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仅仅是饮茶,《金瓶梅》与《红楼梦》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一向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脂砚斋说《红楼梦》“深得金瓶壶奥” ,算是一语定了实锤, 《红楼梦》的确与《金瓶梅》颇多相似之处。
比如那招牌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写法,就是从《金瓶梅》一路模仿而来。《红楼梦》的故事发生地虚指金陵,写的却是北京城的事情。而《金瓶梅》中的清河县,更多是描写的是当时山东的运河重镇临清。再比如人物起名的谐音手法更是如出一辙:《金瓶梅》西门庆的结拜兄弟有应伯爵(应白嚼)常时节(常时借)卜志道(不知道)等人,《红楼梦》里贾政的清客便叫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曹雪芹学兰陵笑笑生讽刺起人来,也是手法毒辣得很。
至于其他人物、细节、技巧的相似之处,简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不过比起简单对比二书的异同,更有趣的联系是在写作手法上的“反模仿”。 《红楼梦》一书中,处处可见从《金瓶梅》颠倒而来的痕迹, 这种高妙的手法,使得《红楼梦》脱胎换骨,成了一部新的奇书。
这两本书都是以一个人物为中心,来描写大家族的兴衰。但是西门庆和贾宝玉无疑是处在两个极端的人物形象。 西门庆出场时无父无母连亲戚也没有,只有家里一堆娇妻美妾,家外一堆狐朋狗友,完全像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而贾宝玉这个真正石头托生的人,却是在贾府一大家子亲戚的关注下出现的。《金瓶梅》里的世界完全是个欲望横行,一言不合就拉灯的成人世界,书中唯一的痴情人大约就是韩爱姐。而《红楼梦》中多写乌托邦大观园中的少男少女,人人有情,宝玉更是头一号多情种子。
至于书中其他角色,虽然是“反模仿”,但也是曹雪芹精挑细选再加工后的模仿。 比如潘金莲与林黛玉;吴月娘与薛宝钗,春梅与袭人,李瓶儿与秦可卿等,皆如临水照影,虽然恍惚相似,但是左右上下颠倒,终究是不同的人物。
就连吃食饮馔,也不仅仅是不同那么简单。《金瓶梅》写暴发户的俗世百态,吃饭上便是简单粗暴为主,肥鸡大鸭子烧猪头,或者炫富式的龙肝凤髓熊掌驼峰。而《红楼梦》虽然也用大量篇幅描写饮宴,但是钟鸣鼎食百年望族的贾府吃东西就讲究和风雅多了,那著名的茄鲞自然不必提,同样是烤肉,也要到了“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时候才吃,至于妙玉那些价值连城的茶器,自然也是《金瓶梅》里吴月娘李瓶儿屋里所没有的。
如果把这两本书比较来读,很容易觉得曹雪芹是看了《金瓶梅》之后,一边拍案叫绝,一边大发宏愿:这书是好的,但我要写一本完全不一样,却又更好的出来。
《金瓶梅》虽然大段篇幅铺陈欲望,但其实要表现的却是末世的色空与虚无,这样一个以金钱美色为系的世界,皆是无情之人,终究要风流云散,是为了劝谕世人不要沉沦欲海,所以写的是声色犬马人间事 。 《红楼梦》却全篇系在一个“情”字上,想的是怎样破除迷障,从尘世生活中求得解脱。无论大观园,还是太虚幻境,本质上都是理想化的情境,写来写去,其实是天上事。 这就又是一重意旨上的倒影了。
《金瓶梅》的研究者杜贵晨教授有个极妙的比喻:《红楼梦》即是《金瓶梅》的转基因产物。 正是因为曹雪芹能把“色”巧妙地转化为“情”,我们今天才有《红楼梦》可读。而且“倒影”论推导出一个有趣的结论:如果在结构上“反模仿”的话,那么原本《红楼梦》,说不定也只有一百回。所以读《金瓶梅》的时候如果能带着《红楼梦》的眼光,又会发现新的有趣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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