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言情】《戏弄》|2-3绝世之美
04
杜青云头一回领工资,领了二十三元钱。他取了零头三元,其余的上交给了母亲。母亲把钱摊在饭桌上一遍遍数,高兴得抹泪。
父亲也高兴得过来把钱捏了一遍,得意对母亲说,我就说嘛,虽说唱戏没落了,戏院也是一个铁饭碗。哎,他叹了一口气,脸一松,有了一些失意之态,钱是少了点,也将就糊口了。冷月华红的时候,这点钱还不够到秋月楼吃一顿茶点。时代变了。
母亲一把收了钱,赌气似地揉进上衣兜里,说,他有啥子好,他是为资本家阔太太唱戏,贫民百姓哪进得了他的门槛。我觉得我家青云好,真正是为无产阶级服务。
父亲冷冷一笑:无产阶级?曲高和寡,有几人真正懂的?门外汉看闹热罢了。
母亲摆出一副不屑于争的态度:就你是阳春白雪,你知音。
杜青云两手掩耳,目视前方,仿佛置身于无人之境。他的修为大有进境,常于纷扰之中不避不躲,心中默念唱词,一场幻觉里人便进入戏中去了。进退无障碍,这就是入戏的疯魔了。师傅提醒过他,说,人是人,戏是戏,生活是生活,壁垒分明,才有烟火气。一旦壁垒消融,就是戏情不分,真假莫辨了。
杜青云不这么想,人一入戏便成痴,再不受世间任何纷扰,实属幸福难得。
杜青云最近常常默念的,便是风尚玉的白蛇:蓦然见一少年信步湖畔,恰好似洛阳道巧遇潘安。这颗心干百载微波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波澜?
他平静无波的少年心事,为什么总是在师傅面前陡起波澜?那种巨大的眩晕感让他如沉浮在梦中。师傅那深潭也似的眼波为什么总是风情万种?有意无意地一瞥,便是哗啦啦晴天霹雳响,又是在眩晕之中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师傅?师傅当年巧遇的潘安是谁?
冷月华?
冷月华啊。一身羽衣动两江,半粒仁心守繁华。
流传当年川军涪陵守备杨颠,一心要招冷玉华做姑爷。冷月华死活不从,杨颠一怒之下兵围戏院,冷月华瞧着黑洞洞的枪口,微微一笑,说司令要我这活死人何用?这颗心只剩半粒,容得下天地,再容不下别人。半粒之心,岂能独活!
那另一个半粒,自然就是风尚玉。
青云,青云,窗外一人喊,是薛子前的声音。杜青云醒过神,薛子前这晚上来所谓何事?他起身,腿有些酥麻,活动了一下,答应道,师兄,来了。
伸头一看,路灯下,薛子前独自一人,穿着一件白布衬衣,长身玉立,正仰头看他,说,你忘啦,好事。
薛子前说的好事就是到宫大爷家挣外快。
这宫大爷在涪陵是一个名人,七十大几了,却养着一个小媳妇,每天早上在军门府前耍长拳,拳毕,喝一杯雀巢牛奶,外加两个生鸡蛋。
薛子前和宫大爷谈好,一出杜十娘十块钱。这有些诱惑人,差不多杜青云半个月的工资了。但宫大爷住在军门府大街,和师傅隔着一个庭院,师傅知道了是要挨骂的,师傅常常说,戏子命薄,侯门一入,尸骨全无,旧社会唱堂会,不知道吃了多少人?不自重,便被人玩弄于掌股,半点不由人。还是解放好,新风尚一扫积弊,少了些肮脏龌龊。
薛子前这门道,和堂会何异?杜青云踌躇不决。
薛子前说,这世道哪还有官家大老爷,我们这叫以戏会友。再说了,这宫大爷也算个行家,人家好歹做过师伯冷玉华门下狗。眼光毒着呢。
敲开宫家门,便听见一片嘈杂声,天井里放着电视,西厢房里却是留声机的咿呀声,两种声音混在一起,不明不白地响着。宫大爷在天井横了一张软塌,睡眼惺忪地对着黑白电视机里斑斑点点的人影儿。看清是薛子前,精神陡然大振,张口便诵,这夏夜漫漫无聊事,对着这一台铁疙瘩犯愁思。我宫大爷正寻思无消遣,眼前忽遇梨园人。呀呀呀,好事来了。
他关了电视,朝西厢房喊,碧玉,你那铁疙瘩也关了吧。
西厢房里顿时沉寂。
宫大爷这才细细地打量杜青云,半晌,点头赞道,身若春山,色若秋水,冷月华后再无二人。
杜青云矜持地一笑,两手作礼,道,宫大爷过奖了。
薛子前伸手捉住宫大爷,老屁虫,还快不叫你的小夫人上几道好菜,茶,上等碧螺春泡上。
宫大爷趋步沉肩,还了一记将军卸甲,薛拐子,你这好吃马,老子今天偏不遂你的愿。
杜青云想不到薛子前和宫大爷如此熟稔,有些紧张的身子松懈下来。西厢房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说薛大哥要来,茶水早以备好。声音清亮,若娇莺鸣涧。
说着,一个女人端着茶盘,娉娉婷婷地出来。先在杜青云前福了一礼,递过一盏茶,女人鬓边插了一枝月桂,暗香袭人。
杜青云捧着茶,顿觉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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