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尽说纳兰词,渌水亭上容若意。晚清词人况周颐也在《蕙风词话》中誉纳兰性德为“国初第一词手”。到了王国维,评价升级:“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这赞美,简直无以复加,你让苏辛,柳(永)秦(观)和才女李清照何处去?
不论怎么说,怎么排位,纳兰词的确不错。其妙在哪?在率真。
嘛为率真呢?
诗人闻一多恰好有一首以《率真》命题的诗:
莺儿,你唱得这么高兴?
你知道树下靠着一人是为什么的吗?
鸦儿,你也唱得这么高兴,
你不曾听见诅骂的声音吗?
好鸟儿!我想你们只知道有了歌儿就该唱,
什么赞美,什么诅骂,你们怎能管得着?
咦,鹦哥,鸟族的不肖之子,
忘了自己的歌儿学人语,
若是天下鸟儿都似你,
世界上哪里去找音乐呢?
——对,想笑则笑,该哭则哭,言出于衷,情动于心,别人如何评价那是别人的事儿,爱咋咋地,这就是率真。反过来,如果总是模仿秀,尽管模得逼真至极,甚至惟妙惟肖,那也是做作,简称“做”,也就是不做不死的不做不死的做。
不妨看看纳兰的一首自度曲《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拼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顺便说明一下,这首词因了开头的“青衫湿遍”,而被后人索性以此定名(纳兰性德创制);其次,关于“悼亡”,许多人望文生义理解为悼念死者(其中包括某些辞书),实际大错。晋代潘岳的妻子死后,其作《悼亡诗》三首,后人便称悼念妻亡为“悼亡”,再,“悼亡”显然与“未亡人”(古代寡妇自称)有关。
此中的“玉钩斜”,原指隋代葬埋宫女的墓地。北宋《陈无己诗话》:“广陵亦有戏马台下路号玉钩斜。”本词里指亡妻的灵寝所在地。椒浆:即椒酒,准确说叫椒柏酒,酒内浸入椒实和柏枝即成,有解毒、辟瘴、驱邪之效,服之可令长寿,主要用来祭祀。清孙枝蔚 《除夕》诗:“祭仍椒栢酒,哭为《蓼莪》诗。”怨粉愁香:粉香,代指青年女性。怨粉愁香是喻指男女间的恩怨私情,词中借指与妻往日的浓情密意。
此地大意为:爱妻啊,一想到你,涟涟泪水就将我的青衫衣襟打湿!婚后三年来,你对我的真情和关慰,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我又怎能忘记呢?犹记半个月前你还带病而强打着精神缝缝补补,当时你剪灯花的声音现在还仿佛留在银灯边,那么真切。你生性胆小,连一个人在房子里都害怕,可如今你却在那冷冷的幽暗的灵柩里,独自伴着梨花影,受尽了凄凉与孤寂。我好想为你的灵魂指路,让你的魂魄再一次到这回廊里来,活生生再来一次,哪怕只看一眼。 你我近在咫尺,然而又阴阳两隔,一样地黯然失魂,尤其是面对蔓草残阳,更觉无限凄凉。把酒酹滔滔,我愿用我的热泪和着祭祀的酒浆把你滴醒,让你又活转过来,可又怕你醒来后继续为我伤神,你定然会说:你一介书生命太薄,应该多多保重,不要再耽于儿女情了!你我曾有过密誓,现在想来那誓言真的难以实现了,想到这一切又怎能不叫人肝肠寸断呢?
全然一些生活琐碎,可组合起来却叫人无法不动容,秘诀何在?率真而已。直率真诚,不忌讳,不卖弄,直抒性情,不作无病呻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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