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重返国都
(三)波云诡谲
郑国国都蓟城郊外,山林之间夹杂着星星点点冬日闲置的农田,不远处坐落着一座不起眼的府苑,院内传出不绝于耳的丝竹雅乐,妖娆的舞姬正在厅中翩翩起舞,身材曼妙,婀娜多姿。
坐在主坐之上的正是从平城逃出的公子玉,此时的他无心欣赏音乐和舞姿,手中提着半尊残酒,斜靠几案,一脸茫然。舅舅派来解其客居闲聊的文人门客一边抚琴,一边望向他,满脸忧愁。此时,门外风尘仆仆进来一人,一见来人,公子玉脸上顿时有了些神采,他挥手示意舞姬和陪客文人退下,便与来人进了后堂。
“可是平城那边有了消息?”公子玉迫不及待的样子溢于言表。
“是,平城已被攻克,王子成业继任君位,王子奚统领泗水与田岭以南的代国领土。”
“这二人是在平分代国,”公子玉拍了拍手道,“他日必会内斗,子闵和成乐呢?”
“据黑玉在平城的眼线说,城破之时,成乐早已身死多日,尸首还是王子成业在国君寝宫中找到的,当时臭气熏天,惊得众人都唯恐躲避不及。”小信顿了顿,又道,“但无人知晓公子闵的下落,据说围城之前,他就逃出了平城。”
“前些日子并未见舅舅提起,难道他去了徐国?”
主仆二人并不知晓答案,陷入了沉思。
没想到数日之后,郑王雍居然亲自来到郊外府苑,公子玉门口迎接之时也颇感意外,郑王雍却紧紧握了握外甥的手,低声说道,“舅舅此来,带来一件特别之物。”
舅甥两人屏退闲杂人等后,郑王雍示意手下将人带上来。随着叮叮当当的脚镣声越来越近,公子玉闻声望去,来自竟是多日不见的兄长公子闵。
“兄长别来无恙啊。”公子玉迎了上去,一脸笑意,但并未示意手下解开其手上脚下镣铐。
“我好意来投奔郑国,郑王竟如此对待投奔之人,真是令人心寒。”公子闵并未理睬自己的兄弟,转而怒视郑王。
“你上一个倚靠的君主,身死多日,无人知晓,被人发现之时,早已尸身发臭。你的投奔,寡人不敢接受,如此对待,也是情理之中,无怪寡人。”郑王侧视公子闵,脸上笑盈盈,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为何不将我遣回代国?”
“留你在此,自有留你的用意。”
公子闵想了想,看着郑王,“意欲何为?”
“先回答我们一个问题,再替我们做一件事,证明一下你的价值。”
“讲。”
“成乐之死,是否出于你的指使?”
公子闵叹了口气道,“是,并非我不愿救他,他不愿逃走,想拼死一战,这纯属浪费时间,我又何必为他陪葬,就亲自动手送了他一程。”
“不必和我们讲这些解释,你我对这种解释心知肚明,更何况于我何用?”
公子闵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二人,“你们究竟要如何?”
郑王轻蔑一笑,看了一眼一旁的外甥,公子玉当即会意,拿出布帛与笔墨,“现在需要你将此事写下,只是要写明白,此事是由王子成业和王子奚的密探所为,与你无关,你只是担心为其所害才逃出平城。”
公子玉补充一句,“长兄的传位诏书你可曾见过?”
