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是三家村最高的山,一直没有名字,而多年以后那里建了个亭子,叫“读悟亭”。那是东门生早些年农忙后常去读书的地方,也是东门随易经常翘课玩耍地方。这座山是三家村的孩子儿时的乐园,也是不开心时躲避的港湾。
在那座山山上,丛林里长着很多鲜甜可口的野生瓜果,野瓜,八月瓜,糖果,地果,而到夏季的绵绵的雨季后,还会长出很多的蘑菇,松菌,乔巴骨菌,三坝骨儿,丝马朵儿,当然山上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最大的一块长约12米,侧立着身子,伸出在山峰之巅,仰望着天空,俯视着整个襄州辽阔的地域,就在这块石头的旁边生长着一棵几十年的松树。
东门生第一个赶到山顶的时候,眼看着东门生就要发火,随易无处可躲,就往那棵松树上爬,越爬越高,在那棵树的下面是悬崖,悬崖的下面就是红袖江。
“你干什么?快下来!”东门生喝道,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你……别过来!别过来!”东门随易吼道。
“好好好,我不过来,你先下来行吗?”东门生忍住内心中的怒气,立马停下了脚步,生怕东门随易一激动就掉了下来。
东门随易不听,继续耸动着身子往更高的树枝爬去。
“学校的事,我们都不怪你了,你先下来,行吗?”东门生以为东门随易还在为差点学校烧起来的事害怕。
“哼,学校,我讨厌学校,讨厌读书,也讨厌你,我就不下来。”东门随易终于爬到了树的顶端,站在树垭上,他颤巍巍地抱着那棵树,抽动着自己的身子,哭哭哒哒地说道。
其他人也都赶上来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这么小家伙竟然敢爬上大人都不敢爬的这棵树,大家都开始劝说。
“小猪,你快下来,别爬那么高,咱不去学校了,不去读书了。”
“对,对,小猪,别让你娘担心。”
“小猪,只要你先下来。我明天就给你买糖葫芦,买很多很多的。”
东门随易听见这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猪,小猪,小猪,爹,在你心里,难道你也当是一只猪吗?”背后吹来一阵刺骨的寒风,东门随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既然你一直认为我是猪,我还读什么书?我就不认真读书,我就是猪,我就是猪。”他逃出学校哭得久了,用他嘶哑的喉咙发出了咆哮的声音。
东门生猛然一惊,呆在那里,谁也没想到,只有八岁的东门随易能够说出这样一句话,他的一字一句像针一样扎在东门生的心上。此刻,他的内心一直翻滚,如打翻了五味杂陈,他想起很多事情。
自己的两个孪生儿子,出生只是相差十几个小时,长大后,一个乖巧懂事,而另一个是行为乖张,处处惹事生非。别人都说东门贤齐出生时喜鹊迎接,是天神送子,而东门随易随着杀猪声出生,是猪胎转世,他们把一个的聪明伶俐,另一个的冥顽不灵都称作是天性使然。
自东门随易生下来,因为那伴随的那一声猪叫,他从没正眼看过这个小儿子,对他疏远,对他冷淡,毫不关心。他也把东门随易长大后的特立独行与胡作非为全部都归咎于那一声猪死前的叫唤,村里人都把他当作猪的转世,甚至他也这么认为,只是从不承认,自己的儿子是一只猪。
东门生突然明白了,这些年东门随易为什么为变成这样,东门随易虽然发育迟缓,但从小在家也表现得中规中矩,可自从上了学,就开始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原来自从上学以后,他开始慢慢明白人们为什么叫他“小猪”,还有为什么他爹对他说的那一句“娃儿不读书,不如喂头猪”。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他在用孩子的方式对大人的嘲弄进行抗争,你不是认为我是猪吗,那我就好好当只猪,你不关心我,我就惹事让你关注我,你不喜欢我,那我就让你更加讨厌我。
“儿子,听爹的话,你先下来吧,上面风大,”东门生温柔地说道,瞬间感觉自己像老了几十岁。
那是东门随易第一次听见东门生叫自己儿子,也是第一次听见他称自己为爹,他泛红的眼睛里,又眨下了几滴眼泪。
“我只有娘,没有爹,你不喜欢我,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你和他们一样,都当我是猪。”
“爹错了,你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不是猪,是你爹错了。”东门生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那里,哭着说道。
东门随易愣了,在他的印象中,他爹从没有哭过,也从没有向谁认过错,他觉得自己似乎做得太过火了。
“爹,我听你的话,我这就下来。”他想下来,转过头看见背后黑漆漆的悬崖,心里变得非常恐惧,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时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勇气爬上这棵树,还爬这么高。双腿发抖的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能给我搬一个楼梯过来吗?”
