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
抬头一望,那雨又下起来了。
细密的雨像是无数的手,轻轻地抚过世间。远处的山顶起了一层薄雾,于是连同这山中的枫叶,湍流的小溪;连同这刚收割完的光秃秃的地里,盖茅的屋顶——全都笼罩在一片冷清的朦胧中。
天快要黑了。连夕阳都没有的灰蒙蒙的天空,恰对了这冷清的晚秋。村庄似也要贴合这气氛一般,静谧得连蟋蟀声也听不见。只有那会将路上泥土沾湿的雨,混合在间或的一缕炊烟中;那炊烟又忽地断了,最后消散在空气里。
老人倚着杖陷在房子的黑暗里,身上穿着破旧单薄的麻衣。他的脸颊被风霜刻下过沧桑,被生活刻进了苦难。只有那双深邃得像能洞穿现实的眼睛依旧明亮。
雨啊,无休无止的雨啊。
老人看着雨,却又不像是在看着雨。炕上的孩子翻了个身,打满补丁的被子便蜷成一团。老人叹口气,替孩子掖好被角,又把被踢中的盆摆回到漏雨的墙角。
雨啊,无休无止的雨啊。
老人又看着雨。他的思绪穿过层层云雾,沾湿一场又一场秋雨,回到很多很多年前。那时的秋雨不叫人心烦,长安的街道行人如织,自己的脸上总带着笑容,风霜和苦难更何曾尝过——好一个国泰民安的盛世。那时候成天是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歌颂太平吉日;家家户户和和美美,晚上连门都未曾紧闭;官吏清廉正直,朝廷广纳贤才,粮仓里的米粒只见多不见少……
老人忆起往事,不由久违地露出笑容。是一滴从房梁上滴下的雨把他猛然地撞进如今。老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最后成了湮灭在墙角灰尘中的又一声叹息。
昏庸的君主,严酷的官吏;亏空的经济,繁重的赋役。曾经打下的江山,曾经铸成的国家,最后都落了个白茫茫一片干净,只余战火不息。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白茫茫的雾下是一片衰败和战争的痕迹。村庄里的青壮年全被抓走送往了战场,只余老人和孩童在透不过气的黑夜里喘息哭泣。
老人关上门以抵挡寒冷,却仍抵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寒意。国已毫无指望,家也四分五裂。邻村的孩童因天真和私利抱走了老人用来遮蔽风雨的茅竹,雨下得不得安宁。这乱世之中,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又能做些什么?他感到一阵深重的悲哀,不由打了个冷颤。自己年少时读了那么多书卷,走了那么多地方,被那么多人所尊敬,可面对这秋雨,这世间——却只能苍白又无力地发出无人会听的话语。曾经和他一同欢笑一同游玩作乐的人,如今不是杳无音讯就是单薄死去。那些至今还潜藏在他心中的豪情壮志,再没人会听。
天渐渐黑了;雨在黑夜中声响更大了。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繁星,连那灰色的云也看不见了。孩子在睡梦中呓语几句,在滴答的漏水声中显得那么天真。
老人在苦痛的现实面前提起了笔。即使这再也不会传到哪里;再也不会——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借着最后一丝光,他就像曾经那样提笔落字。
他身处苦难,却仍心系众生;虽然他只得在脑中幻想那千座万座恢弘大厦拔地而起,只得在叹息声中盼得那记忆中的盛世庇护这穹顶之下千万身处寒冷的苍生。
落笔时,那地平线已与天合为一体。
抬头一望,那雨仍然下着。
“风雨不动安如山。”他念着,闭上了眼。
但即使雨停了,又有哪可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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