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开出一枝莲

作者: 苇虹书简 | 来源:发表于2016-04-21 14:16 被阅读445次

    摄影.文字/苇虹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唐代船子德诚

    1  坐爱松声泉声

    满,是充盈饱满。

    空,是幽远空灵。

    明,是清澈澄明。

    满船、空载、月明、归。字字珠玑,就那样轻叩你的心扉,直到你的眼前心间,俱是一片月光似水,浮生若梦,清景无限。

    谁说垂钓者一定要钓得鱼才可以凯旋而归?钓得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一座山,一竿竹,一树花,一川风,一丸月,一卷诗,一轴画……对于一颗惯于审美观照自然和人生的活泼灵动、妙趣横飞的心儿来说,这是不是满船、满目、满心的风景与收获?

    君似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谁说你的船舱是空空的行囊?独坐钓矶,风行水上,心平如镜,有所顿悟,你已经悟道而归,卸去出船之前的妄心执念,载回一船风月万川山水,你已不复是出钓之前的自己。

    《庄子·人间世》里有云:“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这不啻给了忙碌、焦虑、迷惘的现代人一副吉祥贴:空杯心态,虚心以待,懂得留白,才能虚室生白,空载月明,既而才能活得安顿宁静,幸福吉祥。

    这个满船载月归的垂钓者,怎么看怎么像那个带月荷锄归的种田人。一起来看看陶渊明在那一首《归园田居》里白描的耕种生活: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田野里的豆子长势如何呢?诗人不无自嘲地答曰:草盛豆苗稀。可见不太懂得科学种田,写诗之外需要虚心学习农业知识。但是陶公解释了不是自己懒惰,而是一大早就起来锄草,勤奋到了披星戴月的程度: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正如上面那首禅诗里,千尺垂纶究竟钓了多少鱼呢?回答有些自我开脱的解释成分:夜静水寒鱼不食。

    究其实,陶渊明在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甚于关心青草豆苗哪个长得盛吧;而船子德诚关心“满船空载月明”,也甚于关注鱼咬钩的次数吧。

    原来就如欧阳修所说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那么钓翁之意呢?当他撒网、垂纶、枯坐之际,究竟心里在意的是什么,期待钓上何人何物呢?

    同样懂得深谙欣赏满船月明钓趣的,还有晚年的陆放翁。

    且来看他的一组词令《长相思》:

    云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月明收钓筒。

    头未童,耳未聋。得酒犹能双脸红。一尊谁与同。

    桥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雨中。天教称放翁。

    侧船篷,使江风。蟹舍参差渔市东。到时闻暮钟。

    面苍然,鬓皤然,满腹诗书不直钱。官闲常昼眠。

    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知心惟杜鹃。

    暮山青,暮霞明,梦笔桥头艇子横。蘋风吹酒醒。

    看潮生,看潮平,小住西陵莫教程。莼丝初可烹。

    悟浮生,厌浮名。回视千锺一发轻。从今心太平。

    爱松声,爱泉声。写向孤桐谁解听。空江秋月明。

    这一组词牌名为长相思的词,从第一首的“月明收钓筒“,到最后一首的”空江秋月明“,可以说是首尾呼应,整首词都笼罩在了清澄空明的月色里。

    时值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年),64岁的陆游在严州军州事任上期满,回到他的山阴三山别业。行至山阴道上,回望和梳理几十年来功名尘与土的心迹,令人抱憾的是如此一个发愤图强、砥砺磨剑的志士,他的仕途运似乎一直平平,前线抗金、收复中原的爱国愿望始终无法得以实现。暮山青,暮霞明,看潮生,看潮平。一番抚今追昔之后,曾经那个左手写诗右手挥戈的亦儒亦侠的爱国诗人,重帘不卷为留香久,古砚微凹以聚墨浓,决意于清山秀水之间过上怡然自得的隐居生活,从此悟浮生,厌浮名,爱松声,爱泉声。

    钓鱼之乐在乎山水之间也。深谙此中乐趣的陆游索性拣一个春江花月夜:

    花底清歌春载酒,

    江边明月夜投竿。

    2  钓雨钓晴钓雪

    那个铁嘴钢牙的纪晓岚有一首《钓鱼绝句》:

