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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份,我得了严重的抑郁症。
检查报告显示,我的大脑左右脑、前后脑活跃关系逆转,情绪控制能力极差,我换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和焦虑症。
我的父母从我小时候就希望我能成为人中龙凤,独生子的身份又让我备受父母期待。
我喘不过气,但我仍旧凭借父母的疼爱拼劲全力考上了一所好大学。可能就因为这样,上了大学离开父母后,我感觉到了人与人的落差。
我并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我跟周围同学的相差极远。他们随手一挥买的玩具的价格,可能就是我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有些人天生聪慧,任何事情目之所及就能立马学会;有些人家境优越,从小见过的东西数不胜数。我需要了解和查找资料才能知道的东西,在他们那里就仅仅只是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用品。
在这样极大的压力下,我终于明白自己与别人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因为曾是备受关爱的独生子,这样极大的心理落差让我对人生产生怀疑。
我想死,在百般内耗后,我还是决定活下来,因为我还有爸妈要顾及,我不能因为自己活不下来就辜负他们的养育之恩。
为了调养自己的状态,我退学了。
我偷偷回家,拿着精神检查报告给父母看,从来没对我发火的父母突然对我大发雷霆。
“刘孟,你这是想逼死我跟你妈?我们供你好吃好穿好不容易上大学,我们马上要熬出头了,你小子居然得抑郁症给我退学了?你是要把我跟你妈的老脸丢尽啊!”
“小孟,谁都有压力,干嘛非要去医院检查精神呢?你怎么能觉得你自己有神经病?我看你疯了吧?你是我跟你爸的独生子,我们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不上大学怎么找好工作?不找个好工作怎么结婚?怎么给我们养老?到你老了动不了了谁来伺候你?废了,这儿子养废了!”
好像国人都有一个共同流传的观念,等长大就好了,等高考完就好了,等大学毕业就好了,等找到工作就好了,等结婚生子就好了,等孩子高考结束就好了……
所有人一直在期待未来,一直在等待上岸,可没人真正活在当下,从小到大,一直在“以后就好了”的痛苦中反复吃苦,直至死去,都没什么机会享受一分一毫当下生活。
就算车轱辘停了下来,终于有浮生半日的悠闲,绝大多数人还是闲不住,仿佛休息就是在犯罪。
我生了病,常理来讲,亲戚朋友应该都会前来问候关心,自己家人应该十分担忧。
可这病名为抑郁症,我的父母觉得丢人不敢跟人提及,我的同学和朋友觉得我脑子不正常,在我退学那一刻,所有朋友立马跟我断绝了来往。
父母虽真情实感地觉得我这个“号”养废了,但也不舍得见我整日在家郁郁寡欢。他们给我联系了当地一家养老院,让我去那里做社工住一段日子。
“小孟,你就是太闲了,我跟你爸联系了一家养老院,你的情况我们已经给院方说了,那里管吃管住,每个月还给你领一千五的零花钱。你去那散散心,一个月后如果你还是心情不好,咱们再谈以后的事。”
父母给我找了份看似“悠闲”的工作,我心里明白,他们只是想把我这样的烫手山芋转交给别人。
不结婚不生子,不工作还有抑郁症,与人不同的我在他们眼里已经“没用”了。
我收拾行李去了养老院,从一个月前还需伸手向父母要钱的大学生,摇身变成一个我曾经瞧不起的低收入工作者。
养老院坐落在一座小山上,村庄与城市只相隔三公里,上下山步行也只需要短短半小时。
我独自推着行李箱来到山间的养老院,这座养老院与我电视里见的养老院不同,它平平无奇,一个操场小院,旁边两栋五层高的粉色破旧老房子。它更像是陈年的小学教学楼,让我对它没有产生丝毫陌生感。
院长早早在门口等待着我,他看一个年轻人拉着行李箱,立马从门卫室门口的椅子上站起来朝我笑着走来。
“来啦,我们等你好久了。”
我面无表情,心若死灰,而院长并不在意我的状态,他一手接过了行李箱,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你总算来了,我们还想着你要更晚一些,还准备让厨房里给你留些饭菜。”
前几日夜里偷听父母的谈话说,院长名为高华平,是我父亲中学时期的师兄。高华平常年在北上广深来回跑,养老院里几乎见不到他。他的出现也使我明白,父亲为了让我变“正常”,不惜放下身段去求几十年不联系的老校友来帮忙。
高华平扭头问门口门卫:“张师傅,今天咱厨房有什么好菜不?”