折腾了快一夜,东门生背起疲倦的儿子在稀疏的星光下回家,刚一上背,东门随易就趴在东门生的背上睡着了。可是一回家,东门随易就开始上吐下泻,在山顶上染了风寒,再加上伤心过度,身心疲惫,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
在这期间,姗姗怕东门随易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无聊,每天都来陪他聊天说话。
姗姗,是淳于莲哥哥淳于宏毅与柯蓝的女儿,姗姗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淳于俊远,一个叫淳于俊轩,本来还有一个弟弟淳于俊修,但他娘在他两岁时带到街上去玩搞丢了,柯蓝本来由于生淳于俊修时大出血,因此身体非常脆弱,再加上失子之痛,深深自责,不久就离开了人世,而淳于宏毅长年在襄州外奔波,很少回家。姗姗因此从小和他爷爷淳于文成一起,不过姗姗却是常常寄居他姨淳于莲家里。
姗姗迈着小兔子的步伐,刚一进门,就看见东门随易鼻子下那两条挂着长鼻涕。
“鼻涕虫,你又流鼻涕了。”
“哪有?”东门随易猛地一吸,两条鼻涕立马就不见了,然后义正言辞地说,“就算有,也是因为我感冒了。”
“好好好,没有,没有”姗姗笑着,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
东门随易没有接过来,突然想起什么事,从床上跳起来,长鼻涕一下又挂了出来,生气着说:“小蜻蜓,当初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又叫我鼻涕虫。”
“哦,易哥哥,不好意思啦,看见你的鼻涕,一时没注意。”姗姗嘻嘻地笑着,自己拿着手帕去给他擦鼻涕,想起了和东门随易以前的约定。
姗姗小他八个月,按照长幼辈分来讲,东门随易是姗姗的哥哥,但她却不干,一直叫他“鼻涕虫”,直到有一次。
八十多年前,三家村的街道没有现在这般繁华,却有着现在早已买不到的可口诱人的冰糖葫芦。那一次,小姗姗不情愿地跟着东门随易去买糖葫,抬头突然看见旁边小摊上挂着颜色各异样式奇特的小风车,小孩子天性爱玩,看见了就挪不动步子,摸了摸自己空空的口袋,最后硬拉着东门随易给她买一个,东门随易紧攥着好不容易从他娘哪里要过来的只够买糖葫芦的钱,犹豫许久,一咬牙,最后决定给她买风车。
小姗姗老半天才挑中一个最喜欢的,心花怒放,正打算给东门随易看看。东门随易却打了个喷嚏,鼻涕就一直流一直流。
小姗姗拿着风车咯咯地笑,指着他的鼻子:“鼻涕虫,你又流鼻涕了,来,给你擦。”说完拿出自己的小手帕,踮起脚尖。
东门随易感觉仿佛整条街的人都在看着他,顿时羞愧万分,抢过姗姗手里的小手帕就往人少的地方跑,一边跑一边使劲擦。
小姗姗就拿着风车在后面追,“鼻涕虫,咋跑这么快呀,等等我啊!我快追不上你了。”
东门随易一听见鼻涕虫三个字跑得就更快了,但又不放心地不断地回头看,小姗姗头上的两只小辫子,像他们一起去山上玩耍时看见的那飞来飞去的小蜻蜓,手里拿着的风车哗啦啦的转个不停。
小珊珊只顾着看跑远了的东门随易,却完全没注意路上冒出的一块小石头,被绊倒在地上,手里的风车也被压扁了,手上渗出了一片鲜血,趴在地上看着鼻涕虫哥哥跑远的背影直哭,不顾着手上的疼,却叫喊着“鼻涕虫,我的风车,我的风车”。
东门随易听着从后方传来的哭声,开始自责,只好转过身跑回去。趴在地上姗姗看着东门随易甩来甩去的鼻涕,转哭为笑,又掏出一块手帕,伸出手。
“鼻涕虫,你看你,来给你擦。”
东门随易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小蜻蜓,你看你,自己手都这样来,还来管我的鼻涕?”小手帕才伸在半空,他又一次抢过来,拉起地上的小姗姗,小心翼翼地把姗姗受伤的小手给包扎起来,一边包一边吹着气,小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叫我鼻涕虫啊?”
小姗姗目不转睛的看着东门随易的每一个包扎的动作,努努嘴反问着:“那你又为什么要叫我小蜻蜓啊?”
“我不告诉你!”
“哼,我也不告诉你!”
“要…不,要不,你也像他们一样叫我小猪吧?”
“那好啊,只要你以后不流鼻涕了,我就不叫你鼻涕虫了”,小姗姗突然不高兴了,“那我以后……我以后也不用给你准备手帕了。”
从那以后,东门随易总是时常摸摸鼻子,习惯性的擦鼻子,但姗姗还是依旧扎着两只小辫子。
2018.08.12日夜 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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