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传4

作者: 瘦竹斋 | 来源:发表于2018-09-17 09:59 被阅读3次

    金庸传3

    金庸和《明报》成为这场笔战的大赢家,《大公报》做了《明报》的义务宣传员,有读者来信说,本来是《大公报》的长期读者,以往从来不看《明报》,因为笔战才有了兴趣。金庸感谢《大公报》替《明报》做了义务广告,介绍了不少读者,使《明报》近来销量大增,发行量从笔战前平均日销62075份,12月10日达到70516份,1965年1月达到73254份①,跃居《文汇报》《大公报》之上,成为香港举足轻重的大报之一,经常卖到断市。作为商人,他开始日进斗金。

        六、《天龙八部》

        《倚天屠龙记》连载了两年多,到1963年9月2日结束时,《明报》已在香港报界站住脚,发行量、报格都大大提升了。9月3日,《天龙八部》开始在《明报》和《南洋商报》同时连载。

        经过“逃亡潮”事件、“核裤论”风波,《明报》不仅以武侠小说招徕市民读者,而且以社评和“自由谈”副刊吸引知识分子和公务人员,逐渐成为一份以知识分子为主要读者对象的大报。但金庸并没有放弃武侠小说的写作,即使在与《大公报》笔战的日子里,他也没有停下。

        有读者记得,一天早上,渡海时遇到一位老朋友,对方照例买了早报在船上看,坐下来正谈得投机,那位朋友拿起《明报》,立即打开,竟一言不发,完全不再理会他,全神贯注地看上面连载的《天龙八部》。他本人以后也成为追读者。①

        ① 张圭阳《金庸与报业》,132页。

        《天龙八部》人物众多,情节曲折,线索复杂,其中贯穿着两条主线,即人类对权力的贪婪和对爱情的痴迷。对权力的畸形追求导致了武林的血雨腥风。为了早已失去的王权,慕容家族不惜挑起江湖杀戮,“四大恶人”之首段延庆也是为了争夺失去的王权,丁春秋、天山童姥、鸠摩智一样为建立武林霸权而厮杀……权力是多么诱人的东西,古往今来,无数人不惜为此流血遍野。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段正淳风流成性、到处留情,他的儿子段誉却是段延庆所生。康敏对乔峰的刻骨仇恨仅是因为他对她的美貌视而不见。天山童姥与李秋水反目成仇无非是为无涯子到底爱谁,其实无涯子另有所爱。段誉对权力、武功毫无兴趣,一心追求爱情,一连串的偶然性,使他练成了“六脉神剑”“凌波微步”,并继承了大理国王位。四大皆空的小和尚虚竹阴错阳差,不仅成为西夏驸马,而且得到逍遥派神功,成了江湖上谈虎色变的灵鹫宫主人。一心追求王权的慕容复什么也没有得到,他醉心于权力,不顾一切想恢复慕容家族百年前的大燕王朝,为此放弃了表妹王语嫣纯洁无瑕的真挚爱情,践踏了包不同、风波恶等人对他忠心耿耿、出生入死的兄弟情义,他的心中只有王朝的美梦。对权力的痴迷,终于导致众叛亲离,从名满江湖的翩翩公子变成一个疯子,端坐土坟,纸冠俨然。王霸雄图、血海深仇终究要归尘土,荣华富贵也终将如浮云般飘逝。此时在金庸心目中,爱情、友情等人性中美好的东西,无疑要比帝王的权杖更加重要。

        《天龙八部》前后写了四年,正是金庸与自己出身的左派报纸阵营交恶、发生笔战时,昔日的同伴与他断绝交往,甚至恶毒咒骂,恩恩怨怨一言难尽,所谓正、邪之争如同他当时面临的左右对立,他遭遇过与乔峰相似的困境。第十九章《虽万千人吾往矣》乔峰独闯聚贤庄的英雄宴,与旧日丐帮兄弟干杯断义,随后生死搏杀——

        乔峰端起一碗酒来,说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丐帮的旧人饮酒绝交已毕,其余帮会门派中的英豪,一一过来和他对饮。