“见过。”
郑王雍道,“将此事也一并记下,写明代王诚实为王子成业所害,王子成业和王子奚早已暗中勾结意欲叛乱,成业正是受他相助,从荒岛救回,然后在一年之内重整旗鼓,平城之外,两人又通力合作下攻陷平城,两人密约,王子成业得君位,王子奚得代南。”
公子闵按照郑王雍的授意,写完了所有陈情并盖上了私章。
“如何,我已证明我的价值,还请郑王收留。”
郑王雍看了看外甥,脸上笑意并未褪去。公子闵突然感到脖子一紧,公子玉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后,手上还多了一根琴弦,那根琴弦在公子闵的脖子上一点点收紧,郑王拍了拍公子闵的胸膛,道,“很好,你证明了自己的价值,现在可以安心地去了。”
随着气息越来越弱,公子闵直觉胸口犹如不断压上巨石一般,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也逐渐坠落于黑暗之中。
越过郑国西北部荒无人烟的蓟山山谷,便到了蓟东半岛,这里由于山脉山谷的隔绝,显得分外寂静。
沿着山谷北上,拨开重重茂林丘壑,便见到了举世闻名的黑玉庄,此处守卫森严,历代黑玉剑客将此处建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越过重重机关围墙,便可以看到黑玉庄的内院,此中庭院鳞次栉比,错落有致,阡陌交错,倒颇有小农耕作的朴实古风,向内院望去数十里,便是黑玉庄的核心建筑——大同居,这里是黑玉剑客首领商议要事之处,现在大门紧闭,显然正有要事相商。
“公子玉遣人送来的自述,众位可曾看了。”首领白先生开门见山道,“对于代国发生的种种,如何看待?”
“诸侯公子争权夺利罢了,学生不明为何首领要商议此事。”说话的正是白先生门下第二弟子李子衿。
“代国内乱,水淹百姓,丧尽天良,成业弑父杀弟篡位,灭绝人伦,如此种种,我黑玉一门怎能袖手旁观?师兄所说,此乃诸侯公子争权夺利,未免浅见。”说话的正是第三弟子邹正,他回首看了看在座的各位师弟和同门,显然收获了更多的赞同目光。
“田轲怎么还没回来?”白先生向李子衿问道。
“小师弟自从随了玄云师妹去了一趟平城后就未曾回来,飞雪一战后,代国眼线回报,曾在成业军营见过师弟。”
堂下诸人皆面面相觑,邹正一脸不屑,“无怪乎师兄会如此低看代国此事,原来小师弟早已去成业帐下效力。”众人皆知小师弟田轲虽名为白先生弟子,但身为孤儿的他,自幼是由李子衿抚养长大,技艺武艺皆由他传授,两人名为师兄弟,实则情胜亲父子。
尽管师弟暗指自己早已串通成业,李子衿却并未动怒,只是缓缓说道,“田轲玄云等人受首领之命,前去平城解救被困代国宗族,以免百姓受到战乱之苦。结束任务之后,途径飞雪关,为阻止徐国入侵屠戮民众,明知力所不及,包括玄云师妹在内,我黑玉剑客数十人皆战死飞雪关。战前,田轲受托,为护代北众民,向当时尚有实力护一方平安的永城方面预警。”
说话之间,李子衿又不时看向首领白先生,只见首领微笑点头,心中更是倍受鼓舞,继续滔滔不绝道,“此间种种,有何违背了黑玉宗旨?为兄倒是好奇,师弟不提其中黑玉剑客的努力,仅凭眼线回报,便如此断言,若非草率,便有他图。”
邹正也并非蠢人,他眼见白先生眼神中原先淡淡的犹疑早已散去,便一脸尴尬地解释,“小弟也只是因为收到线报,心怀黑玉宗旨,不免断言有些急切,”
见对方并未表态,他转而又说道,“但是首领与诸位同门应当明了,此时的代国新君,已非昨日护一方平安的代国公子,近半年的代国战争中,其与王子奚共同炮制了举世震惊的南坪惨案。更何况有公子闵遗书自述为证,不应当无视其罪。代国早已与徐国一样,早晚会成为推动诸侯之间战乱的祸首,还请首领同意启动对代国的黑玉罚令,惩罚祸首成业一系。”
