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夜雨寄北」
1.
「小姐,表少爷来信了!」
贴身婢女晓月手里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依然是一幅波澜不惊的面容,但眼里的光茫却难掩着兴奋。
苑秋雨正在梳妆,将一头乌云似的头发挽成一个望仙髻,鬓边斜插一只金海棠珠花步摇,黛眉樱唇,说不出的的风流俏丽,清丽妩媚。
苑秋雨放下手中的梳子,来到了几案边,拆开了信件,阅读起来。
秋雨表妹芳鉴:
不睹芝仪,瞬又一载。自去岁中秋一晤,竟已匆匆一载,惟叹时光之飞逝。
愚兄已于二月前既已到达漠北边陲阿克库拉,途中所困苦险阻不一而足。漠北天寒地恶,黄云漫天,政经不显,所幸民风朴实剽悍,羊肥马壮,愚兄与商旅收购到一批上好的狐皮与羊绒,云氏之振兴指日可待。但愚兄亦闻姨母愈与曹氏结亲,内心大働,忧惧不已。
自晓愚兄即将表妹视为一生唯一之良人,内心赤诚,可鉴日月,不知愚兄之心愿是否可成,还忘表妹成全,最后以一首李义山的诗寄汝: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兄羽宁顿首
苑秋雨看完信之后,停顿良久,秀气的眉头微蹙起来,轻声问道:
「母亲欲与曹氏结亲一事,羽宁表哥怎么会知道?漠北与京城距离遥远,道阻且长,按理,消息不会传到表哥那去的!」
「晓姐,你忘了,表少爷的亲眷还在京城啊,一定是家里的兄弟或下人传讯息给表少爷的。」
一向轻易不露声色,性格寡淡的晓月也面现忧色。
原以为是倾诉思慕与怀念的信,却不知竟是指责与探询的信件,原来,再相爱的恋人也经不起时间与空间的阻隔。
苑秋雨一听,对呀,她自己真的是胡涂了,这一阵子忙着与母亲置气抗争,竟然忘记了安抚云家,使得连几千里之外的表哥也得到讯息,发文来责备。
她轻叹了一口气,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是一条相当艰难的路,虽然困难才刚刚露了一个脸,但她为了幸福,她愿意持续下去。
「不行,走,晓月,陪我前往锦秀院,我一定要到锦秀院跟母亲说清楚,让她马上回决曹氏,死了这份心,我苑秋雨此生非云羽宁莫嫁!」
「千万不可,小姐,不要说此时已是戍时,夫人忙了一天,精气神都累了,该是休息安置的时候了,你此时讨论此事,难免会耽误了夫人歇息,外人会传你不体恤亲长是为不孝。另外你此时心浮气躁,血气上涌,一言不合,难免与夫人起冲突,而夫人的性子一向刚烈,行事强硬,你这样以硬碰硬,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让事情更棘手……」
「你得缓着,先冷静下来,看看要怎么处理才最好,千万不可莽撞!」
晓月神情冷静,一字一句慢慢道来。
不愧是苑府的一等大丫头,不愧是跟在她身边多年的贴身婢女,岁月的流逝也让这个孤女慢慢成长起来。
「晓月,谢谢你,我真是急胡涂了,此事还真的需要思虑。」
推开窗户,外面的整个苑府已经沉入黑暗之中,惟有廊上的风灯发出淡淡的黄晕。天上一颗星子也无,暗暗沉沉,如同苑秋雨的心境。
中秋已过,西风渐起,紧接着就是一个严寒的隆冬了。
一个月多前,苑府夫人裴氏微恙,京城的曹氏夫人送上拜帖,上门拜访。曹氏为京城勋贵之家,当家主公为中书令,其族中亲友也在朝廷为官的不少,入仕几十载,门生故旧更是遍天下。
而苑氏则以贩卖茶业起家,在苑秋雨的祖父与父亲两代的经营下,京城满是苑家茶业的分号,积得家财万贯,金玉满堂。
那云氏是苑氏的表亲,也是京城富户,专营玉器,早年也常在自家主顾面前推荐苑氏的茶业,对苑氏的生意不无照顾,但自三年前云氏一批珍贵玉器在路途中被歹人所劫,紧接着大家长云鹤病逝之后,家道便江河日下,这几年更是每况愈下。
