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地震时,天空很安全。喝酒时,酒杯很安全。”
大雨,落在德令哈。
几乎练成线的雨像鞭子一样把人们朝房屋驱赶。他不喜欢雨天,他觉得人类本身的限制已经够多了,自然讨厌这种会限制人的活动区域的天气。况且雨水浸透到他的衣服里,让他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承受更多的重量。
他走进一家酒馆,摇摇晃晃地坐下对老板说:“我给你念诗,你给我酒喝。”老板告诉他,给他酒可以,但千万别念诗。不知道是他喝了太多,还是来之前就已经醉了,很快他就趴在桌子上,抚摸着酒馆角落的这张老木桌。他明白这个酒馆里只有这张桌子是他的朋友,给他酒喝的老板不是,邻桌喝酒的人也不是。他和这张桌子是如此的相似,他们都被边缘化,都位于各自世界的角落,都全身布满岁月的刻痕。他通过触摸桌面上那些凹凸不平的沟壑了解这张桌子的过往,与此同时桌子缓缓辨认他的指纹,希望把他记住。
他胃里的液体比他心里的情绪还要翻腾,它们经过很久的挣扎又沿着它们进入他身体的那条路原路返回,溶解了他进入酒馆前身上所有的一切喜怒哀乐。也许明天早上这些呕吐物就和雨水一同流入沟渠,排入河流,运气好的话还能见到大海。现在他的身体里空荡荡,不再盛放半毫升的悲喜。他放下酒杯,他知道酒醒了不能说明你战胜了酒精,只有放下酒杯才能证明你从酒里逃出来了。他看向邻桌的酒杯,那里面仍然倒满了酒,里面还有梦,是另一位诗人所说的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环游世界的旅行的梦。这些人的杯子碰到一起,他也没听到梦破碎的声音,他睡着了。他嘴里还有喃喃细语,这些不能说给陌生人听,也不能说给朋友听,甚至不能说给自己听的,都被这张桌子听了去。或许明天这张桌子上有会多出一道划痕,那是他这次醉酒的纪念品。
他是被老板用一盆冷水淋醒的。他摇摇晃晃走出门就和他来的时候一样,只不过现在他的心和他的胃一样空了。他觉得自己轻盈到一跳就可以逃离地心引力,逃离人类和人类构成的社会,逃离这个世界。他不知道现在可以去哪,他望向天空,因为已经天亮,星星没法给他答案。但他有自己的答案。
他坐上一辆列车,终点站是山海关。
与他诗里写的不同,此刻他站在大海前,却选择背对大海。他趴在地上轻吻给予了他生命所有物质基础的土地,然后静静地感受背上传来的金属特有的冰冷坚硬的质感。远处的山上逐渐染上金色的轮廓,汽笛声隐隐约约在他的耳畔响起,大地轻微震颤,他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曾经要劈材喂马环游世界,要头戴花环跑进别人的梦中,要在德令哈告诉她:今晚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阳光正逐渐驱散每一寸阴霾,黑暗在大地上所拥有的领地越来越少。汽笛声彷佛就在他耳边炸响,大地抖动得更频繁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全世界的阳光的好像照到了他的身上,他的每一颗汗珠都在闪闪发光。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选择了第一次睁眼时呱呱大哭,所以他现在最后一次闭眼时选择了微笑,这样他的嘴角里都装满了阳光。他像极了那个赊了洞庭湖满湖月光然后把自己还给了湖水的李白,他要让该胜利的胜利,他把所有还给大地,他要逃离这个世界。
“嘟—”列车同驶过每一截不曾有诗人躺着的铁轨一样驶过他的身体,没有片刻停留。画面像该有的那样血腥,诗人在车轮下与正常人的表现并无二致。他的血液向人们看不见的土壤深处延伸,流进了大地的血管。还有被附近的草木所招惹的,野蒲公英都变得猩红,风一吹就会载着他沉甸甸的梦想飞走。而光明还在地上蔓延,直至所有的阴影都只能藏在每一棵树每一颗石子的背面。
世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列车和时间一同在晨曦中朝远方驶去。他如果还活着,一定会惊讶于此时此刻世界的美好。汽笛声又从很远处传来,只是可能没人听得到了,因为他已经离开,因为车上的人还在睡觉。连欢送他离开的声音都越来越小,他应该是从那张他曾以为他会沉溺一生的棕色发丝构成的小网里挣脱了。
趁着还有人记得他,我写下这篇文章来纪念他在这里逃离了全世界,而且是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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