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十五分整,我踩着铃声踏进容纳着一百多个人的合班教室,硬着头皮五十掉讲台上老叶投来的眼刀。放下书包,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教室的另一个角落,温软的晨光描摹着他脸庞的轮廓,我与他的目光在教室的对角线上碰撞——描述起来似乎是暧昧的场面,可那张脸面无表情,我大概也一样。
这是我初三时每天都发生的场景,只不过彼时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初三下学期,我走了狗屎运被提前保送到X中,一百来号保送生在X中临时组了个班,每天就上上课搞搞竞赛,又没有中考的压力,日子过得很滋润很佛系。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人群中独独注意到了他。他身上好像有什么,吸引着我的目光。于是我每每走进教室,总忍不住越过那一百多个人,将目光投向那一个角落。那时候他也总在看我,最起码是在看这个方向。也许他只是在对着门发呆吧,我这样堵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趁着中午没人溜到那个角落。阳光总是很厚待那个位置,在木质椅面上投下点点斑驳。我翻开他桌上的作业本,扉页上写着“冯缘”,很遒劲的字迹,旁边还有几个两角和与差公式,什么sin啊cos的。噢,好像前几天是讲过这个来着,只不过当时我正处在混沌状态,灵魂出窍,自然什么也没记下。
于是我知道了他的名字,然而就没有后续了。继续看了一个学期,什么火花也没擦出来,再没有往前一步。
后来正式上了高中,我们都是信息竞赛生,也在同一个班。其实距离是变近了,但我再也没有那种难以名状的心情,再也没有那样看过他。好像离开合班教室那个环境,这个习惯就自然而然消失了一样。
于是,我们过着更加没有交集的生活。
九月末,第一次月考结束了,我刚和BD分手,不愉快。晚饭时间,我在操场上一圈一圈走。
如果一张卷子我会做100分,那我顶多能拿80分。我一贯就这么糟糕,最近状态很差,就更加糟糕,天晓得排名会到哪里去。我对我的糟糕早就习惯了,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分数,敢于正视淋漓的红叉。
所以真正让我不愉快的还是BD那事。我对分手没有遗憾,对感情没有留恋,对他本人也没什么意见。让我不爽的,只是我自己罢了,我的朝三暮四,反复无常。
带着些微凉意的秋风吹卷缓缓泛黄的木叶,血红的夕阳向偌大的操场投下最后的绚烂,周围的景色都在暮色中逐渐消融。可是那个人,他确确实实在像我走来。
我后来想,那就是逢缘吧。
“这个点了你怎么还在操场?还没吃晚饭吧?喏,胖子烧饼,多买了份给你。”
“我机械地结果热腾腾的烧饼,连声“谢谢”都说不出来。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真该死,明明没有那么难过,偏偏还在这种时候落泪。我对自己更加厌弃,别回头不想让他看见。
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了,于是我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再走两圈。”
他有些踌躇,目光停留在我的脸庞上,“可你……”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抹去脸上的眼泪,改口说,“那这样,要不还是你陪我走两圈吧。”
他说,“好。”
我走在前,他在我斜后方半步。我不说话,默默地啃烧饼;他也不问我发生了什么,默默地跟在后头。明明都不说话,可是却没有尴尬,好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
那两圈,好像很长很长,也好像很短很短。我被暮色包裹着,感到难以名状的温暖。然而我的心里始终冷冷,这样的温暖并不应该属于我。
烧饼吃完了,他问我要不要回教室,我说我要回寝室,便和他分开了。
今天是周五,可以不上晚自习,我就打算在寝室里吃吃零食,躺躺尸。寝室里还没有人。也对,要不就回家了,要不就在教室自习。我压根不想学习,而且我是外地生,没法想回家就回家。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下定了决心,一骨碌爬起来,给小黑学长打电话。
按下那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当听筒里传来“嘟”声时,我的心脏一如既往地开始狂跳,不由得攥紧了听筒。即使那么多次,给他打电话我依然会不由自主地紧张,一如我对他不由自主的喜欢。
我已经决定,响三声他还没接,我就会挂断。
响到第二声,熟悉的“喂”跨过电话线传来。
就算千千万万次,这一刻对我也永远是静止的。
“那个那个,记得帮我登fgo啊。”
“嗯。”
“你现在高三会不会很忙啊?”