云羽宁是云氏的长子,家业兴旺的时候,两家是相当亲厚的。
苑秋雨与云羽宁自晓青梅竹马,两家父母也乐见其成,虽没有婚约之定,但已经是铁板盯盯的事实,只待过几年,二人成年便为其成亲。
只是没有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云家竟有祸事发生,导致家道中落,而苑氏夫妻竟也是典型的势力商人,嫌贫爱富,这几年不竟完全不与云家走动,还隐隐有另结亲家的势头。
云家也自知理亏,知道家世完全无法匹配,云羽宁更是挑起云家重担,一心想振兴家业,两年前便开始走漠北生意。
漠北皮货生意路途遥远,危险度非常高,许多生意人更是一去不回,但就是因为极度危险,利润也非常高,如果侥幸走上一笔,家业兴兴也不是不可能。
云羽宁铤而走险,就是希望苑氏看在往日的恩情上,能够在苑秋雨的婚事上按兵不动,不另寻婚配,只等他回来,就可择日完婚。
没想到苑氏根本没有这个耐心,早已有了另谋好亲的念头。
一个月前,裴氏微恙,曹氏夫人送帖拜访,苑秋雨刚好在随侍在侧,曹夫人见到苑秋雨花容月貌,端装大方,好标致的一个大家闺秀,当下便动了念头,自己的大儿还未娶亲,这不是一个上佳的人选吗?
于是当苑秋雨走后,曹夫人将这心思提起,裴氏一听,正中下怀。
虽然苑氏在京城是巨商,但根基浅,并不是甚么高门大族,勋贵名门,若与曹氏结亲,则权利与地位接踵而来,权钱相结才是真正的所向无敌。
3
第二天一大早,苑秋雨就梳洗完毕,带着晓月去锦秀院问安。苑夫人裴氏正在涂口脂,四十多岁的妇人,因养尊处优,保养得宜,依然端庄高贵,色如芙蓉。
「母亲,昨晚睡得可好?」苑秋雨言笑宴宴。
「劳你有心了,还不错。」
裴氏淡淡回道,虽然裴氏个性刚烈严肃,但只要不碰触到她的底线,她还是会顾及体面。
「母亲,听说羽宁表哥在漠北觅得一批上好皮货,这样回得京城就可以赚上一大笔,云家兴旺也指日可待,真替他们高兴。」
苑秋雨知道现在绝对不能正面提亲事,一定要迂回曲折,绕着弯儿说。
「哼,一个乳嗅未干的小子能折腾出甚么大名堂来?顶多只能小打小闹罢了,云家啊,算是废了!」
裴氏丝毫不掩饰她对云氏的轻视。
苑秋雨心底发凉,没想到母亲竟然势利至此。
「母亲,云表哥还年轻,他以后的机会还多得很,云家一定会再次兴旺起来的!」
苑秋雨依然不甘心,想再努力一下。
「我可没甚么耐心再等他几十年,我等不起,你更等不起,秋儿,你是母亲的女儿,你的心思母亲怎不明白,母亲又怎么可能不为你打算?但等你到母亲这把年纪了,你就明白,人世间的情情爱爱通通都是浮云,唯有真金白银才最可倚赖!」
「母亲,可是,我并不稀罕富贵,只要是羽宁表哥,即使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秋儿,你现在还年轻不明事理,女人的一生,最关键的就那么几步,一旦踏错就万劫不复,我宁愿你现在怨我,也不要将来后悔!」
裴氏的口气逐渐强烈起来。
「母亲是谋划苑氏的富贵,而不是我操心我的幸福吧!」
苑秋雨冷冷的说道。
「大胆,你竟然敢说出这种大逆大道的话!」裴氏勃然大怒。
「你欲与曹氏攀亲,不就是图谋人家的权势吗?想借力人家在朝廷上的势力,为裴氏的基业鸣鼓开道,一切都以家族的利益作为考虑,母亲,我并不傻!」
「反了,反了,逆女,你展直就是忤逆犯上!」裴氏气得直喘气。
「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不仅与曹氏定了亲,连婚期都已确定,十二月十五就是结亲之日,到时不管你愿不愿意,都由不得你!」
裴氏站起身来,伸出着手指对着苑秋雨吼道。
苑秋雨突然从袖袋内掏出一把剪刀,快如闪电,喀擦一声,就将如云的黑发齐肩剪断,柔顺的发丝竟散了一地。