张师傅回道:“糖醋里脊,干锅菜花,豆角炒肉和青豆虾仁,汤是玉米排骨汤,对了我看小王今天早晨从山里采了一大车竹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做些竹笋。”
高华平愣了愣神,尴尬地笑着说道:“哈哈,养老院嘛,就是比较清淡,今天也没什么好菜,刘孟你想吃什么你跟叔叔说,叔叔给你露两手。”
此时此刻的我身心俱疲,没胃口吃什么饭菜,面对高华平的偏爱,我只觉得很厌烦。
我客气地微微屈身,摇头坚定地说道:“不用了,我是来工作的,没道理让老板给一个打工的做饭吃。”
高华平和张师傅见我客客气气,两个人相视无言,竟都开怀大笑起来。
张师傅说道:“现在的小孩教育就是好,见人客客气气的,让我这样的老东西都不习惯了。”
高华平说道:“这是年轻人的朝气,咱们这种老古董早就‘凹特’了!”
后来我才知道高华平想说的是“out”,只是当时在想,我这样苦大仇深的状态到底哪点让他看出我朝气蓬勃?
高华平与张师傅又说了几句话,便独自领我去楼里看我的房间。
这栋楼的外表虽像是老学校,内部装修却跟学校完全不同,一进楼道,医院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墙边都设有扶手,每个房间门口还有干洗洗手液,楼道最中间的地方,还有护士台和几个护士坐在那里吃午饭。
“中午好啊高院长。”
一位护士看到了高华平,她放下筷子给他打招呼,其他护士见状也放下了筷子。
“别放下啊,你们吃你们吃,下午还得忙呢。”
高华平像极了一位刚从外面遛弯回小区的大爷,见谁都慈眉善目的。
我用余光看了一眼护士们,发现护士们都在打量着我。这里除了名字与医院不同,其他的什么东西都像是医院里。
高华平带我来到了一楼楼道最靠近楼角的房间,他从裤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从钥匙中挑出那唯一一个贴有红色胶带的钥匙,拿着那钥匙,对着门怼了进去。
他打开了门,示意着让我进去。
我走了进去,环顾了一下整间房间。
房间的大小跟学校宿舍四人间一模一样,只不过没有上床下桌,也不需要跟别人合住。一进门左手边是一个镶入墙内的推拉衣柜,右手边是一个独立卫生间,房间内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窗边还有一个皮质的单人小沙发。
高华平说道:“这是我每次来院里住的房间,现在这间房间就给你了。这儿环境肯定没家里好,不过好在山里风景好,清净,你在这好好养好身心,回头等你病好了,再去学校里把书读完。”
我想礼貌地微笑回应他,但抑郁症的我只能做出抽搐的微笑嘴脸,那笑容从窗子里映入我的眼睑,我立马恢复冷漠的脸,像是刚才做错了什么事情。
高华平见我不回话,接着说道:“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你也不用心急,你不舒服的时候,不用跟他们一样工作,就算是在这个房间天天躺着也没关系,什么都不用做,到月底我一样会给你发工资。”
“那我要是天天出去玩呢?我看养老院呢门不是一直锁着吗?万一我调皮爬铁门出去了呢?”
高华平愣神,紧接着,他松了一口气:“你父亲看来还不了解你,你明明还很正常嘛。年轻男孩子嘛,想出去玩是对的!不过你想出去不用爬铁门,你跟门口的张祥生说一声就行了,他会给你开关门的。那铁门是为了拦住痴呆的老人,防止老人走丢的,跟你没啥关系。你要是能天天出去玩散散心,等月底时候我还会给你涨工资,给你多点零花钱出去玩。”
我疑惑不解,高华平的话让我对自己更加厌恶。从小被宠大的独子,在别人面前还是个需要被宠溺的小男孩。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外面的社会日新月异,藏龙卧虎?我这样出生的人,如果不经历百般历练,注定泯然众人。
我鄙夷他们见识短浅,连我这样普通到尘埃的人都要捧到天上。他们是想养废我吗?
