中年男性,下午在赌场里输了很多。晚上两点多,突然穿这浴袍冲下来赌,结果一赌,运气还不错,赢了几盘,从此几天都是浴袍裹身了。
我看过最夸张的事情是,有一次两个人在贵宾厅里玩百家乐,同样压了“闲”的那一方,他们两个人下的“注”又是一样,按照规则,就要两个人商量,谁代表“闲”开牌,结果两个人谁也不让谁,估计都是在自己的地方说一不二的。争执不下的情况下,竟然各自挥手一招,和他们一起来玩的人同时冲上来,变成一次群殴。
我站在那,感觉自己像个动物园的管理员,看着一群猴子为争夺一只苹果打架,说实话,我当时手足无措。
我曾把这些故事给没在赌场工作的李贵讲,李贵听完后竟目瞪口呆,非常生气:“我真觉得他们心智都还没成年。难道没有人告诉他们,不是任何想要的东西都可以马上要到吗?没有人告诉他们要从别人的角度出发吗?他们怎么能随心所欲,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啊?”
我劝解道:“赌场里的世界跟赌场外的世界是不同的,赌客从进来赌场开始,他就好像掉入一张张网,陷入一个个诱惑中。他们似乎失去了所有理智,情绪变得极易波动,一受到一点刺激,他们就会变得像木偶般,迷失了自我,任由赌场里的欲望所掌控。”
随后我就和李贵聊起了我们各自的生活状态,他说他的生意在我走之后陷入了低迷期,由于自己经商经验稚嫩,险些把永诚商行给做垮了。他总结自己的经验教训,虚心向老一辈讨教经商之道,知道了做生意和做人是一个道理,要“厚于德,诚于信,敏于行”,做到“待人和善,中庸处事;诚信经营,童叟无欺;手脚勤快,把握先机。”
他把这些道理运用到自己的日常经营中去,自己的思想越来越开阔,做起事情来也渐渐地得心应手,很快就把永诚商行的信誉再次打响了起来,而且越做越大。
他最后跟我说,明年他就要成家立业了,他准备娶同村一个叫秀荷的姑娘,让我一定要记得,回珠海参加他的婚礼,做他的伴郎,我答应了他。
我不禁感慨,我不知不觉中来到澳门寻亲已经两年多了,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妹妹的下落也终于有了点眉目。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和他相聚,可惜弟弟的下落一直不明朗,我四处打听都没有他的一点消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