「母亲,这断发就是我的回复,此生此世我非云表哥莫嫁,否则青灯古佛一世,了此残生!」
苑秋雨毫不畏惧,直直的盯着裴氏,眼神决绝、刚烈。
裴氏不竟呆住了,没想到苑秋雨竟决绝如此。
一旁伺候的众侍女也吓得目瞪口呆,连冷静的晓月也不竟大惊失色。
「你真的是疯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可以随意剪自己的头发?!」
「你要去作姑子吗?好,好,好,真是有出息的紧,我成全你,来人,将小姐押到后院的柴房里,先饿上三天再说,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裴氏怒不可遏,柳眉倒竖。
4.
柴房内,苑秋雨坐在一根破旧的矮凳上,对着晓月说道:
「对不起,晓月,我拖累了你,没想到母亲竟然把你也给绑了进来!」
原来裴氏大怒之下,竟然迁怒晓月,也怕她给苑秋雨通风报信,递水送茶甚么的,直接将她也绑进了柴房。
晓月眉头紧锁,摇了摇头说道:
「小姐,你是我此生唯一的亲人,我只是在考虑之后该怎么处理,小姐是否有打算?」
「我之前曾提醒小姐,此事需从长计议,不要与夫人起正面冲突。」
「晓月,你还不曾真正了解我的母亲,母亲一旦决定的事,无论如何迂回婉转都没有用。她从不考虑我的幸福与感受,她只考虑家族利益,从前是,以后也将永远都是,只要这一点没变,甚么让步都没有用!」
苑秋雨淡淡的说着,虽然平静,但依然掩饰不住深深的失落与悲伤。
虽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裴氏从来就不是一个和善、慈爱的娘亲。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母爱都是慈爱与金光闪闪,她同样有算计与谋划,苑秋雨显然是后者。
她从小就很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她知道许多东西都得自己去争取。
苑秋雨突然对晓月狡黠一笑:
「晓月,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我很早就开始筹划。我已经准备好足够多的银票藏在我贴身的衣物里,现在我要去找羽宁表哥!」
在晓月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苑秋雨俯下身子,在她耳边悄悄说道:
「我早已将柴房的窗格锯断了,现在窗格是我伪奘的,我们现在随时可以逃离出府,你是要留还是跟我走?」
「小姐在哪,我就在哪!」
深夜,一星如豆。
整个苑府都沉静无声,有两条瘦弱的人影快速的跃下窗户,又极速的翻越围墙,旋继消失在深浓的黑暗中。
5
一年后,漠北边疆。
湖水澄碧,一川烟草繁盛丰美,一袭远山在湛蓝的天幕下柔媚起伏。
在温暖的毡房内,一轩昂男子正在伏案书写,旁边一秀丽女子正在砌茶添水,赫然正是云羽宁与苑秋雨。
云羽宁突然抬起头对苑秋雨展颜一笑,徐徐吟道: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苑秋雨笑意盈盈:
「表哥,如今我们可以每日夜话山雨,不提这首诗也罢!」
云羽宁对她宠溺一笑,
「秋儿说得极是,今后不提也罢,我只希望时间慢些再慢些,就这样守着你过一世,我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相视而笑,竟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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