我的敌意越来越重,房间里形成了尴尬的氛围,高华平发觉了我的不满,便对我说道:“食堂就在隔壁楼一楼,你一会过去吃饭吧,先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他匆匆离去,转手为我关上了房门。
他走了后,我才开始恢复平静。
我仔细看着周围的一切,我的房间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好住处,但也算是干净整洁,看得出高华平平日里有精心呵护房间里每一个物件。从窗户像外看去,窗外有一个大池塘,池塘里有各色锦鲤,池塘中间有一个大理石做的喷泉。养老院院里的陈设还是不错的,我听见在另一栋楼的侧面,还有广场舞大妈练舞的声音,想来那边应该还有一个大操场。
如果这院子里的建筑换成欧式或中式建筑,且这个院子只属于一人或一家人,这一定是方圆十几里内最好的养老圣地。可这院子的建筑是两栋医院一样的建筑,当我这样想时,就连池塘里快活游淌的锦鲤我也看出一副死相。
死亡包围着这里,而我感知到,这里的死亡与我的“想死”截然不同。
我太累了,坐在窗边的皮质小沙发睡着了,梦里做了很多反反复复努力比不过别人的梦,不知睡了多久,我被窗前嘈杂的人声吵醒了。
我窗边的池塘平日里应该没有人来散步,那羊肠小道上已经长满了杂草,巧合的是,在我住进这间房子后,窗外的草坪上竟然出现了几个人。
草坪上站着三个中年男人,一个中年女人,其中一位长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身材瘦小的白发老人。
老人身披褐色绒毛披肩,腿上还盖着一张彩色绣花的厚毯子,那披肩和毯子一看就知道绝对价值不菲。
站着的男女有说有笑,可老人并不开心,满眼泪水地盯着草坪里干枯的一株野草。
络腮胡男人对着另一个男人说道:“看这养老院环境多棒,池塘里的鱼各个长得那么大,咱爸在这真是享福了!”
旁边的中年女人酸溜溜地说着:“那当然了,四千块一个月呢,咱们想享这福也没法享,咱们都是操劳命啊。”
一旁戴着眼镜,看上去比其他人都年轻的中年人绅士彬彬地说道:“我知道嫂子很辛苦,咱爸没养老金,都靠大哥和嫂子出钱住这,我前半年生意不景气,没什么钱,等我这批海鲜卖完了,我也为咱爸这出点力,到时候给你们交钱。”
络腮胡中年人连忙假装客套道:“这怎么行,三弟你两个儿子马上要结婚了,那可得有你准备的,你哪来的钱啊?别了别了,咱爸我来照顾就行。”
戴眼镜的中年人客套道:“不不不大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先顾这边,至于我俩儿子,让他们再过几年再结婚吧,工作都不稳结什么婚。”
旁边瘦瘦高高的中年人终于插嘴了:“我可没钱啊,我前妻把我财产分光了,现在我还有高血压,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儿跟她妈走后都不给我打钱,我现在自身难保。”
中年女人说道:“不是我说你,二弟弟,这也是你父亲,你不出钱总得出力吧?好歹来看看老人家吧。我就不说我家这口子平时工作有多敷衍了,这老人是你们父亲,怎么让我一个外姓的天天伺候。”
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说道:“也不需要你伺候,这养老院护工护士大夫都有,咱们不需要那么操劳。”
络腮胡男人马上圆场说道:“对对,媳妇儿你别瞎说,咱看中的就是养老院医疗设施健全,哪需要咱们照顾老人?”
自从抑郁后,我听不得吵闹的人声,窗前的声音只让我觉得心里烦躁,我皱起眉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老人仿佛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头看着房间里的我。
我看清了他的容颜,此时他双眼无助,皱纹让眼皮下垂,他的眼睛眯得很小,但仍能看见他眼眶里充满泪水。
中年女人注意到老人情绪,立马询问:“呦,咱爸咋啦?咋哭了?”
