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里湘西深山的老房子,屋外日暮向晚,天边的云烧得如洒了一滩的殉情人的血,还灼热的光,洒在业已成熟的花椒树上,影影绰绰,辛辣味灌了满鼻腔。
屋上旧式木窗在半盏日光下透出斑驳的影子,那些镂刻的纹路像一出纸醉金迷的戏,缝隙间的光线照的灰尘漫飞犹如浮动的萤火,一条条金色的游龙让人想起武侠故事的机关阁,其间应有有白发老人,等着谁又为了心爱之人翻山越岭,飞蛾扑火似的来闯。
“多少年了还在看?”
昏暗的屋内,老人重重吸了口呛人的山烟,发出有些含糊的声音,嘴唇翕合间,吐出如棉花一般的云雾。
另一角的妇人未做回应,只静静捧着手中的物件。劣质的光盘被爱护得完好如初。她借着光束,眯起眼去贴近地瞧,眼角的皱纹遂盘虬卧龙,爬满了岁月。那没有污渍的光滑镜面照出她皱巴巴的脸,倒映出浑浊的眼里流淌的河。
迈着蹒跚的步子,像是前年冬天那只老得再走不动的猫,静静踱到布满灰尘的机子前,郑重地将手中的物件放进去,仿佛捧着冬日枯枝头的新雪那般宝贝,缓缓按下播放键。
屏幕上黑色一晃,现出江南水乡的青砖黛瓦,大雨泼撒在西湖的水面,卷起厚重的烟雾,将路边铺子里的人,苦涩的药香,都重重淹没。匆匆的路人撑起骨架或精致或粗糙的纸伞,唤了孩童巧妇,争先缩进茶楼,而湖面上一艘木船飘然而至,岸边是温润的白衣书生。这是谁都熟悉的古老故事。
而世间那么多爱恨,为何只流连这一个故事几十载呢?
“因为,白娘子肯为她心爱的人去排山倒海。”
记忆回到几十年前的湘西,还是青山绿水里养着的年少时光,山间有无数的竹雀,在簌簌林间唱着委婉的歌,夜雨潇潇从苍翠的竹子上滴落下晶莹的水珠,或打在身手敏捷的摘玉米的猴子的棕毛上,或淋在挖笋少女的乌发间,他们浸润在深山的泉眼里,长着清亮的眸子,满怀大山的灵性。
那时的他,有俊朗的模样,身材高瘦,皮肤白皙,透着血色湘西里独有的江南人的精致。竹管在他手里,被骨节分明的手指镂刻成精致的萧,贴近唇边,能吹一首风声一般萧索的曲子。空远而悲戚的箫声,飘在林间,浮在雾霭里,浸在绿水中。一支萧管悠悠鸣奏,吹得河上的木船也轻轻摇晃,撑船的少女闻声不由得停了桨,心中禁不住郁结起哀愁来,痴痴地望着河面。
自然,长在这样的深山里,他也绝对不会是只知道吟诗作画的白面书生,和所有在原始深山里长大的男子一样,那双手常握一杆猎枪,在归家时分为孩子带回让人欣喜雀跃的收获;他是天生的木匠,那撑着水壶的木架子被他雕上过细致的花纹;甚至村头烟草大户的承包权面临威胁时,也是他凭着极好的口才和人缘调停几方,解决了利益冲突。
这山间有多少女子仰慕着他,想学山里的竹雀为他歌唱,她们在日光下晒着黑油油的乌发,收拾起漂亮的衣角,立在木船的甲板上,依依不舍地回望,渴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那个吹箫人驻足的对象,那些哀婉的离愁,只对一人倾吐。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坐在石上听他吹箫的不是嗓门清亮的竹雀,而是矮小黑黄相貌平平的麻雀,她唱不出婉转动听的歌谣,也没有那番灵巧的手指,为身旁人的那杆翠绿系上精巧挂件,更没有一副美艳皮囊,能使山间明月失色。她站在他身边,显得那般平凡粗陋。她始终仰望着他,那目光的角度像是世间无法跨越的沟壑,横亘在他们相守而立的影子里,突兀在那么多因此夭折了一份难耐的酸楚相思的旁观少女的心里。
