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律诗对仗
诗词作手皆知律诗中颔联与颈联必须对仗,首联与尾联可对可不对。对仗的基
本要求,如句法相同、词性一致、平仄相反,等等,已有许多诗词格律方面的书籍论
及,不劳笔者在此费神赘述。笔者只就流水对和错综对发些粗浅的议论。
笔者以为,流水对的一个显著好处,在于能有效地避免合掌对。合掌对的特点
是,出句与对句重复一个意思。耳熟能详的例子有:“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
熊罴”,“登崖远眺观三面,越岭高瞻赏四周”,“岳父有因才枉驾,丈人无故不光
临”等。这三联中的上句与下句理意完全或基本重合,是为“大合掌”。“小合掌”
指的是,虽然上、下句句意相异,但其中的个别字(词)意相近。比如,“求知须辨
真和伪,开卷何分暮与晨”中的“和”、“与”;“透雪枝犹翠,欺霜节自矜”中的
“透雪”、“欺霜”。合掌对所以被视为诗病,盖因诗词有字数之限制,要求作手以
给定的有限字数表达尽可能丰富的意思,此“诗词以精炼为要”之谓也。大合掌浪费
了整整一句七个字格(七律)或五个字格(五律)的“资源”,不唯诗家会诟病,即
或经济学家都要忍不住出来呵斥这种无效、低效的资源配置。
流水对则是二句共同表达一个意思,即各单独一句只说了一半(或一部分)意
思。一个意思既然存于上句“一半”、下句“另一半”,这两“半”自然不会相同。
并且,流水对上句与下句之间有逻辑上的先后顺序。不妨举例说明。例一,“请看石
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杜甫句)。如何理解这是流水对呢?笔者以为,“请
看”二字是动词谓语,而“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应为宾语从句,构成“请看”
的宾语。老杜将“石上藤萝月”移至上句,是出于格律的要求。显然,上句“请看石
上藤萝月”并未把话(意思)说完,而下句“已映洲前芦荻花”方补足上句而完成整
联意思。例二,“真觉船娘歌俚曲,径教游子动心扉”(笔者句)。“真觉”,动词
谓语;“船娘歌俚曲径教游子动心扉”,宾语从句:此处分析可与例一同。例三,
“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沈亚之句)。全联的意思是:过去弄玉公主吹箫的地
方(上句,半个意思),就是现在的月下高楼(下句,另一半意思)。在上述例子中,
焉有合掌病的踪影?流水对读来行云流水,联句和意脉给人以通达顺畅之感,此其另
一优点也;限于篇幅,此处不展开讨论。
错综对,顾名思义,就是在二句不同的位置上形成交叉相对。笔者读诗不多,
只知最著名的错综对,当属唐人李群玉的“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此
联为首联,二句并不要求必须对仗,然作者以“六幅”对“一段”,以“湘江”对
“巫山”,形成错综对。因所对词语在相错的位置上出现,加之首联无对仗要求,粗
心的读者很可能会误以为此二句没有偶对。今人也有尝试错综对的诗作,如《文华堂
壬辰杂诗》的作者曾有一联,云:“红羊勿忘千年劫,应惜青衿一寸丹”。“红羊”
对“青衿”,“勿忘”偶“应惜”,故可目此联为错综对。
有一七律篇什,出自某大学一女生之手,用了流水对及错综对手法,给笔者留
下深刻的印象。全诗如下:“青山含翠蕴灵久,零落灯花第几擎?步月中庭思惝恍,
高枝戴露俟嘤鸣。一朝蚌满凝珠吐,斗室馨香泼墨成。莫道衡门常被褐,闲敲诗话向
棋枰”。此律系作者写给某诗社诗友们的。首联点出诗社所在地诗词历史悠久,历代
诗人在零落花灯中吟咏不辍。颔联承上,继而写作为当代习诗者的自己,踏着中庭的
月光,情思惝恍;上看挂着清露的高枝,似闻灵禽嘤鸣求友。此联以“步月”对“戴
露”,“中庭”对“高枝”,是为错综对。颈联宕开一笔,转言诗词创作经验:必得
厚积至“蚌满珠吐”时下笔(上句),方可泼墨而成、馨香盈室(下句)。无疑,此
联用了流水对技法。尾联援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之诗典,谓明知做诗人清贫,亦
因雅趣无穷而矢志不移。此作篇幅虽小,却偏偏能容下流水对、错综对、比兴、用典
等多种格律诗的手法,艺术上大为增色,令人反复吟诵犹觉余味袅袅、爱不释手。这
些艺术特色,只为旧体诗所专有,移用于其他文体不得!不懂旧体诗的诗评者,除了
空洞地大谈无新旧体区别、通用标签似的意境之外,焉能品得个中诗法艺术三昧?
