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风恋歌(七)

作者: 张春发_66a0 | 来源:发表于2020-11-11 17:13 被阅读0次

    彩霞村的疯婆婆死了。

    紫云山一带最大的地主婆一命呜呼了。

    秦小心的爹娘哭得悲悲切切,通夜悽惶,鸡叫三遍时,秦满金抹着泪眼,才想起哭得死去活来的儿子秦小心在抽啜之时,竟抵熬不住漫漫长夜,己歪在奶奶的床边勾头睡觉了,秦满金把儿子抱起来,和衣放在另一张床上,给他盖好被子,转身走过来,跪在母亲床侧铺着玉米叶编织的圆垫子上接着哀思,妻子万氏在一旁用头巾擦着泪,苦悽悽地劝男人道:"他爹,你也去里屋床上睡会儿吧…天明前你还得起早到十里铺山头店给老舅家报信儿哩…光熬夜铁人也挺不住,会误事儿的!"

    "唉!咱娘这一辈子活着也是受罪,去了天堂那边儿…说不定也是一场福份。"秦满金双手撑着地,少气无力地站起身,对着安卧的母亲作了一个揖,转头对妻子说:"他娘,妳也去歇歇合会儿眼吧!"

    万氏轻轻地回道:"我不睏…也不出远门,我在娘跟前守着…这里不能缺人。"

    早晨,风住了,雨交雪也停了,东方没有太阳,天气阴沉沉的,吃大家饭时,秦满金背着一小卷儿白粗布,夹着两沓子黄纸,手里拿着一小挂鞭炮和一把香,还有三盒大前门纸烟,踩泥踏水啪啪唧唧回来了,口里呼着白气,一进屋,就对万氏吩咐:"快把白布割成长条条,把黄纸裁成大方片。"万氏不声不响找把剪刀都一一照做了,律放在当门破旧的八仙桌上。

    不一会儿,从外面来了两个上衣袋里别钢笔的中年人,一个高一个矮,秦满金忙向来人作着揖说:"刘老师李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那个高个儿回道:"老人病逝,悲伤不分阶级,伟大领袖还主张给逝者寄以哀思呢…我们同事多年,我和李老师闻讯赶来也是给大娘一个送别!"

    那矮个儿说:"秦老师,人亡事大,我们做同事的,知你单门独户,我与刘老师同来,一是表示哀悼,二是过来伸伸手帮个忙…让大娘早点安息!"

    此刻,又过来两三个陌生人,尚未进小院的破柵栏门,就痛哭流涕地嚎叫着:"我的老大姐呀!""我的大姑呀!您这一辈子可没享啥福啊…!"其声悲切,让人耳闻,心易生悯。秦满金闻声,知老舅家来吊孝的亲戚们到了,忙披麻戴孝跌跌撞撞迎上去,不顾一切地往泥地上双膝扑嗵一跪,瞌头作揖就是三拜,被刘老师赶忙拽拉起身,那李老师双手托了三根又宽又长的白布条庄重地向三位来客一一让过,仨客人各取一条白布系在自己头上,穆肃着脸色,不再哀嚎,随两位老师走进了屋内,朝正座上分别坐了。

    没多大一会儿,村子里扯扯捞捞过来了十几个比较诚稳的庄户人,有拿一沓黄纸的,有胳膊绾一梱粗长绳的,也有带一把铁锹或扛一把羊镐来的。个个顿着脸儿,不露声色,刘李二位老师忙揭开烟盒,抽出一撮子,给来人一一让了,有吸烟的就客气地接一支,低头掏自来火燃了,吸一口,喷着烟雾,向刘李二老师点点头,说与秦老师都一个村儿住着的,不用见外…过来打个帮手…还是让二位先生受劳了!刘李二老师也表示谦意,说哪里哪里!