“首领,代国刚结束战乱,此时发出对代国新君的罚令,必将使代国再次陷入战乱,百姓遭殃。”李子衿赶紧出言阻止。
“成业在,代国百姓才会遭殃,南坪就是一例,还望首领明断。”邹正再次重复请求。
争论至今,一直没有表态的白先生扫视两人,淡淡说道,“田轲行事为黑玉宗旨,有功当奖,事毕之后,命其尽快回庄。飞雪一役中牺牲的黑玉剑客,好生抚恤家中亲属,如有孤寡父母,年幼子女,一律优待——”
听到首领此言,李子衿松下一口气,却没想首领话语未了。
“——代国新君,为谋君位,弑父杀弟,荼毒百姓,实为众人之祸,启动黑玉罚令,由邹正主持,惩罚祸首一系,延及其子嗣。”
听到这道罚令后,李子衿顿时给刺得喘不过气来,转头望向一旁师弟,只见他同样回望着自己,眼神蕴含深意。
硝烟散尽,新君登基,平城大街小巷欢欢喜喜热闹了数日后,以往的平静又回来了,仿佛一切都未曾变过。
傍晚时分,各家商铺旅店里里外外都掌起了灯,沿着平城主大道向右拐入一条小巷,左右再绕过几个弯,在微弱的夕阳映衬下,伴随着星星点点亮起的灯光,隐约可见贤达客栈的酒旗迎风飘荡。
一位身着宝蓝绸缎的年轻人,用手中的白玉扇子轻轻拨开了客栈的门帘,缓步走进了大堂。他见到柜台上一人正在算账,用扇柄轻点桌面,“伙计,给我来一壶酒。”
见算账伙计应声,他便兀自走到大堂正中央空桌,坐了下来。
“哎,哎,张哥,你看——”四周正在喝着酒,侃着大山的众人不约而同将好奇的目光投向此人。只见此人手执玉扇,腰间悬着鱼形玉佩,那身绸缎质地的衣裳更是做工精良,与周围盘腿而坐,豪放牛饮,身着粗麻布衣的人们截然不同。再细细端详此人样貌,面容轮廓分明,麦色的肤色映衬下,一双剑眉配以星目,贵气之中还透了几分英气。
“公子,酒来了。”伙计点头哈腰地送上一壶酒。
“且慢,”那人用扇柄挡住了伙计回去的路,揭开酒壶,嗅了嗅,“这酒掺水,叫你主事的出来。”
这四周瞬时静了下来,众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脑子灵活的瞬间明白了,这人是来找茬的。
在座的不少人都是这家客栈的老顾客,几个机灵的默不作声,一看这人的打扮,非富即贵,一定不好惹,但还有几个却坐不住了。
“小子,啥意思?”一个袒胸露乳的大汉上前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这酒你喝都没喝,就知道有问题了?我喝了十几年了,怎么也没发现?”
蓝衣青年摆了摆手,“没错,伙计,让你的掌柜出来。”
“小子没事找事吧,伙计别理他,”说罢,他便伸手要揪住那年轻人的后衣领,而年轻人如同后脑长眼一般,一个转身躲过了他的手,众人没看明白,年轻人已经用手中的玉扇挡住了大汉的手臂。
大汉心中不服,摆开架势,左右出拳,想擒住蓝衣男子,没曾想,对方却抄起扇柄左击右挡,大汉只觉双臂一麻,手中的拳路也慢了下来。
“兄台,何必动手,”蓝衣男子微微一笑,“更何况也打不过我。伙计,让你的掌柜出来。”最后一句话,他直向伙计喊去,吓得伙计抱头窜进了后堂。
“是哪位客官不满意咱家的酒?”一声略显高亢的女声从后堂传来,蓝衣男子听到声音,脸上笑意愈深了,转过身子,拱手作揖,“掌柜,好久不见。”
见闹事者如此彬彬有礼,客栈女掌柜反而略感意外。
“你——”掌柜仔细分辨来人的相貌,迟疑许久,一脸错愕,稍待片刻,脸色又转而镇定。
“公子看来对我店的酒多有意见,”老板此时嘴角已经挂上了大家习以为常的微笑,看向来者的眼神中分外复杂,似乎包含着千万种情绪,“不过公子的酒杯尚空,不知可曾品过?”