由诗词用典
诗词用典说开去
说开去
隶事用典,乃诗词修辞技巧之重要一环,若运用得当,可使诗词韵味丰厚、意
蕴深远,高度雅化(故称“典雅”)。对此,诸多诗词典籍都作过阐述。然最近读到
的某些杂谈、作品点评、微刊留言等,对诗中用典颇为抵触,甚至认为用典乃诗词之
病。具代表性的说法是:唯有有意境、情怀、灵性的诗,而非靠知识和技巧唬人的诗,
才能打动人,才是好诗。持此说者往往举“好用僻典、僻词”的作品为反例,为其立
论服务。此说似是而非,在逻辑上存在两个明显的漏洞:一是将“意境情怀灵性”与
“知识和技巧”割裂甚至对立起来,彷佛后者只会"拆"前者的"台";二是将“好
用僻典、僻词”等同于隶事用典,有意无意地间接否定积累学识、掌握技巧的必要性。
这很容易招致别人揣测:持此说者是否想找一块遮羞布,以掩饰其学养不够,因而不
会用典、也欣赏不了用典作品的窘态?笔者坚定地认为,丰富学养、提高技巧、增强
功力,即便不是出上乘作品的充分条件,也是其必要条件。清朝中叶诗坛领袖沈德潜
认为,诗词的艺术质量,说到底,由诗人的襟抱器识和才情功力所决定。
古往今来,那些最具分量且臻艺术巅峰的诗词作品,果真与学识、技巧无关吗?
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等,杜甫的《登高》、
《秋兴八首》、《诸将》等,有的使用了大量典故,有的将诗词技巧发挥到极致。这
些大篇、名篇所达意境之深广,绝非“床前明月光”、“两个黄鹂鸣翠柳”之类的绝
句所能企及。叶嘉莹教授曾断言:“是杜甫才真正从内容意境与艺术技巧两方面发展
了七律,将这种体式发展到一个完美成熟的阶段。”叶教授特别分析了《秋兴八首》
中的用典,说“凡诗人用典,一定要使这些在其诗歌的感发生命中发生作用才好,杜
甫诗中所用的典故真是结合的好妙!”这是“杜甫的诗之所以好,之所以感人”的重
要原因之一。可见,将“内容意境”与“艺术技巧”割裂甚至对立起来的言论,是何
等的无知与荒谬!笔者不揣冒昧,恭劝这些一叶障目的人去认真读一下叶教授的《说
杜甫诗》一书。
当代诗词名家也不乏通过隶事用典使作品意味隽永的例子,王翼奇先生便是其
中之一。笔者读过王先生的《送少年入都》:“冰天跃马记吾曾,今日扬鞭属祖生。
骏足原应空冀北,男儿况是到长城。清声有待鸣雏凤,家法无忘取上乘。我欲因君梦
京国,拿云心事一纵横。”诗坛名宿熊东遨先生曾专门为此律写过点评,其中一段特
别对诗中用典予以激赏,录此以飨读者:“中两联大佳,不惟属对工,且见用事活。
‘骏足原应空冀北’,合教陈同甫哑口无言;‘男儿况是到长城’,会令毛泽东抚掌
而笑;‘清声’句李义山贡献些须;‘家法’句吴叔庠亦来应卯(此为送友人吴战垒之
子入都作,故用此典)。看他驱遣古今人物,是何等得心应手!”联佳仰仗用典!谁说
学识技巧对增进诗词艺术性无所助益?问题在于“活”,在于“得心应手”,即用典
须自然、无刻意斧凿之痕;而该不该用典不是题中之义。有说,诗词之最高境界是自
然(又称“化境”)。已故诗人、学者郭绍虞对“自然”作过精辟的论述:自然,是
通过工力后的自然,这是真正的自然;若对一些浮面的思想、词句摇笔即来、一挥而
就,这便不是自然。以此推论,学识浅薄、遇“典”便厌者难具什么工力,也就难以
攀登诗词最高境界。
僻典能不能用,也要看其用的是否贴切巧妙自然,是否有助于深化思想情致、
丰富内涵韵味和提高审美意趣,而不能一概丑诋。实则,僻典在饱学之士眼里并非
“晦涩深奥”,即并非“僻”。读书太少的人不懂、因而不能欣赏有“僻典”的诗作,
其责不在作者的渊博,而在读者自身的才疏学浅。这令笔者想起了诗词要大众化的口
号。不想提高自己学养却又要在诗词界附庸风雅的人,事实上也在要求诗词大众化,
至少要“化”到他们能懂的程度。老诗人童明伦对“诗词大众化”有过入木三分的批
驳,如下:“别有一种奇谈怪论,就是高喊诗词大众化、通俗化,必须‘化’到全用