        ① 《明报》“自由谈”1969年5月17日。

        对他相当了解的梁羽生说:“读者甚至会有这样的疑问:‘作者是否要借聚贤庄中的酒杯,以浇自己胸中的块垒?’”金庸不同意这个看法,在《一个“讲故事人”》中婉转地表示,这个批评完全错了。但他笔下的武侠世界,确乎与他自身跌宕起伏的生命历程相对应,在人物的遭遇、痛苦中折射出了他经历的曲折心路。现实中的风雨,无意中流露在每日连载的武侠小说中。①

        在《神雕侠侣》之前,他笔下的主角陈家洛、袁承志、胡斐、郭靖等都是一望而知的正派人物,基本上走的是正、邪不两立的传统路子。之后,正、邪就没有那么截然分明了。《天龙八部》中的乔峰,“比郭靖复杂丰富得多,他有陈家洛等书生剑士型的细腻情感及敏捷思想,而没有他们的优柔寡断及幼稚天真”(吴霭仪语)。乔峰豪饮干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的气势,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的悲壮,曾让多少人为之倾倒。乔峰是金庸笔下英雄中的英雄,在他身上,几乎可以找到所有英雄的美德。他的爱深沉、专一,没有山盟海誓,但永远信守如初;他的恨刻骨铭心,一刻也不敢忘记。他是契丹人,却是汉族人抚养成人的。因为他的血统,他无法见容于汉家武林,但他又逼辽帝不能在有生之年侵犯宋界,背弃了自己的民族。这样一个豪气冲天、视金钱权势如粪土的英雄却受命运的捉弄而走投无路,最终免不了折箭自杀的结局。乔峰的死,作者和读者一样万念俱灰。现实是多么严酷,怎么样惊天动地的英雄也免不了一死。②

        七、《连城诀》

        为扩大《明报》销路,他们效法《星岛日报》,星期天加送一份彩色大型画报。沈宝新找东南亚的《南洋商报》合作,在香港和东南亚各地一起发行,取名为《东南亚周刊》,知识性与娱乐性并重,有图片,有漫画,报道软性时事,也连载金庸的武侠小说,开本很大,彩色精印,16页。从1964年1月12日起,每逢星期日随《明报》赠送,不另收费。金庸的《素心剑》(后来改名为《连城诀》)从第一天起就在这上面连载。

        ① 参考严晓星《对金庸生平研究的几点思考》,《2000北京金庸小说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② 高之岩《香港文学的一枝奇葩——金庸的武侠小说》,《太原日报》1997年7月7日。

        这是从金庸埋藏心底的一个儿时故事发展出来的。他家有个叫和生的长工,是个残疾的驼子,小时他发现爸爸妈妈对和生很客气,从来不差和生做什么事,只是让他在家扫地、抹尘,接送孩子们上下学堂。遇到下雪、下雨的日子,和生总是抱着他上学,是他记忆中一个很亲切的老人。和生是江苏丹阳人,家里开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邻居一个美貌的姑娘对了亲。家里积蓄了几年,就要给他完婚了,结果他被一家财主诬陷为贼,下到狱中,关了两年多才放出来。父亲、母亲都气死了,未婚妻给财主少爷娶了去做继室。有一天和生在街上撞到财主少爷,取出一直藏在身边的尖刀,将那财主少爷刺了个重伤。和生也不逃。正好金庸的爷爷查文清做丹阳知县,重审狱中每一个囚犯,得知和生的冤屈,十分同情,不过他刺人行凶确是事实,也不便擅放。查文清辞官时,索性悄悄将和生带回家来。和生当然不是真名。

        《连城诀》的故事本身未脱武侠小说的秘籍、宝藏之类的俗套,但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人物性格鲜明。主角狄云的身上依稀可以看到和生的影子,狄云和师妹戚芳的悲剧,丁典与凌霜华的惨死以及“铃剑双侠”的分手,三对青年男女不同的遭遇,写出了人间爱情的脆弱、命运的无定,狄云等“素心人”在世间遭遇的尽是悲剧。为了“连城诀”,三个徒弟不惜联手杀死师父,三人之间又展开长期的明争暗斗。为了“连城诀”,道貌岸然的翰林、知府凌退思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和生命。最后在宝藏面前,形形色色的人都像发了疯一般,暴露出人性中阴暗、残酷和贪婪的一面。