“但凡好酒,闻酒香便知七八,何须一一品过。”
“看来公子是品酒行家,不如来我酒窖中指点一二。”
“愿意指教。”蓝衣公子示意老板带路,两人颇为自然地走进内堂,而一旁方才拳脚相对的大汉和众客人却一头雾水,从未见过老板如此客气对待过找茬的。
走过还是热火朝天的厨房,穿过院落,来到酒窖旁,跟在老板一旁的伙计低着头,打开了酒窖的门,又怯生生地退到一边。
“阿立,你先下去忙吧。”伙计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看着伙计走远,“公子随我来看吧。”说着拉起蓝衣男子的手,却走向了酒窖一旁的老板卧房。
关上房门,两人无语对视,片刻之间,双双面露笑意。
“五哥,”老板悄悄扣上了背后的门闩,读出对方眼中的情意,眼中原先的怨怼已化作满满的深情,她主动投入了男子的怀抱,“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男子慢慢收住了环着老板腰间的双臂,“过去一年里,你是我来平城而来的最大动力。”他将鼻息埋在阿云的颈脖之间,深深沉醉在那迷人的发香之中。
两人相互温存了许久,子午拍了拍阿云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我回来了。”他吻了一下她的云鬓,双手捧起她的脸蛋,只见她泪眼迷离,眼眶微红,心中愈发不舍,想转移一下她的情绪,问“我想找这店的老板,没想到老板却变成了你,你母亲呢?”
“那夜阿季哥一死,母亲吓得多日睡不着,后来禁卫在平城捕杀宗族公子,大家都吓得要死,多日不敢出门,城中到处都是尸体,母亲更是直接吓出了病,事后我寻了好几个大夫替母亲看病,大夫都说心病难医,后来她就……就去了。”联想到母亲,阿云泪水未尽,又悲从中来,扑在子午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子午轻抚阿云后背,在她耳边低声呢喃,“不哭,有我呢。”
许久,阿云气息渐渐平缓了下来,他松开怀抱,只见阿云双目紧闭,眼角泪水已不再流淌,子午查看了一下,想她该是哭累了睡着了,便将她抱在怀中,缓步向里屋走去。
将阿云轻轻放在床榻上,弯腰为她盖上薄薄的秋被,看了一眼她安详的睡容,犹豫片刻,伸手轻轻拂过她那白皙而又稚嫩的面容,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站起身来,环视里屋四周,屋内陈设简单,除了必备的睡塌和摆放衣物的壁橱,仅有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和窗台上微微晃动的一盆花草,为屋子点缀些许生气。
为她拉上窗边的帘子,子午便背着手轻步走出内屋,外屋的摆设还略微丰富一些,几案和坐塌放在屋中一侧,案上摆了一个算盘和几卷竹简,子午大致过目了一番,应是客栈的账目,引起他兴趣的倒是几案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张弓。他静静凝视这件兵器,尽管这件兵器看上去很普通,弓弦也有点松,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出手摸了摸,弓上没有灰尘,非常干净,这家客栈主人不是阿云么,之前是她母亲,从未听说他家男主人,难道阿云母亲过世后,她已找个男的将自己嫁了?
“这张弓是我父亲的。”阿云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站在子午身后。子午不做声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她取下墙上的弓,“那年郑国兵临城下,他被拉去参加守城,这张弓是当时的禁卫军统领给他的。他一辈子都把这个当作宝似的供着。”
“你每天都会擦这张弓?”子午似乎明白为什么这张弓这么干净了。
阿云点了点头,把弓放回墙上,转过头骄傲地问道,“公子觉得这张弓怎么样?”