绅士男人连忙解释道:“肯定是咱家齐聚一堂,咱爸高兴,激动得哭了。”
瘦高中年人说道:“你看这老头子,平时没有情绪也不说话,这回给咱们整活呢!爸,没事啊,我们都在努力工作养你呢,你在这儿安心养老。”
几个人又相视一笑,又继续说说笑笑。
我心生怨怼,但无力反抗,就继续睡了下去。当我再次醒来时候,已经午夜三点。
二楼护士台的警铃响了,205双人位的其中一位老人去世了,这位去世的老人就是白天窗边轮椅上的那位老人。
我睡了一整天,再也没有睡意。山中夜里黑漆漆的,除了楼内,其他地方半点灯亮都没有。我无所事事,便想着既然领人家养老院工资,就要为人家做事,于是我随意洗漱了一下,来到二楼看有没有我能干的活计。
我上楼的时候观察了一下白天没有观察完全的楼道。
一楼虽然陈设着护士台和医生办公室,但这两个地方都是给医生和护士休息的,一楼没有值班的人。
我听跟我一起上楼的护工说,真正的养老院是从二楼开始的。二楼双人间每月四千块,每个房间都有独立卫浴,每个张床边都有一个护士铃,各种规矩跟医院一样,只要按了护士铃,护士事无巨细都会前来解决。三楼是四人间和六人间,四人间每月两千五,六人间每月一千五,两种房条件没有双人间好,每间房也只有两个护士铃,三楼的房间内没有独立卫浴,整层楼有两个公共卫浴。条件最好的是隔壁楼二楼的单人间,跟双人间陈设是一样的,只是每间房只有一张床,每月五千块。
“那四楼和五楼呢?”我问道。
“四楼是大通铺,一间房里不一定几个人,有些人断交了费用,也暂时被安排在那住。五楼是无法自理的老人的住处,那的医疗设施齐全,算是一层小医院。”
唯一的电梯正在搬运老人的尸体,护工无法乘坐电梯上楼,我帮护工扛着推车来到二楼205,205的其中一张床已经空了,只留另一位老人楞楞地盯着空旷的床位。
“小孟啊,你帮我收拾这张床吧,把床单被褥换成新的就行,我去水台那里把拖把和抹布打湿。”
我按护工所指示的开始干起活来,这种整理的活比在校的脑力劳动和勾心斗角要容易得多,让我迅速大脑放松了下来。
隔壁床的大爷秃了顶,盯着床对我说道:“完了,小伙子,完了。”
我问大爷:“什么完了?您怎么了?”
我以为是他只是失去室友,失去朋友后难过,就想上前安慰安慰他,谁知他语出惊人。
“养老院就是一个废物回收厂,被送来的老人只有死路一条!我完了,我也要死了!”
我愈来愈觉得白天的心境是对的。
养老院设施健全,环境优美,又处在山中,空气清新,看似是一处养老的风水宝地,实则一股死亡气息包裹着这里。
这种死亡跟我的精神死亡并不一致,我是世界观崩塌,精神无法承受打击后想放弃生命,我可以被拯救,我可以被重组;而这里的死亡是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是一些想拼命活下去的人也无法挣脱的必然宿命。
对于送进来的老人,只进无出,老人们注定像坐牢一样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度过晚年,对他们来说,生活的全部都是在等死。
面前的老大爷突然疯了一般冲出房门,他大喊着救命,朝着楼下跑了出去。
我吓了一跳,如果大爷出了什么事,我就是第一责任人,我立马也跟着跑了出去。
护士们听见了大爷的声音,立马也聚集起来追了上去。
大爷跑到了养老院门口的铁门处,他的双眼通红,双手使出全力想要打开铁门。他用力嘶吼,用力晃动铁门,可这铁门太牢固了,上面的铁链子铁锁栓了三层。
“救命啊,当我出去啊,我不想死在这里!”