    一篙一橹一孤舟,

    一个渔翁一钓钩。

    一拍一呼又一笑,

    一人独占一江秋。

    一共只有四句的七言绝句,数一数看,竟包含了整整十个“一”!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巧合,但这正好符合了禅道里的本源的万物同一,一,就是全然,是整体。其实那孤舟不孤,只要一个人的本心在这里,在当下,自性圆足而充盈,怡然自乐,一只小舟也便是一个大千世界。苏轼有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这样禅境里的一个渔翁钓叟,江山风月之闲主,自然是一人独占一江秋。

    同样禅意洒然、禅机旷朗的还有张志和的《渔歌子》:

    其一: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其二: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其三: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枫叶落,荻火干,醉宿渔舟不觉寒。

    其四:霅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着荷衣不叹穷。

    分别描绘了钓鱼翁春夏秋冬的四季生活场景,分明是一幅优美的四季山水,一个纵浪大化、旷达自适的江上渔人形象跃然纸上,知足常乐,随遇而安,境随心转,这便是生活禅了——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懂得生活的艺术,从而过上艺术的生活。

    明朝陈壁的《钓鱼诗》似乎是上述张志和《渔歌子》的涵盖和抽象:

    披蓑荷笠钓鱼矶,

    钓得鱼儿大更肥。

    钓雨钓晴还钓雪,

    冰心一片已忘己。

    很喜欢末两句:钓雨钓晴还钓雪,冰心一片已忘己。春下秋来,寒暑往返,风来雨去,披星戴月,对于一个垂钓者,只管钓去也!就像赵州大师的禅语:吃茶去!坚持,专注,守望,恒定,早已忽略了身外境遇的变化,早已淡忘了自我的存在,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承受和接纳,现在所有的就是造化最好的安排。由此进入了空性的不二法门,全身心地投入到一门钓鱼禅中去——钓竿与人已经合为一体,我为垂钓而生,钓竿为我而在,鱼儿为被我钓而在…

    心美,一切皆美;情深,万象皆深;境明,千里皆明。

    联想起自己曾经在最辗转动荡的日子里,紧紧把握这一种独特的逆境逆缘,而更加注重内省、精进的修行,并且写下一首反映当时修炼心得的小诗,姑且也算作一首禅诗吧:

    《妙悟》

    云卷云舒漫看,

    花开花落闲赏。

    东西南北随喜,

    春夏秋冬皆美。

    在青箬笠、绿蓑衣、蚱蜢舟、桃花溪、明月夜、江上风、枫叶红、寒江雪的垂钓图里,心想,应该配上东坡清雄刚健的画外音,朗诵那一首在文学史上万古常青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3  洞明镜花水月

    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你在钓鱼矶上钓鱼,

    钓鱼的人在山上钓你。

    请来看沈佺期的这一首《钓竿篇》:

    朝日敛红烟,

    垂钓向绿川。

    人疑天上坐,

    鱼似镜中悬。

    避楫时惊透,

    猜钩每误牵。

    湍危不理辖,

    潭静欲留船。

    钓玉君徒尚,

    征金我未贤。

    为看芳饵下,

    贪得会无筌。

    私下里以为此诗最妙的是这么几句: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为看芳饵下,贪得会无筌。

    所有的钓鱼者是不是都有一种错觉:你以为自己身处钓台,掌控全局,你以为自己一览无余,视觉清晰,看那水中鱼历历可见,想它们很快成为你的上钩者、盘中餐。

    可是,人在岸上,鱼在水中,怎能辨得清目色迷离的光影变幻?

    人疑在天,毕竟事实并非高高在天,你只是在岸上的某一块钓石上;鱼似镜中,毕竟那也并非明镜里鱼在悬垂,你看到的只是一种虚幻的镜中幻像,而非实物实相。

    所以,也就有诗里的另外几句了:避楫时惊透,猜钩每误牵。……钓玉君徒尚,征金我未贤。为看芳饵下,贪得会无筌。

    貌似清晰可见的,往往并非实像;以为垂手可得的,往往脱钩而不得。在贪念稍稍蠢动的一刹那,钓者和鱼,这一对主客体是否在悄悄发生着某种变幻——究竟谁是钓者,谁又是鱼?鱼钩在哪里,饵又究竟是什么?那个本来稳坐天上的人,是否映出了自身此刻正悬浮无所依的镜中像?