“好弓好故事。”说罢,他挽起她的手,向里屋走去。
久别重逢,两人自是分外思念,闭门不出数日,凤被鸾叠,两股相交,任窗外日月颠倒,风吹雨打窗台,屋内依旧春意盎然,唯余呢喃声阵阵。
临行之日一早,子午心腹站在卧房门外,轻轻敲了敲门板,“公子,该起了,殿下催促,今日启程。”
此时里屋床榻上,子午早已醒了,半露胸膛,出神地望着窗台,上面有只歇脚的小鸟正在鸣歌,听到门外的催促,他轻轻抽出环在自己腰间的纤细玉臂,爬起身子,拿起不知何时已掉在地上的亵衣,穿上衣服,回首望了望还在睡梦中的女子,整了整衣冠便走了出去。
当阿云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看着一旁空空荡荡的床榻,想起半睡半醒之间仿佛听见子午手下提到“今日启程”的话语,感觉心中有点空落落的。
她穿好衣物来到外屋,只见案几上留有的金子和下面压着一片薄薄的帛片,她看完上面的字,不由摇头苦笑,收起金子和帛片,推门走了出去。
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平城南门大开,一队衣着光鲜的人群沿着主大道向南门走去,阵势浩大,尽管护卫将大道把守得死死的,但平城各处还是涌来不少居民,把主大道两边堵了个水泄不通。
“好大气派,这次离开的是谁啊。”
“这你都不知道,新封的南堰君,王子奚。”
“啧啧,这代南富庶,代南军队也是各个人高马大,衣着光鲜亮丽,不像另外几支部队,灰头土脸,刚进城的时候,不知道还以为哪儿来的土豹子呢。”两人哈哈大笑。
“不仅衣着漂亮,人也漂亮,你看南堰君身后跟着的年轻公子,真是俊美。”一旁的一位年轻妇人直勾勾望着那个白衣黑马的年轻人。
“大姐快擦擦嘴,你这哈喇子都快下来了”被妇人瞪了一眼后,那人继续道“这人是南堰君的独子,王孙子午,可不是你能够攀得上的高枝儿,听说前些日子还和新君的表妹成了亲,你还是好好的回家伺候你家那个躺床上的老夫君吧。”
一旁另外两人嘻嘻一笑,倒是另外一侧的一个年轻女子默不作声,似乎没有听到众人的闲聊,眼睛却没有离开过马背上的王孙,这个女子平城不少人都认识,正是贤达客栈的老板,自从她母亲病故之后,便独自一人勉励支撑着客栈,大家都看在熟人的面子上,还照顾着她的生意,客栈也勉强能够度日。
众人继续聊着宫闱秘闻,朝堂消息,而女子却一直目送着王孙离开自己的视线,至始至终,她都没有盼来对方的一个回眸。直至众人散去,日薄西山,夕阳燃尽今日最后的一丝光亮,她也一言不发地向家中走去。
当平城渐渐消失在身后地平线时,子午的心思早已飞向千里之外的统万城了,他下意识策动了身下的白马,纵情在郊外奔驰,知子莫若父,王子奚看着儿子的样子,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也就一笑了之,封君不提,一众随行士大夫自然也装作没看见。
策马一阵,子午也乏了,回到父亲身边,父子二人并肩而行。
“之前还担心新君如此慷慨,不会如此轻易放我们回代南呢,说不定会把我留下作为人质,没想到我们都能这么快全身而退。”
“或许他还盼我们早点走呢。”作为父亲的王子奚笑了笑。
子午歪过脑袋看着父亲,想了想,“这个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不把我扣为人质呢?”他依旧一脸灿烂笑容,无法想像他正在拿自己的安危作为假设。
“既然他敢和我分治代国,又何必扣你为质。”
“他太自信了。”子午抿了抿嘴,直摇头。
“呵,是吗?”王子奚笑着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如果你是为父,你会现在调转枪头反攻平城么?”
子午望了望身后的队伍,摇了摇头。
“很好,你生性散漫,声色犬马,为父都不会阻拦你,”子午怔怔看着父亲,王子奚伸手示意儿子不要打断自己的话,“说到底,这些都是无伤大雅之事,但你要清楚,他日你要坐在为父的位子上,掌管代南这一切的,只希望不要因为那些无伤大雅之事误了你清醒的头脑,时刻记得要做出合理的决策。”
看到父亲如此语重心长,子午难得正了正神色,轻轻点头。
顶着连绵数周的濛濛细雨,大队人马兼程赶路,风尘仆仆,甚是狼狈。可当子午望见统万城的巍峨高墙和城墙上翘首以盼的佳人时,一切旅途的奔波都化作过眼云烟,如同数日前的雨水一般,随着阳光照耀,顿时烟消云散了。无视父亲的一脸摇头苦笑,当佳人在城门口笑靥如花地迎接他时,他也不顾礼节地迎了上去。
归来当日,子午一头扎进了新婚娇妻的温柔乡,尽情诉尽了小别多日的思念惆怅。数日之后,这才出现在父亲府中。
“终于舍得来见我这个老家伙啦,”王子奚一脸无奈的看着独子,“还当你将我这个老家伙给忘了呢。”
“忘了谁都不能忘记父亲啊。”
“回来就念着妻子,好男儿应当志在四方,不应为儿女情长所困。”
“孩儿只是效法父亲而已。”子午嘴角微微不屑。
王子奚看了看他,“小子,你还嫩了点,想说什么就直说,此处我们父子二人可以畅所欲言。”
子午略显迟疑,抿了抿嘴,“孩儿只是不懂为何父亲甘心让成业登上君位,自己退居代南。以父亲之才,在宗族之中威望之高,恐怕不亚于这个废太子吧。”
“你觉得为父已老?”王子奚不答,反问道。
子午低头不言,王子奚见儿子不语,便继续问道,“你可曾考量过,退居代南,平城辅政,自立为君三者之间的利弊得失?”