麻雀从不懂得打扮自己,她穿着随意几近褴褛,没日没夜地奔波着,像是一只不能停止旋转的陀螺。她能干,有这山林的粗犷之风,矮小的身影背着不相称的高大背篓,并不强壮的背驮起不对等的重负。她在春雷夏雨,秋霜冬雪中兀自走在那下山上山的陡峭山路上,在靠岸的石阶上目送孩子走远,背倚着大山,定定地看着那浓浓的河面青雾,欣慰地露出微笑,只是想到这放飞的风筝也有渐行渐远直至自己的眼睛无法捕获影子的那一天时,也不免要长长地叹息一声。
多少年的岁月里,她驮起那些山林的馈赠,乘着摆渡的船,踏过码头上的几十级台阶,去临近的古镇叫卖生活汗水的所得,免不了为了一点小利与人争论,也常常因为平穷的困窘,舍不得一碗飘香米豆腐的钱,就那么耐着辘辘饥肠,在熙攘的街边一立一个上午。待到午时人群散去,街边的铺子飘来无数家常冷暖的味道,她便拖着或空或尚有剩余的背篓,迈着那五里青石板街走回码头,去靠岸的船舱里沉沉地休憩。男人粗哑喉咙的高声谈论丝毫不能惊扰她疲惫的面容,因为也许梦里,梦里她又听见了熟悉的箫声。
而他呢,他一辈子面子极薄,虽和她一起耕耘起一片又一片的土地,看着汗水落下,在枝头发芽,结出累累的果实,却从没办法放下心性,说服自己和她一同去经历这买卖的过程,去与剽悍的女人比较那叫卖的喊声,即便,这是贫苦家庭最大的收入来源。他亦无法在拮据的夜里,去一家一家敲开邻居的门,忍受着恶语和敷衍,弯下腰去伸手接受那些人施舍般的钱财。于是,这样的难堪都落在了她的肩头。
故事就这样讲了几十年,麻雀一天天褪去光洁的毛色,一日日佝偻起那瘦弱的脊背。因着身体一天天被岁月侵蚀,她终于不再有年轻时的那般风风火火,田间日头的频繁身影终于被他取代。而走出大山的儿女逐渐支撑起他们的花费,她再不用去街头叫卖,他亦不用再看着她一人撕破面子,忍受难堪。
后来,人们总能在老屋子前闻到苦涩的药香——那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他,自己学着郎中琢磨起老医书,去山间挖回草药,为她熬的偏方。因这,他常常守在瓦罐前,一边静静等候那粗陋的盖子被蒸汽掀起,一边抽着他几十年不变的山烟。即便她从来都不喜那古怪的味道,却从未推辞过他递的药碗。棕黄的药汁残留在她枯萎的手指上,沾染在她干枯的唇边、脸颊,最后渗进那因笑容而皱起的沟壑里。
而山外,无数分分合合的爱恨离愁、荒唐闹剧在每一方灯红酒绿、水泥砖瓦间更迭演出,数不清的爱情折在了柴米油盐的一日三餐里,葬在了时光渐迟的暮色里。那些古老的传说被永远埋进荒冢,无人收骨,哀魂飘散在幽深的林间,等待赶尸匠将那些遥远而可怜的通病之人送回。只剩下他们,守着山间的鸟雀和年轻时的记忆,长久做一个未完的梦。
此时山间夜色也伴着故事沉了下来,远处灶台上的药罐子在沸腾,飘出熟悉的味道,一旁他抽着山烟静默不语地坐着。
她关了电视,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相册,粗糙的手抚过第一页那张崭新的照片。
照片上,老年的他受儿子的邀去到了那个故事里红墙绿柳烟波画桥的杭州,他穿着最爱的白色衣服,被盛夏的日头照得灼灼发亮,漂亮的大眼睛仍然透着不老的童真,温柔地看着镜头,那是山里跳跃的灵猴才有的目光。背后,是西湖的水,清丽的荷,和那遥远的囚禁了白娘子千年的雷峰塔。他依旧挺拔着背,无比俊朗的站立在那儿。
而未及时做手术的她一只眼睛已经因为白内障再无法看见,另一只浑浊的眼里躺满了温热的笑意。
即便自己满是病痛的身躯无法穿越山川湖海,如风一般飘至故事里的圣地又如何呢?
瞧,心上的人明明已经做到了啊。
他在白娘子与许仙相遇的地方,温柔而灿烂的笑着,就仿佛,
那时山间吹箫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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