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龙溪曰:“我朝理学开端是白沙,至先师而大明”。黄梨洲指出,“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后大。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不知阳明后来从不说起,其故何也”。王龙溪以白沙之学为发端,以阳明心学为集大成,失之武断。黄梨洲认为白沙之学入于精微,“精微”一词下得极不妥当。
嘉靖三年八月,阳明先生宴门人于天泉桥。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世之学者,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脱。及闻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乃豁然脱落。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故孔子在陈思归,以裁之使入于道耳。诸君讲学,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见此,正好精诣力造,以求至于道,无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也。”
白沙曰:“圣贤之心,廓然若无”;“自得者,不累于外,不累于耳目,不累于一切,鸢飞鱼跃在我。知此者谓之善,不知此者虽学无益”。再体会阳明先生此语:“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阳明先生所说“狂者”,正是指向陈白沙,因为白沙先生为湛甘泉之恩师,甘泉为阳明好友,不好直接点明而已。
阳明为何无一言提及白沙?如果阳明之学果得益于白沙,又终身无一言提及白沙,则是掩人之善。其实,阳明之学与白沙之学,其间不仅有深浅精粗之别,还涉及孔门之学与释老虚无主义之辨。“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故不易辨,惟笃志圣学者始能究析其隐微”。阳明先生有难言之隐,或许是顾及好友湛甘泉的感受,不能直接指出,白沙之学已落入虚寂。
黄梨洲认为,白沙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白沙云:“断除嗜欲想,永撤天机障;身居万物中,心在万物上”。据《阳明先生年谱》记载:
“是时大礼议起,先生夜坐碧霞池,有诗曰:‘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旧尘’……霍兀涯、席元山、黄宗贤、黄宗明先后皆以大礼问,竟不答”。
末句“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旧尘”,确实是有感时事而发,但“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一句,正是指向白沙所云:“断除嗜欲想,永撤天机障;身居万物中,心在万物上”。
白沙曰:“舍彼之繁,求吾之约”。又曰:“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而动直,而后圣可学而至矣”。白沙所谓“约”,落在“虚静”与“无欲”上,不同于孔子所谓“约礼”。孔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约礼”基于“博文”,二者不可割裂,犹如“上达”离开“下学”则凌空蹈虚。孔门之学,如落实在宋儒“存天理、去人欲”上说,则去得一分人欲,复得一分天理,立德性之知而不废闻见之知。
白沙所谓“约”也不同于孟子所谓“守约”。白沙曰“圣贤之心,廓然若无”,只相当于孟子所谓“守气”。如阳明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白沙所谓“自得者,不累于外”,既不是“未发之中”,也不是“求中功夫”。阳明先生曰:“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白沙之学与周濂溪之学相近。“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通书·圣学》)
周濂溪在《太极图说》中以“无欲”解“主静”,曰:“无欲故静”。在《通书》中又以“无欲”解“一”,把“一”落在“无欲”上。所谓“无欲”,只是向自性上“反”,而没有见“性”。不见“性”,则无率性之道;没有实现反身而“诚”,不诚则无物。“无欲故静”,论其境界大约只相当于“狷者有所不为也”,还不及“狂者进取”,更不用说孔门大中至正之道了。孔子曰“天下何思何虑”,但孔子所谓“无思无虑”,即“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大程子与弟子论学时以“无适”解“一”,应是针对周濂溪之“一者,无欲也”而发。
“或问敬。(程)子曰:‘主一之谓敬’。何谓一?子曰:‘无适之谓一’。”(《二程粹言》卷上)
大程子先以“主一”解“敬”,“敬”与“静”有细微差别。儒家经典一般言“敬”不言“静”,敬以直内而义以方外,而“主静”则易落入虚无。《大学》言“定而后能静”,但后面接着说“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虑”即孟子所谓“心之官则思”。司马光解《大学》“格物”:“格,犹捍也,御也,能捍御外物,然后能知至道也矣”。司马光解“格物”,与《大学》“物格而后知至”一句不合,可谓“其得在于神静,其失在于物虚”,未能尽“格物”之义。孔子曰:未“知”,焉得“仁”?儒家以“知”求“仁”,以“学”求“仁”,修齐治平之外王事业也是从良知涵养扩充出去的。
大程子再以“无适”来解“一”,“无适”出自《论语·里仁》篇。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有所适,则有所不适;无适,即无所不适。“无适”之于“无欲”,犹如中道之于狷介,其间的差别显而易见。大程子以“发而皆中节”来破周濂溪之凌空蹈虚、虚说光景,犹如阳明先生以“莫谓天机非嗜欲”来对治白沙所云“断除嗜欲想,永撤天机障”。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说“寡欲”不说“无欲”,到了周濂溪才鼓吹“无欲故静”。道心与人心不贰,“欲”乃心之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属于此心之“欲”,即使是物质层次的欲望,也是心体之流行发用。无欲则无意,无意则无心,进而无物、无知,如何不落入虚寂?
孟子道性善,合心性而言“欲”,所谓“可欲之谓善”是也。孔子进而说“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此是《中庸》所谓“率性之谓道”,或如《系辞》所谓“诚之者,性也”。“欲”只有偏正、公私、内外、大小之分,而不可完全说坏。寡欲,由博反约,吾心不被物欲所扰,但还要主动去格物致知,通过学知利行来实现生知安行。从“寡欲”到“可欲”,近于孟子所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修心养性功夫到了极至,应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而不是“无欲故静”。
阳明先生为何无一言提及白沙?二程夫子十五六岁从周濂溪问学,对于周濂溪为何不称“先生”?值得后世学者深思。大程子曰:“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儒佛界限,只一理字”,大程子出此言,或许是要与周濂溪划清界限。二程夫子为北宋理学的真正开创者和奠基人,朱子作《伊洛渊源录》,认定周濂溪为理学开山鼻祖,对濂溪之学推许太过。《太极图说》曰“无极而太极”,陆象山认为此是老氏宗旨,但对于周濂溪之学也未能准确识断。陆象山兄弟认为:“《太极图说》与《通书》不类,疑非周子所为;不然,则或是其学未成时所作;不然,则或是传他人之文,后人不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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