“平城辅政,公子闵之鉴不远矣。”
王子奚点了点头。
“自立为君,自然要与成业正面为敌,父亲是害怕成业的军队?”子午似乎一意欲挑起父亲的怒气。
“你激我也没用,平心而论,我代南军队就算灭得了代北,还剩下多少,是否足以自保?”
子午无奈叹气,“纵使胜,亦是惨胜。”
“两者相争,他人得利。何苦为之?”王子奚耐心向儿子说明形势,“成业亦是看到这点,情愿与我分治代国。不拘泥于一时一地,他的心胸眼界远胜我那位长兄。”
“但先君却废了他,另立了成乐。”
“不错,也许因为成乐更像先君,眼界狭隘,任性妄为。”王子奚在儿子面前毫不掩饰对长兄的不屑。
“那我们岂不糟了,废了一个无用之君,扶了一个有用之君。”
“既然可以把他扶上君位,自然也可以将其拉下君位。但目前首要之事是,增强我们代南实力,以免他日两方争斗之时,让他人得利。”
看子午依旧一脸迷茫,他父亲也就笑笑,不再多作解释了。
徐国临丘城外,此时已是天色昏暗,乌云密布。
“收摊啦,快下雨了,大嫂,你也快走吧,看这天儿,怕是会有场大雨。”
“好嘞好嘞,我收拾一下就回城,今天都没啥生意。”
放眼望去,城外不少民众都加快了脚步向城内赶去。
“哒哒哒——”此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看来他们也想赶着下大雨前进城。
只见一位身着精致军甲的小将军逆向而行,走向城外,引得一些准备入城的人们好奇回望。
“末将白士绩,恭迎公主回城。”
“白将军不必多礼。”白马上的孟清一副少年公子打扮,倒也有几分英气。
“大王命臣在此迎接公主,请公主回来之后立刻进宫面君。”白士绩伸手延请,孟清点了点头,策动缰绳,向城北王宫方向而去,白士绩二话不说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王宫后殿,灵仁正独自一人翻看西江水军呈上的奏报,眉头紧锁。
“大王,长公主回宫了,正在殿外等候觐见。”寺人细声禀报。
“准。”灵仁眉头一松,放下手中竹简,看向门口。
“儿臣参见父王。”孟清进屋后按照惯例行礼,灵仁倒是一脸笑意示意女儿坐在一边。
见到父王,孟清一身车马劳顿也卸下不少,毕恭毕敬行礼之后,她坐在常坐的右席,眼睛却瞥到案几上那卷半展开的竹简,心中不免好奇。
“父王正忙于公务,看来儿臣来的不是时候。”
“小事而已,清儿归来,这一路上可有什么见闻,与为父说说?”
“儿臣自飞雪关回,绕道顺便去看了看荆国。”
“哦?”灵仁明白自己的女儿绕道去附属荆国必有他意,“为何去荆国绕了一圈?”伸手示意宫中随侍为长公主倒茶。
孟清嫣然一笑,“荆国自从向我们称臣后,多次叛乱,儿臣发现,每次叛乱都是徐国国力不稳之际。”
“清儿觉得此时我们内部可能不稳?”灵仁手中端起一杯茶水,喝了一口,看着女儿。
“攻代不下,国内饥荒。倘若荆国国君是前几次叛乱的那几位,估计已经开始密谋运作些什么了。”
所幸,现在坐在君位上的是个黄口小儿,“清儿去荆国一趟,有何发现?”灵仁放下手中的茶碗,正了正身子。
“荆国一片祥和。”孟清抿了抿碗中茶水,却不住眉头紧锁。
“你觉得其中有问题?”