口语,人人都解,要使诗词语言和口语完全一致。殊不知言(口语)和文(文章)之间,
文和诗之间,有一个语言艺术的提高,表现方式的不同,其区别显而易见。…事实上,
任何一门科学技术,任何一门文学体裁,任何一类艺术形式,都不可能做到尽人皆知,
全民皆懂。相对论、剩余价值论、形象思维论、声学论、训诂学、交响乐、京剧甚至
白话诗,都无法‘化’到那一种程度。”既然如此,那就只有靠提高自身的学力、工
力、识力以及思想境界,方能在继承的前提下进行创新,欣赏和写出上乘佳作。当然,
这正是学诗之难所在。付出未必有回报;然不想付出者必定无回报!笔者当以此自勉。
只要意境
只要意境佳,格律可以不要?
,格律可以不要?
尝闻某些一知半解的人用唐宋名家的作品为其格律诗不守律辩护。他们列举的
作品包括崔颢的《黄鹤楼》,杜甫的《崔氏东山草堂》,苏轼的《寿星院寒碧轩》。
有人曾以“若你的作品能与这些大诗家的有一拼,那么不守格律也罢”来反驳。但笔
者认为这种反驳缺乏说服力,未抓住问题的实质。那么,问题的实质是什么?语言大
师王力在他的名著《诗词格律》一书中将这一类作品归为“古风式律诗”,而非近体
律诗。比如他说,崔颢的《黄鹤楼》“前半首是古风的格调,后半首才是律诗”。王
力还指出,这种古风律诗出现在“律诗尚未定型化的时候,…,还没有完全依照律诗
的平仄格律,而且对仗也不完全工整”。至于《崔氏东山草堂》及《寿星院寒碧轩》,
王力认为,杜甫和苏轼是“有意识地写一些古风式的律诗”,而古风式的律诗应称为
“拗体”,“拗体自然不是律诗的正规,后代模仿这种诗体的人是很少的”。从王力
的分析中至少可以得出三个推论:一,不守律的写手若非蓄意偷换概念,便是浅陋无
知;二,以古风式律诗为借口来摆脱后来发展成定型化的近体律诗格律,既是倒退也
是徒劳的;三,试图用唐宋名家“有意而为”的古风式律诗来为自己修为不够、国学
知识贫乏遮羞,反而会徒增笑料!当然,如果有人明言自己写的是古风式律诗而非近
体律诗,则自可另当别论。或者,干脆去写自由诗,大可不必与守律者争执不休,浪
费宝贵的创作时间。
既然冠作品以“七律”(或其他什么律、绝、词牌),就必须中规入矩,严守
相应的格律(包括允许的“拗救”、“雁格”、“折腰体”等规定)。这是天经地义
的,因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是,笔者在此仍要进一步问一个问题:难道“诗工”
与“意佳”就不能并存?前文提到,叶嘉莹教授说是杜甫将七律发展到一个完美成熟
的阶段。他的《秋兴八首》、《登高》等等名篇,均格律严谨,意境超凡,而《登高》
更被誉为千古第一律。笔者也读过当代诗词名宿(如熊东遨)的作品,其中许多篇什
意佳词美,却从未发现有违律的现象。连古诗功力和国学修为如此深厚的先哲今贤都
坚持做到“诗工”兼“意佳”,我辈又岂能为自己的"偷懒"行为找开脱的理由?母庸
质疑,追求意佳且诗工会更难;然唯其难才具艺术的高度。一位大画家曾把艺术的本
质概括为两点:“创新”与“有难度”。作画如此,作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笔者曾与认同“只要意境好,格律可以不要”的一位号称“律诗王”者有过交
锋。交锋中留下的一首七律或可用来收束本文(尽管此律有瑕疵,如“摞眼”):
七律见诗友谈诗词本质与格律关系一诗,用韵奉答
孤标自诩九芒珠,贬椟虚谈道统枢。画苇怕言根蒂浅,托名难蔽腹肠枯。
刀功何碍烹嘉馔?汉祖端能得旷涂。懒问几人俦子美,颇偏只恐类癯儒。
注:颈联下句借用汉高祖典故,即“兼听则明”的刘邦对事和人能得出比较全面的看
法,故最终战胜了“偏听则暗”的项羽而赢得天下。
附诗友原玉:
七律与友人论诗词之本质
置喙何须辨椟珠?老庄道统自机枢。長天万里皆吟梦,匝地千秋供醉壶。
格律獃僵搜韵尽,风骚变幻出奇殊。镶金美盒终还匠,甫聖白仙魂豈巫?
