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外之音

话外之音

冬天的傍晚，我独自来到安宁河边，怔怔地站在河堤上，静静地望着流淌的河水和水下依稀可见的石子，我猜测当年部长问我“那件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的话外之音，我想这句话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呢？至今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的部长早已调到别的地方工作去了，此后我也辗转多个乡镇，但始终未能如愿。

我想如果当年我参透了部长那句话的深义，也许我后来的命运就不会那么悲催，我人生的经历也不会如此坎坷挫折。

01

十年前，我是省委组织部的一名选调生，是县委组织部的组织科长，我的头上闪着无数的光环:年轻、有能力，又在要害部门工作，可谓前途无量。

我在县委组织部工作的那段时间，只要走出办公室大门，就会有许多公职人员主动同我打招呼，请我中午或是晚上一起聚餐，偶尔还送我一些烟酒之类的礼品。

我每天准时朝九晚五地上下班，上班的时候我呆在办公室里做报表、赶材料、做总结，偶尔给领导写讲话稿，下班后我准时回家，帮家里做一些家务事。

在组织部，我度过了八年忙碌而充实的日子，多年后想起在组织部工作的那段日子，我常常用抗战八年来形容自己。

02

八年后，我渐渐感到自己昔日的优势在慢慢失去，当初我进组织部工作时才二十六岁，可是转眼间我都已经三十四岁了。

我虽然是组织部的一名中层干部，但我的级别还是一名普通的科员，如果再不积极争取，我可能要在组织部工作到退休，这可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的部长。部长平淡地对我说，如果你走了，那组织部的工作谁来完成？

这可是我从部长口里得到的最让我不满意的一句话。我想组织部门的组织工作固然重要，但是离开了红萝卜就不上席了吗？难道离开了我，组织部的工作就不能正常运转了吗？

03

自那以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在下乡途中物色各单位业务精干的工作人员。并向部长推荐了一些我所物色的人选。可是部长却轻描淡写的告诉我，我所物色的那些人一旦离开了他们所在的单位，那他们的单位不就瘫痪了吗？

这件事情让我终于清醒地认识到，我的部长根本就没有打算让我离开组织部门的意思。

04

从此，我开始变得消极怠工起来，甚至跟部长暗中斗起了气。

工作中我不再像过去那么认真负责了。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部长觉得我是一个难搞的人，希望他像夹着一个屁那样把我从他的屁眼里放出去，才让他觉得浑身舒服。

部长对我的这种行为看在眼里，忍在心里。

从他不满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我的部长怪难受的。但是，我依然我行我素，我顾不了那么多，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必须不择手段。

05

我和部长的矛盾越积越深，终于在一个晚上彻底地爆发了冲突。

那一天下午，同事们早就下了班，部长却要我留下来加班，修改第二天全县召开的一个党建方面重要会议的讲话稿。

我把讲话稿修改了四五次，他都觉得不满意。这让我非常生气，不要说是部长的讲话稿，这些年就是书记县长的讲话稿，我亲自草拟的都不下二三十个，每次都能顺利通过，难道偏偏这一次就真的有什么大毛病不成？

想起这些我心中就非常窝火，再想想部长平时对我的那个态度，让我越想越生气，最后一次修改令部长不满意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将讲话稿“啪"地一声拍在了部长的办公桌上，然后恶狠狠地向部长说:天天都喊加班，我只有这点能力，这稿子还是你自己慢慢修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部长的办公室。

事后，我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但是，覆水难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吐出去的口水怎么还可能再收回来呢？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去上班，但是与部长继续保持着僵持，彼此见了面也不打招呼，我和部长的冷战就这样开始了。

06

我们相安无事地上了三天的班。三天里，我当我的科长，他当他的部长，要汇报工作，我向自己的分管部长汇报，再由分管部长去向他汇报。

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缓和同部长的那种紧张的同事和上下级关系。

第四天，我按部就班地下了班，回家吃过饭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听到有人用力敲打我房间的门，那人边敲门边大声训斥我:你龟儿子还躲在家里不出来，部长都亲自上门来看望你啦。

我和单位同事平时关系都不错，大家相处得非常融洽，我一听这声音就是我们单位驾驶员老谢的声音。

我虽然不相信部长会在夜里亲自上门来看望我，但单位驾驶员老谢的声音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赶紧从沙发上起来去打开房间的门，只见老谢怀里端着两箱啤酒，部长站在他的身后，手中也提了两瓶白酒。

这让我大吃一惊，我说部长你这是干啥？只有下级去拜访上级的，哪有上级亲自上门来看望下级的？

部长温和地对我说，唉，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亲自上门来看望过你，这是我关心照顾下属不够的地方啊！

我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部长几句诚恳而又简单的话语，让我一下子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前些天积聚的阴霾和不快一下被热泪冲刷的干干净净。