“将心比心,荆国多年不服,若换平时,举国上下早已蠢蠢欲动,难道如今换个黄口小儿做国君,就变了?”
灵仁苦笑,此女类己,生性多疑,无奈非男儿。他拿起案上竹简,递给她“看看吧。”
孟清双手接过,翻阅起来,略过一遍,有些意外地看着灵仁,“荆国国君叔父正在暗中准备私械。这是对付我们还是对付小国君?”
“两者有区别么?”灵仁望着空荡荡的茶碗。
“父王是担心他将他国势力引入荆国?”孟清卷起竹简,放回案上,“萧代明郑,儿臣以为最该防的就是萧国。”
“何以见得?”灵仁似乎有点考校女儿的意思。
“代国新乱初平,新君和代南分治一国之势,根本无心分神,明与郑皆在北面,与荆国至少相隔一国,路途太远。萧国内部稳定数年,又接壤荆国与我国,若我们一乱,他必获利。”
灵仁脸色一动,“不错,不过……”
孟清边看边观察父亲的神色,适时补充了一句,“此事父王大可与太子和邹元帅。儿臣也只是一抒浅见罢了。”
灵仁叹了口气,脸上又挂回笑意,孟清看了看外面天色,拱手长跪道,“父王若无他事,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走出后殿,此时外面早已风雨交加,孟清松了口气,宫内空空荡荡,望向廊柱一侧,只见之前送她一路进城的白士绩正好走过,她立刻叫住他。
“恭喜白将军升任临丘禁军统领,”孟清少有的主动上前说话,“之前本宫赶路仓促,都未曾祝贺。还望白将军海涵。”
“不敢,殿下折煞末将了。不知公主还有何吩咐?”
“太子现在何处?”
“此时大雨,太子殿下应该在武威殿中练武。”
“好,白将军可否随我去一趟。”
“是。”白士绩抱拳应道。
武威殿中灯火通明,打斗声从中传来。
“嘿——哈——”
“啊——”
一身白衣简服的少年正在徒手对抗三四名黑衣大汉,仅半盏茶的功夫,一众大汉都被打趴下,传来阵阵哀嚎。
“太子威武!”一旁几个军士打扮的人见白衣少年胜了,赶紧高声喝彩。
“太子如此神力,何愁徐国不强,霸业不成。”
“只是这次伐代不顺,”孟璋接过舍人递上的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太气馁了。”
“其实又何必事事都要动武,有时候怀柔也是一种方式,”一旁的少傅应道。
“如何怀柔?”将擦完汗的帕子扔给舍人,孟璋又喝了一口茶,侧目看了看少傅。
“可以通过联姻。”少傅拱手,见太子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如今长公主已然及笄,再过几年,其他几位公主也到了可以婚嫁的年龄,倘若在国内择婿,未免会壮大不少世家的实力,不如远嫁他国,也可以助徐国霸业。”
此时孟清正好走到殿外,她伸手制止了正欲通报的侍者,静静地听着殿中众人的盘算。
“少傅所言极是,他日有机会我定会提醒父王。”太子郑重的声音,却让陪在孟清一旁的白士绩不免尴尬。
孟清听到此处,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白士绩见状立刻跟随上去。孟清却越走越快,白士绩却放心不下,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便来到宫中的另一侧的青龙殿外。
孟清抚着殿外栏杆,眺望宫外,此时风雨已停,城中民居之中,已经稀稀落落亮出不少灯火。
白士绩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但并不主动上前。
“白将军。”孟清沉默许久,说了一句,转过头看着他,“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白士绩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孟清此时的声音也不再是平时那种故作成熟,反而有些柔柔地,让人心头一痒,“请讲。”
“他日我若离开,”孟清惨然一笑,“请替我保护父王和璋儿,守住徐国江山。”
“微臣遵命。”白士绩抱拳应诺,心中却不免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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