    这时,秦小心从床上爬起来,听到屋里屋外有许多陌生人在说话,深感奇怪,眼睛一眨,忽然想起奶奶是咋夜一阵大笑后,就永远不会再说话了,便不由得悲从心生,当场哼唧了两声,母亲万氏听见了,忙咬牙用指尖硬生生从缠头孝布上猛地撕下一小爿窄窄的白布条,系在儿子头上,轻轻的拍拍小心的后背,示意他有客人在商量事儿,先忍住哭,莫出声儿。秦小心就怵怵悄悄地隐在黑影儿处,只瞪两眼不停地观看着室内陌生的场景。

    秦满金是个孝子,自从前几年回村教学起,为防亲娘有个三长两短,就事先节衣缩食为娘的百年后事购买了桐木大板子作材料定做了安乐窝儿。秦家坟茔,早被造反派挖的挖砸的砸一塌糊涂连块墓碑都没留下,埋殡母亲入老坟是入不成了。好在秦满金平时闲看了许多风水勘地选穴的奇书,早给娘在紫云山一处不很低洼的沟坎处,选了一小块墓地。趁着众人相帮,把母亲妥妥地入殓了,秦满金把陶制的孝子盆儿顶在头上,迎着棺木又高高地摔下去,啪地一声,碎了一地烂瓦片,人多力大,把棺木抬上架子车拉着前行,妻子扯着儿子小心,与亲戚一路哭嚎,随着灵柩直往紫云山新坟地去了。

    大队书记楚顺章,响应公社号召,趁冬季农闲时节,带着村中一部分青壮年劳力组建的的施工队,奔赴百里外的石漫滩水库去帮建水库去了。小婉在家里做着早饭,切菜时,切着切着泪水就流了下来。她一听大院西北角的小房里传出的一片哭声,不用出门就猜到那是奏满金的母亲死了。这个老女人,尽管比自己大了好几十岁,姓氏不同,脾味各异,但也曾经以姊妹相称共同相处了大约有二三年…说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恩恩怨怨,只因这老女人没疯癫之前,并没有对自已做过啥歹毒的事,她如今驾鹤西去了,不禁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望望屋顶看看门窗,不免有一种失落的空荡感觉,这处大屋子还是那老妇人当年居住的地方啊!而今却不见了人影儿。小婉哀声叹气,自言自语道:"这人一辈子呀,就好比蠓虫蚊蝇,有口气时,飞呀飞,一旦飞不动时,就落入尘埃,连嗡嗡叫的声息也冇了…这人呀,与飞虫儿相比,也强不了多少,甚至还不如蚊蝇活得轻松自在…来到世上乍乍呼呼跑一趟,刹那之间就冇影儿了,到底图个啥呀?"

    小婉想着想着,发了一会呆,也寻思不出一点合适的答案,便甩甩齐颈的短发,抹了抹湿润的眼角,无言地哭笑了一下,又开始动刀切起菜来。

    这时,女儿楚大风从里屋里跑出来,脆生生地喊叫:"妈,早饭做好了没?我一起床,就觉肚子饿得慌!"

    小婉说:"好闺女,稍停一会儿…妈马上就做好啦…今天呀,妈要多蒸些馒头,让妳好好吃个饱好么?"

    楚大风摇晃着羊角辫,仄着头好奇的问:"妈妈,您以前做得也不少啊,够吃就行了…要蒸那么多馒头干啥?"

    小婉嘴角动了动,颇含深情地说:"大院西北角那两间下屋里住的秦老师一家,他们家里今儿个有些事儿,我们母女俩又伸不上手去帮忙…到时候,咱家馒头蒸好后,你给他家人送去一兜子好么?

    楚大风瞪大惊呃的双眼,连连向后褪着。

    小婉不解地问:"好闺女,送几个馍,有啥难为情呀…妳就吓成这样?亏你还常在外面疯疯火火地与那些小孩子们玩耍啦!"

    楚大风伸伸舌头,脸儿羞得通红,吱吱唔唔地说:"我…我原本是送…送过的呀!妈妈,你知道后,不会打骂我的吧?"

    小婉望着女儿,深情地摇摇头,郑重其事地说:"这人呀,得常怀悲悯之心。拥有财物时,不骄奢,要多施设,多关心那些生活条件不如自己的人,这是做人的最基本的美德…为富且仁!才不讨人嫌,更不易惹人恨。人一辈人,没有哪个总是一帆风顺的,也没谁总是十全十美的…一旦变迁,处于低运时,没吃没穿受饥寒,要自劝自己,说啥不能绝望,要学会苦苦挣扎,咬牙度过难关…说不定危难时刻还会有人乐于帮忙…那困厄就容易度过的…。"

    楚大风听得似懂非懂,见妈妈压根儿没责骂自己的意思,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爽快地说:"妈!我知道了…待一会儿馍蒸好后,我去送到他家里就是啦!"

            11月11日上午于苏州玉出昆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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