        《连城诀》写成以后,金庸惊觉,狄云在狱中得丁典授以《神照经》一事,和他少年时代就熟悉的《基督山伯爵》太接近了,不免有抄袭之嫌。虽不是故意抄袭,但无意中多多少少受了大仲马的影响。“但全书已经写好,再作重大修改未免辛苦,何况丁典的爱情既高尚又深刻,自具风格,非《基督山伯爵》的法利亚神父所能有。即使在我自己所写的各个爱情故事中,丁典与凌霜华的情史,两人的性格,也都是卓荦不凡,算是第一流的。要舍弃这段情节实在可惜。”①

        八、倪匡代笔

        写武侠小说的连载很辛苦,每天都要写一段,不能停,特别是他要到国外旅行,要么先写好几段留下来,要么带到国外,晚上不睡觉,拼命写,一大早快信寄回来,心理压力很大。②

        1965年金庸先后去过埃及、土耳其、印度、马来西亚等地。这年5月,他应邀赴伦敦参加国际新闻协会会议,并计划顺便在欧洲作一次长途旅行,好好休息一下。为了支撑《明报》,他已多年没有放过长假了。此时,《天龙八部》在《明报》连载了一年半,每天一段,从没间断,总不能先停下来吧,于是金庸想到请人代笔。但此时整部小说复杂的线索都已展开,结构、人物关系千头万绪,找人代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来他想到了“因文字而成为知己好友”的倪匡,不过倪匡会不会答应他心里没底。

        早在1963年,《倚天屠龙记》连载结束以后,东南亚一带读者反应热烈,新加坡一个报纸想请金庸续写《倚天屠龙记》,他没有时间,就推荐了倪匡。三人相约在一家酒店见面,他正式提出请倪匡续写《倚天屠龙记》,“新加坡方面的读者十分喜爱《倚天屠龙记》,希望有续篇,我没有时间,特地约了新加坡的报纸编辑来,竭力推荐,请倪匡兄写下去,一定可以胜任”。新加坡来的编辑也说:“金庸先生的推荐,我绝对相信,要请倪匡先生帮忙。”倪匡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几乎飘飘欲仙”,除了大口喝酒,半晌无语,然后神情严肃地说:“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高兴的日子,因为金庸认为我可以续写他的小说,真的太高兴了。其高兴的程度,大抵达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是我这个人有一个好处,就是极有自知之明。而且,我可以大胆讲一句,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续写金庸的小说。”续写之事就此作罢。

        这次金庸找到倪匡,首先强调是“代写”不是“续写”,请他“代写”三四十天,不必照原来的情节,“你只管写你自己的”。总之不让倪匡有推辞的机会。当时他的另一个文字之交董千里(项庄)也在场,他接着对倪匡说:“老董的文字,较洗练,简深而有力,文字的组织能力又高,你的稿子写好之后,我想请老董看一遍,改过之后再见报!”倪匡答应了,金庸放心出门。

        ①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193、194页。

        ② 《金庸散文集》,237页。

        1965年金庸(前排左一)在土耳其

        1967年金庸(前排右二)在日内瓦

        在英国伯明翰,金庸在一家中国馆子天桥饭店请一批各国同业吃饭,饭店侍者都是从香港新界来的,其中三人在港是《明报》读者,听说他代表《明报》来开会,大为兴奋。到了伦敦,周榆瑞带他去东星酒楼饮茶,主人是《明报》读者,无论如何不肯收钱。在爱丁堡的青龙酒家,老板王胜既要订《明报》,也要订《武侠与历史》,并千万拜托金庸回香港一定要代他去看看父亲。

        《天龙八部》的连载有倪匡代笔,但社评只能停写了,金庸在欧洲不断寄回“旅游寄简”,从6月到7月,署名“金庸”刊登在社评位置的,有《饮茶与中国饭店》《贝鲁特的国立大赌场》《伦敦的几个宴会》《周榆瑞在伦敦》《在莎士比亚故乡》《新界青年在英国》等。在莎士比亚的木屋,他忽然想到英国人对莎翁如此尊崇,而我们的《桃花扇》《琵琶记》《长生殿》等伟大的戏剧正在惨遭清算,不禁黯然。

        倪匡自称,代写《天龙八部》,虽然“战战兢兢”,“思想负担之重,一时无两”,但金庸既然说可以自由发挥,他就写了一段基本上独立的故事,只是他不喜欢阿紫这个人物,就把她的眼睛写瞎了。金庸回港,已知道他将阿紫的眼睛弄瞎了,一见面就望着他,倪匡不无歉意地说:“你临走时叫我不要弄死人嘛,我是弄伤了,打打杀杀肯定会受伤嘛。”①