漫谈诗词之典雅与通俗
谈诗词之典雅与通俗
“大雅由来尚正声,吟坛何用漫相争。春兰不必同秋菊,但抱幽香品自清”
(刘梦芙)。诗之典雅与通俗,诚如春兰与秋菊,虽形神色彩各异,却同样令人赏心
悦目。何为典雅之诗,何为通俗之作?不必从典籍中寻求定义,有人就曾做过颇能抓
住二者各自特点的分类:通俗作品一般具“快读”特点,而典雅作品一般具“慢读”
特点。典雅作品之所以须慢读,盖因其国学文化含量高,内涵意蕴深刻、曲折,读者
做不到一览便无余;而通俗篇什之所以可快读,原因正好与上述相反。
笔者对雅俗共存、共赏,从无异议。然近几年来,由于诗词界极力倡导和推动
“诗词走向大众化”,典雅、高古、深刻而同样反映当代人思想情感与社会生活诸方
面的作品,大有被边缘化的趋势,已造成诗词界生态的严重失衡。以最具权威的“第
四届诗词中国传统诗词创作大赛”为例,获奖的多为通俗的或曰“接地气”的作品。
这些作品绝大多数确为上乘之作,获奖乃实至名归,并且“快读”便能读懂。但笔者
也浏览过一些“高大上”的学术型诗词期刊,如《诗词界》,《爽籁》,《诗词学》
等。内中刊有近现代名家诗词选,当代网络诗词选,当代大学生诗词选等。这些精挑
细选出来的作品当归于典雅名下。它们也是作者所处时代的现实与情感的折射,然其
意境之深邃,遣词造句之高雅,功力之浑厚,学识之渊博,诗味之隽永,技法之娴熟
等,洵非诗词大赛的获奖作品可比。不通过“慢读”,势难读懂,更遑论欣赏。笔者
以为,这些佳制未必能在以通俗化、接地气为主旨的诗词大赛中金榜高中。如此失衡
的诗词界生态,能有利于当代诗词的健康发展、走向繁荣吗?