“挺忙的。”
“那……”
“室友休息了。”
“那不好意思……那我挂了……拜拜。”
“嗯。”
心中的失落感怎么都掩不住。原本,我给他打电话,也只是托着让他帮我登录游戏的旗号。由于他会忘事,我就每天打电话提醒他。其实我跟他说过,我不一定会等到他接电话,只要他看到未接来电记得帮我登就行了。于是,在我想听他说话时就等三声“嘟”,没有勇气和他说话时就等一声。
完成了日常的我回到床上躺尸。窝在被子里,往事悉数袭来。
初一时,我遇见了江晓,也就是小黑学长。
他高高的,瘦瘦的,有一点点黑,头发有一点点卷。
他脸庞轮廓分明,剑眉星目,很有英气,不过他有个圆鼻头,偶尔会有点可爱。
他不常笑,可是笑起来很好看。
那时候我刚刚加入信息竞赛,他读高一,拿了联赛一等奖,受我们教练之托过来给我们讲了一次课。我看着他在二进制的天地指点江山,暗自下定了决心,要变得像他那样厉害。
于是我加了他的QQ,没事就找他聊天,问各种问题,慢慢就熟了起来,而我的喜欢也慢慢滋长。不过,这种熟只是在QQ上而已,现实中我们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一起出去玩只有两次,都是我约的他。一次一起吃了顿泡面,一次去看电影。
那次看电影我至今记忆犹新。全程我紧张得要死,不时偷偷瞄他一眼,可他却一直看着大屏幕,完全没有注意我的样子。看完电影,我问他,“要不等下一起吃个饭?”
“真的不好意思,我女朋友在等我了。”
他的话如一声惊雷,我的心如坠冰窖。
走出电影院,外面的明亮一下晃得我睁不开眼。一个身穿蓝色长裙的女生走来,自然地挽住江晓的胳膊,对我明艳动人地一笑,“你好,我是何暮。”
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难看,回了个笑容,“我叫齐之之。”
江晓对我说,“这就是我的女朋友”,然后他转过头,“暮暮,这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学妹。”
他眼神中的温柔与专注,是看我时不曾有过的。我浑浑噩噩,不知道是怎么和他们道别的。
后来我得知,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家人很熟。江晓,何暮,连起的名字都这么登对。
何暮是很好很好的女生,我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资格。
初二暑假,BD对我表白了。
那时候我已经将近一年没和江晓联系了,于是我答应了BD。
他对我很好,可我的心门从不曾对他敞开,也绝口不提我的过去。
后来我逐渐意识到,这无非让我把江晓在心中越埋越深。
昨天的电话里,我始终心不在焉。他沉默半响,突然说:“之之,你一直都不曾喜欢我吧。其实我能看出来,只不过蒙骗自己,日久也能生情。”
原来他什么都看出来了。也难怪,我和他在一起时总心不在焉,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那也终于该说这句话了吧。于是我深吸一口气,说: “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其实我和BD也有许多美好的片段。然而说分手,却仿佛是一种解脱。
他很久很久没有说话,我实在忍受不了内心的愧疚,“嘭”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毫无疑问就是个渣女,何必装什么清高啊,渣女是不配愧疚的。
我又想起我和冯缘中的种种。明明不该靠近的,我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靠近带来的无非是伤害。可我面对他像个情场老手,博取他的同情,还把欲擒故纵玩得一套一套。当时和BD也是这样,我的渣还真是深入骨髓。
对江晓以外的人,我向来只有三分钟热度。我常想,凭什么是江晓呢?也许有些人遇到了就是遇到了,往后的人生就和他脱不了干系。不过若是我真的和他在一起,也许没几天就厌倦了吧。
毕竟是渣女嘛。
自我厌弃如黑压压的潮水向我涌来,将我逐渐吞没。无论怎么呐喊也只有缄默,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而另一个我在空气中漂浮,冷眼旁观,嘴角浮现一抹嗤笑。
十月,联赛在即,Frog给我们申请了一个半月的停课。Frog是我们的教练,由于他长着一双圆鼓鼓的青蛙眼,又戴一副黑框眼镜,便从他的大名“范荣根”这半懂不懂的三个字里取了个谐音,成Frog这个雅号。
停课后frog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机房的座位换了一通,说要把不同层次的学生交叉排,好让大家互相帮助。作为差生,我自然是被帮助的那一个。我捧着砖头一样的《算法导论》和《具体数学》,以及我的宝贝书——《秃头预防圣经》,来到了我的新座位,十分开心地想着待会儿我边上会是哪位大佬。
“好巧。”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转头,看见冯缘拉开椅子在我身旁坐下,对我一笑。
心跳漏了半拍,脸庞的温度有所上升,指尖渗出一层薄汗。我我我,在紧张?