我赶紧给二位让座，然后到厨房找来三个酒杯，将部长带来的白酒打开，给部长和驾驶员老谢各倒一杯，我自己也倒了一杯相陪。

我和部长在喝酒的时候，将前几天各自的冲动和后悔都做了表白。

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一杯薄酒化干戈。

07

杯中酒喝干过后，我准备再给部长和老谢倒酒。部长却伸手制止了我，说在你这儿就喝这杯，接下来让我陪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喝酒。

部长一脸的神秘，驾驶员老谢的嘴也密不透风。组织部门工作的人保密工作都做得非常地好，每次县上调整干部人事的时候，社会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但组织部门工作的人却还蒙在鼓里，他们从来不会去主动去打听那些属于组织的机密。

我充满狐疑，也不知部长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既然部长那么坦诚，我自然不想打破刚刚修好的这层关系。

我随部长上了驾驶员老谢的汽车，他将我俩送到了隔壁的另一个单元，然后借故离开了。

08

我紧随部长扣开二楼房间的门，只见团县委女书记穿着围裙笑吟吟地前来给部长开门，她见部长后还跟着我这个小小的科长，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继而很快又变得鲜活起来，那光景就像一部照相机瞬间把路边的风景永远定格在像框里。

这是团县委书记的家，她自然不好不招呼我进门，我有些为难地进了女书记家的门。只见沙发上坐着四五个县上的领导，有县委副书记，有县纪委书记，有县委常委。

领导们围坐在茶几周围，茶几上摆放着苹果、香蕉、雪梨和桔橙，中间还摆放着几盆刚出锅不久的腊肉香肠。

我一下子怯了场，想跟部长和各位领导打个招呼便借故离开。可分管组织人事的县委副书记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和尴尬，忙招呼我过去同他坐下，问我在组织部门是不是工作了七八年。

我说是的。

他转头向县纪委书记道:你看，这小伙子在部里待的时间也够长的啦，是不是给他在县直部门安排一个副职？

我听到这个消息，眼睛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随即精神也为之一振，我渴望已久的想法居然能从县委副书记的口中说出来，而且是分管组织人事的县委副书记。

我一下子变得感动起来，觉得我的部长不是不关心我，他有可能也有自己的难处，若不是部长在县委副书记面前提起过我，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和想法呢？

只见纪委书记对县委副书记说，你是分管组织人事的，人事上的安排你说了算，你说给他安排到什么地方就安排到什么地方。

这虽然不是什么正规场合，县委主要领导也没有在场。但县上九个常委有五个在这儿，他们有分管组织人事的副书记，有分管纪律的纪委书记，还有组织部长。

虽说县委讨论干部人事要实行民主集中制，但九个常委已相当于有四五个表示了认可，我想不久的将来，我从科员升副科级的那个小愿望得以实现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09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是不变的定律。自从陪我的部长到过团县委女书记家喝过酒后，我周身充满了力量，干起工作来也显得特别精神。

组织工作一年四季主要同报表数据和文字材料打交道，虽说这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情。但想起不久的将来自己的前途命运就会发生彻底性的改变，我就觉得眼下的困难根本不算什么，工作中所遇到的矛盾和问题都能随心所欲地迎刃而解。

有那样充沛的精力，我想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眼看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换新的工作岗位；二是对组织部长的知遇之恩心存感激，觉得自己不好好工作有些对不起我尊敬的部长。

我平时喜欢背韩愈那篇传颂千古的文章《马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匹千里马，但一直没有遇到发现自己的伯乐。可如今我似乎遇到了发现自己是千里马的伯乐部长？。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世上有多少人自诩为千里马？又有多少人能幸运被伯乐发现呢？

我是幸运的，自那以后，工作上我非常卖力。但我的部长却不知为何，常常在楼梯口碰到我，总是问我一句话:那件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部长问我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是什么？我只是单纯地告诉我的部长，我没有什么可考虑的，反正我是在组织部门工作过八年的老同志了，组织怎样安排，我就怎样服从。

我虽然做了这样的表态，但我的部长似乎并不死心，在楼梯口碰到了我依然还在问我那句话:那件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没有多想，依然简单地答复了那几句话。

10

转眼到了乡镇换届的时间。

那是八月里一个闷热的下午，我的部长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语重心长对我说你所提的那个要求我们做了充分的考虑，我们准备把你派到县城所在的城关镇去当一名副书记。

到城关镇当副书记有诸多好处，我的部长进一步给我做解释:一是可以像机关那样按时上下班，可以照顾家庭孩子；二是给你解决了副科级的级别和待遇；三是当这个副书记用不着经过选举，只需要组织任命就可以了，这样会免去因为人生地不熟而落选的可能。

听了部长向我宣布的这个重大决定，我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升腾起一种很不是滋味的东西。我是从乡镇工作三年才被调进县委组织部门工作的。

说实话，我的本意不想再到乡镇去工作了，我只希望组织能为我考虑，让我到机关那么多的部门里当一个副职就心满意足了。

可如今我所有的计划都泡了汤。

我不无悲凉地问我的伯乐部长:这样的方案，能不能再做修改？部长耷拉着脑袋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不好再改了，明天就要开常委会讨论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