    你真的确信自己稳坐天上,而不是悬浮不定?你真的以为你是钓鱼的人,而不是被钓的鱼?有没有想到,还存在另外一种颠倒的主客体的关系:鱼似天上游,人疑镜中悬?


    4  春江野航花香

    同是千尺垂纶,有人钓鱼,有人钓名,有人钓利,有人钓人。

    据晋·苻朗《苻子·方外》:“太公涓钓于隐溪,五十有六年矣,而未尝得一鱼。鲁连闻之,往而观其钓焉。太公涓跪石隐崖,不饵而钓,仰咏俛吟,及暮而释竿。”

    据说年过古稀的姜子牙,用没有鱼饵的直钩竟然能钓上鱼来,而他钓到的最大的鱼就是周文王,姜子牙最终获得了周文王的赏识重用,在七十高龄从钓鱼矶走上了庙堂。

    对于历史上这一则著名的典故“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白居易以一首《渭上偶钓》进行了犀利的讽刺:

    昔日白头人,

    亦钓此渭阳。

    钓人不钓鱼,

    七十得文王。

    抛开对于历史的认识与分析,对于价值观、人生道路的选择,白香山的这一首诗,其实是从一个禅者的视角,表达了自己对于追逐名利、用心良苦的机心的摈弃。钓人不钓鱼,七十得文王——这显然不是性情乐天、诗意栖居的白居易、白乐天所推崇的活法。

    唐朝崔道融《钓鱼》诗句:闲钓江鱼不钓名,瓦瓯斟酒暮山青。如此直白地标榜只是闲闲钓鱼而不是沽名钓誉,可见内心里还是有钓鱼、钓名的二元对立、两相比较的分别心,这有点像神秀的那首禅诗: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勿使惹尘埃。

    但从这类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中的那个“我”再勤于修行,可实际上还是心里总放不下心如明镜、时时清洁、勿染灰尘这些概念,这样的自我告诫即使称不上是负面的心理暗示,其本身实质上也已相当于干扰一颗精纯心灵修行的烟尘和杂音。

    唐代戴叔伦则有一首:

    独钓春江上,春江引趣长。

    短烟栖草碧,流水带花香。

    心事同沙鸟,浮生寄野航。

    荷衣尘不染,何用濯沧浪。

    这就与慧能的那一首当下立断、直指人心的禅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了:

    菩提本非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神秀执“有”,是一种入世的态度;慧能执“空”,纯粹的出世之心自现。他们之间形成了一个关于有与无、色与空的对话场。从修禅的角度,当属后者的境界更高一筹。是啊,荷衣尘不染,何用濯沧浪?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在岸芷青青、流水花香、沙鸥翔集、锦鳞游泳的春江上,泊一艘小舟,垂一枝钓竿,天朗江清,旷朗无尘,又何必刻意说什么去机心、濯沧浪呢?

    5  满船载得明月

    再回到唐代船子德诚的那首诗,自然也就不难品读出了其中的深意,说的不正是修行的心路历程么——

    对于芸芸众生而言,谁的最初不是从“千尺丝纶直下垂”开始的呢?在妄想、贪心、执念的牵引下,在欲望的湖泊上,撒一张梦幻的网,意欲捕捞一个个的目标,一条条的鱼儿;

    一波才动万波随。充满欲望、纠结和迷思的内心怎能平静如水呢?风乍起,吹皱满池春水,吹散一池萍碎。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一动百动,妄念乱飞,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却不知——一念之间,已经隔了万水千山。

    夜静水寒鱼不食。说的是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一番闻思之后,此时明白了:一切无常,都是缘起。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狂热念头终于平息下来,冷静下来,你不再那么痴迷于钓上鱼此事本身,有了质疑,有了叩问,有了反思,有了自我的审视、内省、剖析。

    满船空载月明归。经过重重修行证悟之后,终于开悟,洞见了人生奥秘和世界真相,眼里心间俱是一片晶莹澄明。此时泛舟归去,乐淘淘天真一派,啊,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此山已不仅仅是从前那山,此水也不仅仅是从前那水……

    也许,真正的得道,并非奢求一朵彼岸花。禅,原本就是开在自家心底的一枝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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