大爷放肆哭腔,他的声音像是会剥夺魂魄的魔鬼,每一声都让我心脏剧痛无比。
大爷想用双手挠断铁门,但铁门哪里是肉体凡躯能挠断的?他的双手愈来愈模糊,鲜血淋漓。
我在一旁制止大爷自残,可大爷像是拉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根本制止不住。
门卫张祥生熟练地从铁门上拽下发疯的老大爷,随即把老大爷按在地上,着急地对着护士们说道:“快打镇静剂,他这样会疯的!”
护士们立马围上去,小护士们按压着大爷的手臂,护士长拿出一小管针扎了上去,没过多久,大爷沉睡了过去。
张祥生扛着大爷问道:“送回原住处还是,送到五楼去?”
护士长回答道:“五楼吧,看样子已经精神失常了。”
五楼,医疗器械存放的楼层,是没有自理能力的老年人最终的归处。
他们要把一个刚刚还活蹦乱跳的老年人送去那样绝望的地方,就像是老人从反抗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躺在床上直至死去。
他们所作所为我不理解,仿佛一切都心安理得。
大爷只是害怕在养老院孤单地盼死,看起来并不是真的疯了,如果真疯,那也是被环境逼疯的。
“等等,他只是想回家,你们先为他联系家属吧,没准家属能把老人接回家呢?”
我第一次如此渴望大人们采纳我的意见,大家看着我,随后又装作没听见我说话,继续忙活着他们自己的事情。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成年人的冷漠,即使你撕心裂肺地做什么事,他们总熟视无睹。
此时电梯已腾空,我上前抱住张祥生,不让他上电梯。
张祥生难为地说道:“小伙子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这么晚了快去睡觉吧…”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健康的人去送死!你们这是在杀了他!”
我应激地说出了心里话,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成年人对待其他人的生命如此冷漠。
可我也知道,即使老大爷不去五楼,他的命运也不可能因此而改变什么。我像只断翼的麻雀,拼命想帮牢笼里奄奄一息的鹦鹉获得自由。
张祥生说道:“你怎么知道他健康,他要是健康还会被送到养老院?来这里的老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问题,子女管不了才会狠心送来,你说我是杀了他,那他的子女何尝不是在杀了他?”
我胡言乱语道:“或许他子女只是无暇照顾他呢?或许只是暂时让他住这里呢?又或许他没有子女…”
我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拼命想用我自己的方式拉住眼前这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
突然,身后有一个人将我拽开,他朝着电梯口的张祥生招手示意让他快走:“上去,这儿我处理。”
我认出了身后的声音,他是院长高华平。高华平用力将我抬在肩上,把我抬回我的住处。
他把我扔在床上,打趣地说道:“幸亏我还没回去,要不你小子总会给我闹出点什么乱子来。”
我冷漠地说道:“救人对你们来说也是乱子?”
高华平对我说道:“圣贤书读多了没问题,但死读书,书读傻了,你读再多书都没有用。人可以行善,但不要挤破头去当大善人,那只会害人害己,你所谓的救人真的在救人吗?那老头满手是血,让他住在五楼的病房里在你眼里都不算是救人吗?”
我心里很清楚,只要老人家在养老院一天,无论去哪都不是救赎。
我问道:“那你说说什么是救他?你的方法就是让他从一个活泼的人变成生活无法自理的废人吗?”
高华平说道:“看来你真的是读书读傻了,你是超级英雄?谁都能拯救?你的经历都不够救你自己,管那么多干嘛?”
我回复道:“那你们为什么要让他上五楼?不就是为了打些针剂让他生活无法自理吗?”
房间里突然沉寂下来,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些东西大家都心知肚明,言语绝不能触及的地方被我触碰了,高华平的喘气声也渐渐平稳。
高华平问我:“你是因为什么得抑郁症的?”
我说道:“夏虫不语冰,我跟你无话可说。”
高华平说道:“孩子与大人不同,可能比起知识文化来说,现在五六年级的小孩知识储备量都要超过我这种离开书本多年的大人,但小孩始终会被当做不懂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说道:“小孩终究是小孩,再怎么从课本里学的东西,也比不过大人在社会打拼的经验丰富。”
高华平说道:“经验,对,这样说也没错。可能在某件事上,大人跟孩子对这件事的评价是相同的,但大人却做出了违反课本标准答案的事情,让孩子不理解。你说这东西名为经验,倒也没错。但我的看法是,成年人经历过风霜,知道什么事应该做什么程度。孩子没有经验,没有经验就容易幻想,就不知分寸,容易弄巧成拙。”
我问:“你是说我不知分寸?”