既然提倡诗词要通俗化,那么什么样的通俗诗是好诗呢?有人提出:“可以使
读者眼前一亮,心里一颤、喉头一热的作品是也。”这个概括十分精彩,既容易记,
又抓住了通俗诗快读的特点:唯“快读”之作,方可能产生“一亮,一颤,一热”的
效果。例如,“有人名字绕心田,借酒酣时说李娟。众友无言秦旭哭,吾妻已死十三
年。”这一绝句可当得上“喉头一热”的佳作。再如,“小街新霁褪浮华,夜色柔成
一路纱。怀里女儿天上指:‘雨将月亮打湿啦’!”,这应该算“眼前一亮”的好诗。
高雅诗作,须花时间去慢慢品(“慢读”)。有时初读一首诗,并不能立刻体
味其精彩之处,然越品会越觉有味。如“桃源此日春依旧,底事渔郎不问津”。初读
时只感觉“尚可”,继而沉吟再三,方觉其有深意:在物欲横流的尘世,不少文人也
免不了追求名利和虚荣,这些“渔郎”岂会对“津”再感兴趣,岂能再写出陶渊明那
样的传世佳篇!如此有厚味的诗,显然不是“眼前一亮、心里一颤、喉头一热”之类
的作品,但你敢说它不是好诗!对于典雅类作品的好诗标准,笔者认同“三新(美)”
之说:意境新(美)、情感新(美)、语言新(美)。有此一新(美),便是好诗;
若能将三新(美)均凝聚笔端,则为大好之诗。如:“峰甘冷落和云隐,水爱清明抱
月流”,“虹因雨现终难久,峰被云遮不失高”,“何愁月淡分辉薄,只恐墙高出杏
难”,“炎凉识遍难成恨,离合看多不说愁”,“好日闲中抛去易,痴人梦里醒来难”
等。这类典雅之诗首重意境或情感新(美),无论言情说理,必新意迭出。次重语言
新(美),妙语联珠,隽词如注,莫不独出心裁,引人入胜而不落言诠。
笔者尝读过一位诗词界颇有点小名气的诗人写的一篇文章,初看标题便立生阅
读冲动:诗的语言该是什么语言?然而,读完后大跌眼镜:诗的语言竟是白话(所谓
“白话”,依鲁迅的说法,就是“明白如话”,而“话”指口语)!该文作者开篇用
房皞《读杜诗》中的“欲知子美高明处,只把寻常话作诗”引出话题,继而在讨论中
再引曹植、李白、刘禹锡、崔护、白居易等等的所谓“大白话”诗句,证明古贤追求
白话诗。此文漏洞百出,笔者实不敢苟同,在此提出几点异议,以就教于方家。第一,
此文引例有以偏概全之嫌。以杜甫为例,他的真正“高明”之作,如《秋兴八首》,
哪一句是口语白话?果真如此,就不劳叶嘉莹教授出《说杜甫诗》一书进行全面的讲
解了。在名家诗词中,通俗(不等于白话!)只是作品风格的一种,不能涵盖其总体
风格,这是不争的事实。仅挑有利于自己的部分事实来支撑立论,难以奏效。第二,
即使该文引证的古代名家作品,所用语言可以说“浅显”,却绝不是白话。比如,曹
植的“煮豆持作羮,漉菽以为汁”,今人翻译成:“锅里煮着豆子,是想把豆子的残
渣过滤过后,留下豆汁来做成羹,把豆渣压干做成豆豉。”毫无疑问,前者是诗语,
后者才是白话;而一旦用了白话,诗语便不复存在,诗味亦随之荡然无存。第三,白
话入诗文,早在“五四”时期胡适等人就已鼓吹呐喊过,所产生的新诗统治了诗坛几
十年,却未见有多少传世之作。今天要求白话入诗词,这诗词岂非成了受格律束缚的
“新诗”?如此,诗词之有别于新诗的语言艺术何在?没了优点,却多了受格律束缚
的“缺点”,这样的“诗词”要它作甚?可见,鼓吹白话入诗词,无异于扼杀中华文
化的瑰宝!第四,该文作者似乎也担心白话入诗闹不好会变成顺口溜打油诗,于是强
调白话诗仍需要各种手法予以加工锤炼。殊不知,格律诗词各种加工锤炼手段的一个
重要目的,就是升华语言艺术。然而,从白话到白话,再怎么锤炼也不会成为诗词语
言。该文作者举了以白话写就的《鹧鸪天农民工》一词为例,试图展示白话入诗的成
功。此作有真情,也感人,洵足称好诗,但笔者怎么看都像一首打油“词”。毋庸讳
言,打油诗也可以有好作品,但毕竟不是诗词。其实,该文作者骨子里轻视以白话为
载体的打油诗顺口溜,欲将白话入诗后的“诗词”作品与它们区别开,却显得十分吃
力。南宋张戒曾用“遇奇则奇,遇俗则俗”(《岁寒堂诗话》)八个字,赞杜甫该
雅处不辞雅,该俗时不避俗之灵活诗风。当代也不乏或雅或俗、无所不能的大家。有
“雅”之功力,还愁“俗”之难为?先哲今贤的创作实践表明,雅与俗两风格俱佳,
没必要扬此抑彼。笔者赞同诗风尽可能兼容并蓄,学习杜甫等大师针对不同的题材采
用不同风格。培养自己更多的诗词风格,或可带来更多的创作空间。总之,典雅而不
故作晦涩,通俗而不流于庸俗,如此之典雅和通俗共存,应是“大雅由来尚正声”中
“正声”之含义。
无理而妙与诗性思维
无理而妙与诗性思维