“是很巧。”
他的目光移到我的宝贝书上,“想不到你是这样的齐之之。”
完了,好像有点糗……为了掩饰尴尬,我的沙雕话唠属性自动开启了,“咳咳,这个可是学信竞必备,连这个都没有你可学个啥劲。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秃乎?话说我还有全套的《颈椎病康复指南》呢。像你这种年轻人我见得多了去了,我看你印堂发黑,不注意的话很容易秃头的。但是你求我借你看下呢,也不是不可以,两块钱。”
他好像被我一番沙雕言论唬傻了,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放在桌上。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我说老铁,我这是冷笑话啊冷笑话,您真摸出两块钱是要闹哪样啊!现在我是收还是不收呢……
子曰:有钱自远方来,不收白不收。于是我痛痛快快地收下,把圣经往他面前一推,开始做frog给我们布置的题。一道毒瘤的动态仙人掌计数题;一道毒瘤的多项式全家桶;一道毒瘤的数据结构题。我看到题就知道今天必然又是爆零的一天,只好抱着我的玩偶咸鱼瑟瑟发抖。
过了大概十分钟,我十分开心的发现第一题的十分只要输出“1”就可以了。当然,0分和10分并无太大的区别,但本着蒟蒻的骗分精神,我开开心心地打了上去。然而,此时边上的仁兄似乎已经开始奋战多项式全家桶了……一个小时后我的期望得分依然只有十分,还毫无思路,我感到十分自闭。机房里还断了网,于是我悄悄开始看小说阿加莎的《藏书室女尸之谜》。
我看得正起劲,边上的人突然戳了我一下,我不爽,刚想问“干嘛”,便看见frog的死亡凝视,那突出的眼珠,堪比美杜莎的魔眼,让我当场石化。
“之前怎么说的,罚跑多少圈?”
我干咽了一口唾沫,“三…三十圈……”
“女生减半,十五圈吧,允许分三次跑完。”
我摆出如蒙大赦的表情,就差大喊“谢主隆恩”了。算了……十五圈就十五圈吧,总比三十圈好多了,frog已经对我很仁慈了……吧……
晚饭时间,我又默默到了操场,慢吞吞开始跑步。作为从小体育没及格过的人,5圈我一条命就去了大半。跑完我抓着旗杆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大口大口将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第一次感到国旗挂在这样高高的杆上是多么有必要——要是没它我现在就毫无形象地瘫在地上了。
“吃胖烧吗?”我转过头,依然是那张脸。这张脸从陌生变得熟悉,无端闯进了我的生命。
“谢谢,那那那《颈椎病康复指南》就不收你钱好了。”不经思考的话脱口而出,所幸跑完步本来就很热,就不存在脸红的问题了。
他笑了,“你真是个逗比、财迷、沙雕。”
我表示强烈抗议,我明明是青春活力美少女好嘛。好感度-99!
机房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我和冯缘熟起来,整天打打闹闹。可是联赛的日子还是来临了。这段时间我学得很认真,再加上有冯缘带着,突飞猛进,前几次模拟考,我的成绩都还不错,运气好时甚至能挤进前10。冯缘呢,基本稳在前5。坐在去考场的大巴上,我望着窗外发呆。今天下着小雨,窗玻璃蒙上了一层水汽,我用手指在上面胡乱涂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写上了个三点水,慌慌张张地涂掉,告诫自己要冷静,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不管我怎么逃避,今天的比赛江晓也会来,不如坦然面对。
“齐之之,你怎么紧张得话都不说了,一点都不像你。”坐在我后面的冯缘戳戳我的胳膊,说。
“我一点也不紧张好嘛!我心如死水好嘛!噢不心如止水……”
他扫我一眼,佯装摇头,“瞧这孩子,话都不会说了,真可怜。”
我狠狠地锤了他一下,“臭小子,爸爸几天没收拾你,还上房揭瓦了啊?”
“谁是你儿子?连自己的爸爸都不认得了,没大没小。”
……
打闹间,大巴已停在了考场门口。心情……好像也好了一点。迈下大巴,走向等待着的人群。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那个挺拔的身影,仿佛从最开始,我的目光就是奔他而去。他脸上挂着清浅疏离的笑,好像正在和边上的人讨论着什么。他对人几乎都是这样,而我,自然也不会是例外。
他似乎看见了我,迈开腿向我的方向走来。而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逃跑。心跳加速了,但并不那么猛烈。我竭力保持住淡然,管好表情,一边已经在心里开始了一会儿对话的预演。
他停在我面前,我日思夜想的人,停在我面前。
“小黑学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好久不见,在X中过得怎么样?”
“就这样啦。别人好强,我离垫底越来越近了呢。”
“怎么会,你初中时一直很厉害啊。”
“哪有。再说,那都是过去了。”
“齐之之,快过来签到,就差你了!”
我对小黑学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先去那边签到,回见啊。”
“嗯,回见。”
向着冯缘他们的方向飞奔而去,我对自己说:“齐之之,那都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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