高华平接着说道:“人的精力和能量是有限的,你要把这份精力给了别人,你就无法拯救你自己。”
我不回他的话,他便将房门把手握在手中,最后与我说道:“我这养老院不收没有子女的老人,但凡能住进来的,曾经至少是子女带来的人。情况好点,他们未来还有一个收尸的人。”
高华平关上了房间的门,他离开了这里。
我看了看窗户,窗户前一片漆黑,池子里有一轮模糊的月影,才让我想起我的窗前有一个池塘。
我回忆着白天那几个中年人,他们说说笑笑,完全不顾及老人的心情。
其实十月份说冷也不冷,可当时,轮椅上的老人裹上了厚厚的衣衫和毛毯,那披风和毯子能看出他们家里非富即贵,即使如此,他们也不在乎眼前的父亲是冷是热,心里是开心还是难过。他们自顾自话地聊着天,聊起他们的父亲,像是在聊一个远方亲戚的闲话一样。
护工敲门要进我房间,我立马从床上起来给她开了门。
这位护工是养老院唯一一位护工,她的名字叫李珍,是一位四十五岁的中年妇女。李珍的丈夫孙和平两年前出了车祸瘫痪在床,由于要供养上学的女儿,无法继续照顾丈夫,就把丈夫送到养老院来。丈夫在养老院待久了,经常随着护士去另一栋楼的康复中心做康复训练,一来二回,瘫痪的丈夫竟奇迹般能站起来了。那时女儿刚上大学,李珍又惊又喜,索性辞了工作,来养老院应聘护工照顾丈夫。现在丈夫已经能走能跳,也成了养老院的一名志愿者。
“李阿姨,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我问道。
李护工说:“我听说你因为莫老师的事跟张师傅动了手,我怕你想不开,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李珍拿出手机的保温饭盒,里面装着温热的米饭和竹笋炒肉。
“你一整天没吃饭了吧?我刚去厨房给你做的,给,快吃了吧。”
我接过盒饭,吃得狼吞虎咽。
李珍说道:“刚才疯了的人是村里以前的教书老师,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的学校也迁移到山下去了,退休的莫老师近几年患上了老年痴呆,健忘不说,还经常脾气暴躁,这才让他的子女将他送了过来。”
我嘴里塞满米饭,嘟囔道:“那为啥今天突然犯病?之前没犯病吗?”
李珍说道:“之前也犯病,但之前跟那个退休干部是室友,就是今天去世的老人。那个退休干部进养老院时候说话特别干练,一看年轻时候就是一位风云人物,但年龄大了,子女也都出息了,子女拿了他的财产,不想照顾他,就把他送到养老院来。养老院是什么地方?我这么跟你说吧,最初来工作的人都跟你一样,对待每个老人都像是对待亲人一样亲切,可是时间越长你就越难受,那些老人因为没有亲人陪伴,无论你花费多少时间陪伴,他们都仿佛完全看不见你的付出一样,因为他们会想自己的家人。想着想着,自然就病了,病了脾气就差了,后来人死了,叫老人的家人子女过来,你会发现真正打心里难过的都是那些刚来工作付出感情的小护士,老人的亲戚子女反而全部都松了一口气。”
我瞪大双眼:“松了一口气?他们不希望老人活着?”
李珍说道:“一半的家人是不希望老人活着的,毕竟养老院费用是明码标价,老人多活一天就得多花一天的钱,他们又不想担着不孝的骂名,只能将孝顺花钱外包。而另一部分人真的想让老人活下去的,只是出于生活压力,无奈只能把老人送过来,这种他们生活压力太大了,老人也接不走,最后都会死在这里。”
我问道:“那我爸妈把我送来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吗……”
李珍说道:“小孟,你不一样,你是你家的独子,你的父母肯定是希望你早日康复,不然也不会把院长叫回来看着你呀。你跟养老院其他人的待遇完全不同,你知道那个干部为什么后来说不了话了吗?”