好诗常有佳句供读者细细玩味。佳句有多种,如警策句,哲理句,意趣句,无
理而妙句,等等。其中,无理而妙句最仰仗作者的形象思维、想象夸张、细节特征捕
捉等能力。而读者欲识得无理而妙句,亦须具备这几种能力。唐宋名家这一类句子很
多,著名的有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白发三千丈,缘愁似
个长”,“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宫阁”;苏轼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
起千堆雪”;陆游的“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等等。
“无理”就是与常理不符。如何透过“无理”识得好诗之深妙处?要靠诗性思
维,而非日常思维。唐朝杜牧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绝句《江南春》,云:“千里莺啼
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此绝千百年来素负
盛誉,四句诗,既写出了江南春景的丰富多彩,也写出了它的广阔、深邃和迷离,还
寄托了国势盛衰易代的感慨。不料,明代杨慎跳出来诟病杜牧此诗,说“千里莺啼,
谁能听得?千里绿映红,谁能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
旗,皆在其中矣”。当代学者诗人林岫嘲笑道:“鸟的听闻,需要丈量距离后才能写
诗,还有诗趣吗?杨慎没有‘粗心读好诗’,琢磨过分,成了书呆子找茬儿”。杨慎
的问题出在用日常思维读诗。日常思维多是逻辑思维,遇事总要问“是不是合理”
“是不是科学”。这里的“合理”、“科学”,基于人们多年生活中积累的经验和知
识。
诗性思维跳脱出日常思维的逻辑包括经验和知识所设下的樊笼。但是,诗性思
维不是不要真实。熊东遨曾说:“真实乃诗之生命。从生活中觅诗,场景可以虚设,
事实不能虚构;情绪可以夸张,情感不能假设。”诚哉斯言!只要恪守这条基本原则,
诗性思维若用的好洵堪产生无理而妙的诗句。试举当代人写的诗为例。“路向天之北,苍然见故乡。山高灯火矮,夜静小街凉。新雪柔如乳,繁星亮似糖。香甜人入梦,梦
不过南墙。”颈联两比喻无理而妙。“碧水西流去,浪声拴枕边。风吹山上月,独自
醉花间。”浪可拴、月可吹,情理之外,想象之中,是之谓“无理而妙”。
即使是诗词造诣较深的人,也未必常抱诗性思维读诗。这里举笔者亲身经历的
一事,聊作谈资。笔者填写过一首《金缕曲暮秋回国游滇池纪感》,投给一家电子微
刊,未录选。询问原因,终审(据说是对古典文学颇有研究的学者诗人)给了三条理
由,其中一条说有一“煮”字用的不当(另两条最后该终审承认自己犯错)。拙词如
下:“参久髯翁句。我今来、登楼领略,旧情新趣。云外清风挲岑黛,夕照池央似煮。
旋鸥鹭,牵吟曼舞。蟹屿螺洲犁浪去,掬粼粼碧水灵台注。浑未觉,近曛暮。鬓
边旅梦星霜聚。飐孤篷、巨浸鲸波,两洲风雨。攒植成均葳蕤播,勿问此生庸否。哪
堪老、前尘频顾。四季湖山殊形色,恐踟蹰、错把金秋负。孰共彻,大观悟?”那位
终审大人评道:“见过‘煮茶’、‘煮雪’,却未见有‘煮夕阳’。能煮太阳者,必
为银河系中心之火”,从而以不合常理与科学为由,断言我‘煮’字凑韵。这是一个
极典型的日常思维的例子,不过发生在一位号称古诗词专家的身上,倒是笔者始料未
及的。笔者从事经济学科研几十年,深知写科学论文必须精确无误。但这里谈的是写
诗,不是写论文,二者之区别显而易见:写论文,靠的是逻辑(抽象)思维,要严谨;
写诗,靠的是诗性(形象)思维,可模糊。这位终审大人恐怕不曾见过黄昏时分夕阳
倒映在滇池浩渺澄波中的景色,笔者于是问他,舍“煮”字,还有更好、更形象(而
非更符合科学事实)的词状景吗?可惜,没了下文。“煮夕阳”是感觉,是虚拟的场
景;游滇池、观赏夕阳倒映在水里的美景,是真实,是事实。用诗性思维写下的诗句,
即便“无理而妙”,也不会得到日常思维人的共鸣与欣赏,这当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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