我问:“难道是有人下毒?”
李珍说道:“确实有人干过这种事,不过那老干部不是因为下毒。老干部进来时候,医生护士已经都是这里的老油条了,大家对待新来的老人都很冷漠,谁也不想对一个死人付出感情呀。老干部没人说话,唯一能说话的伴还是个老年痴呆的室友,长久下来,慢慢就变成哑巴了。”
我吃完了李阿姨给我做的夜宵,皱眉盯着空荡荡的饭盒。我读了这么多年书,常理中仿佛有标准答案的事情,在现实面前却又变得无解。我无法救任何人,未来甚至可能也变成他们当中的一个。
李珍阿姨见我吃完了盒饭,就把保温盒拿走,让我早点睡觉。她嘱咐我让我最好远离养老院的老人,好好养自己的身体。
我吃饱了躺在床上,一觉睡到了天亮。
早晨八点左右时,一阵阵锣鼓声吵醒了我,我连忙起来洗漱,去院里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老年舞蹈团的中年妇女们想为老人家做慈善晚会,提前一个月就训练起歌舞表演。每天早晨八点钟开始训练一次,下午三点钟再训练一次。
他们虽以慈善晚会为由训练,但丝毫不顾及养老院老年人们的作息。
一旁长凳上的大爷叫住了我,让我过去陪他聊天。
“小伙子,生面孔啊,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刘孟,爷爷你也住在这养老院里吗?你怎么可以下楼?”
“我偷偷溜出来的,我在四楼住,一般护士只在晚上去四楼数人头,我出来一会不要紧,没人发现的。”
四楼住的大通铺,一间房不一定住几个人,经老人这么一说我才知道,院方为了统一管理,会给四楼的老人换上同样的衣服,理成同样的短发。他们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他时候根本见不到护士。医生和护士为了自己着想,也不会跟四楼的老人说话。
老人家拉着我说道:“我叫王勉,你叫我王爷爷吧。我以前是个军人,家里儿女有四个,各个人中龙凤,其中三个儿子都被我送出国了,女儿嫁到了深圳。”
由于晚上吃过了李珍阿姨给的夜宵,早上的我并不饿,就坐在王爷爷旁边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
王勉自豪地说道:“我年轻时候玉树临风,追我的小姑娘无数,可是我就看中我老婆了,因为她做得一手好菜,比当时下馆子吃得菜还要更香呢。”
我说道:“我看出来了,难怪爷爷你气质非凡。”
王勉更开心了,便给我说道:“我以前对我几个孩子特别严厉,严父出孝子,我几个孩子在我严厉苛责下,终于成了厉害的人物……”
“王叔!”高华平对我身边的人说,“哟王叔,怎么下楼来了,又再提你孩子们的事情啊?”
王勉尴尬地搓了搓手:“出来透透气,清早太阳挺好的。”
高华平说道:“哦,晒太阳,行,张护士你一会记着把王叔送回去,别让王叔晒中暑了。”
旁边的护士答应着,王勉突然脸黑了下来。
我被高华平提溜着进了另一栋建筑的一楼食堂,他给我端来了粥、包子和鸡蛋,对我告诫地说道:“目前这个养老院里,你最该避开的就是这个王爷爷。”
我问道:“为什么?王爷爷看起来不是很正常吗?人很健谈啊。”
高华平说道:“他是养老院里子女前途最好的一个,也是养老院里唯一一个子女失踪的一个人。”
高华平说道:“你可能对人性还抱有幻想,王勉的家人当初将他送来时候,直接给了两年的住院费,这两年里他的子女一次都没来过,他只能靠跟别人的子女说话来安慰自己。他住院第三年时候,子女从外地给养老院转钱,每个月缴费,最后开始拖欠,到现在子女的电话都已经停机了。他去年靠着自己曾经存下的养老金住院,如今一年过去,他的腰包已经所剩无几了。”
我问道:“所剩无几?什么意思?他没钱了吗?”
高华平说道:“对,他没钱缴费了。我们打电话联系他的亲人,一个亲人都联系不到。我们去找他过去的住址,却发现他过去住的房子早就被子女低价卖掉了。他现在身无分文,也没有家。”
我问道:“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他吗?”
高华平说道:“你还真是个大善人啊,有,但比较困难。你爸不是在慈善机构做救助孤寡老人的公益吗?我问你爸了,像王勉这种子孙满堂的,根本够不上孤寡老人救助的条件。所以如果你想帮他,就得去帮他办理孤寡老人的东西,这东西你爸都弄不了,你能弄吗?”
我想了想,便说道:“我可以去问问我法学院的同级生,也许他们会在这方面有办法。”
高华平说道 :“你这会不抑郁了?”
我说道:“抑郁归抑郁,我吃着药呢,但我也能正常生活,总有一天我会回归我自己的正轨。”
高华平兴奋得拍大腿:“行,我把你这个月工资提前发给你,你拿着这笔钱去找你同学,吃饭也好,花钱也好,不够了就告诉叔叔我,叔叔我替你买单。”
我离开了养老院,坐上了找同级生的火车。
朋友们以为我恢复正常,都装模作样地问候起来,一来二去,我本就没办理的退学手续被班导驳回了,我旷了一个多月的课,挂了五门科,班导让我好好治病,等身体养好了再来好好补考。
法学院的同级生听闻养老院王勉的情况,找了好几个导师商量对策,最后帮我写了一份孤寡独居老人的证明书,让我拿着那份证明书给我父亲看,让我父亲办理相关事宜。
“一个月还没到呢,怎么回来了,抑郁症好了?”我父亲问我。
“没好,养老院有个叫王勉的爷爷没有子女赡养,我想让你帮我替他申请补助。”
我把法学院学生给我的证明书交给父亲,父亲皱眉看了看,说道:“可能有些麻烦,不过我会处理,大概一两周就能申请到了。”
我松了一口气,就在家里住了下来。
抑郁症和焦虑症不能擅自停药,我去找医生再次检查,发现我的症状明显减轻,就从一天三次药物减少到了一天两次,也再也不用吃夜里治疗焦虑且助眠的药物了。
两周后,父亲告诉我,等到明天时候,王勉爷爷的补助金名额就能申请好了,我兴奋地给高华平打电话。
我高兴地说道:“高院长,王勉爷爷的补助金名额申请到了,未来他就有钱住养老院了。”
高华平在电话另一头梗塞,我究其原因,他才告诉我:“王勉老先生昨天在房间里上吊自杀了。”
高华平安慰我,这在养老院并不罕见,让我不要多想。
一周后,我断了药,直接回了学校。
学校里的人依旧普通以前一样,仿佛我这几个月的休学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不同的是,我再也不在乎别人过得怎么样了。
高华平说的对,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直专注在别人身上,就无法救自己。
我一边尝试着对人友善,一边尝试着像欣赏别人一样欣赏自己,像对待别人一样对待自己。
我的身边坏事变少了,又有新的好事出现。
但我永远忘不了人性的复杂,什么是人生的尽头,究竟怎样才能“上岸”,究竟怎样才是正确的,没人告诉我,也没人告诉每一个人。
生活都在继续,哪个选择都不是尽头,也没人能够长一双穿透古今的双眼,轻易预判中选择好与坏。如果我能早点参透人生并不是与他人竞争的赛道,可能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抑郁,更不可能在养老院里经历这些事。
后来,我再次回到养老院时,我已经大学毕业。
李珍阿姨的女儿那时也在养老院,她们在争论关于嫁人的问题。
李珍阿姨见我来了,执意让我这个同龄人劝劝她的女儿:“小孟,你们同龄人好说话,快来劝劝她,她一点都不想结婚,老了没人照顾怎么办?”
我的父母也说过同样的话,如今我明白老人的良苦用心,却也知道人生百态,并不是一项选择就能一劳永逸。
如果要我来选,果然还是中午尝尝养老院的新菜品更为重要,珍惜当下比内耗要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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