        倪匡代写的部分有四万多字,等《天龙八部》出单行本时,金庸征得他的同意删去了。倪匡崇拜金庸,替金庸代笔是他引以为豪、沾沾自喜的一件事,他写过一副对联:

        屡为张彻编剧本,曾代金庸写小说。②

        ① 《倪匡:我唯一可以谋生的手段就是写作》,李怀宇《访问历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77页。

        ② 张彻(1922—2002),原名张易扬,浙江宁波人,香港著名导演,20世纪六七十年代武侠片的象征性人物,影片《独臂刀》开创票房过百万的纪录。

        直到1966年5月27日,《天龙八部》连载了近三年。由于连载的时间跨度太长,出场人物有数百个,情节错综复杂,每天写一段,仅年龄、时间就有很多难以自圆其说的矛盾,也有人批评结构松散,人物个性及情节太离奇。美国华裔学者陈世骧酷爱此书,两次写信给金庸,称誉“可与元剧之异军突起相比”。以陈氏之学术地位,从文学批评高度对此书所作的评价,自然令以“讲故事人”自居的金庸受宠若惊。另一位研究文学的学者夏济安也很推崇这部作品,陈世骧从日本路经香港,第一次与金庸见面吃饭时,特别告诉他一件事,夏济安有一天在书铺见到一张圣诞卡,上面画了四个人,神情相貌很像“四大恶人”,就买下,并写上金庸的名字,写了几句赞赏的话,托陈世骧转寄给他,陈随手放在杂物之中,结果再也找不到了。

        陈世骧、夏济安的赞许令金庸欣慰,他在1969年8月说,“夏先生和陈先生本来是研究文学的人,他们对我不像样的作品看重了,我觉得很光荣,同时也很不好意思。武侠小说本身在传统上一直都是娱乐性的,到现在为止好像也没有什么价值重大的作品出现”。

    一、预测“文化大革命”

        1965年5月20日,《明报》创刊六周年,从最低谷的6100份,至此日平均发行稳定在8万份以上,星期天超过11万份。(这年8月6日,《明报》在头版刊登消息:“本报1965年上半年度销数继续上升,每日平均净销数已增至80200份,上述销数业由英国联邦出版销数公证会证明。”)金庸社评说,最近增加伦敦、纽约两位特派记者张夏、吴嘉墩的通讯,其他地区的特约通讯也在发展中。这一年,世界性的通讯网粗具规模,过去一般国际新闻靠外国通讯社提供,消息虽快,却是外国人的观点,《明报》努力发展、组织国际通讯网,重点是“中国人观点,香港人观点”。7月还要增加几个周刊,包括经济、商品、内地和台湾新闻,特别是加强内地新闻的报道。

        当时,香港记者不能到内地采访,香港和海外对内地知之甚少,金庸看中这一点,在《明报》大量报道内地消息,作为主要特色吸引读者。

        随着报纸业务的发展,湾仔谢斐道399号的社址显得太狭小了,1966年9月19日,《明报》搬到北角英皇道651号的南康大厦,先租用十楼全层及地下半层,后又陆续租用了两层,地下和二层放机器,十楼是编辑部,员工餐厅在顶楼。

        正值内地发生“文化大革命”,《明报》对摧毁数千年文化表示了强烈反感和抗议,尽量报道这场斗争的过程和内幕消息。金庸执笔的社评更是独辟蹊径,预测政局走向常常准确,引起许多读者的关注。3月1日,他在社评中分析:

        ……最近加纳总统克鲁玛到北京,赴机场欢迎的首脑中,赫然有林彪在。林彪久不露面,这次出现,相信也有特殊意义。可以想象,中共内部正在酝酿着一种相当重大的变动。①

        他预感到了内地政局的微妙变化。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邓拓和《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遭批判后,4月19日,《明报》根据日本《朝日新闻》的报道,率先在香港报纸中披露这一重要消息,大胆预测这是一场全国的群众性批判运动的信号。5月6日,内地已处于大动乱前夜,海外舆论普遍没有意识到中国将会发生什么,金庸在《郭沫若认错求饶》社评中指出,“从各种迹象看来,中共内部正在进行一项非常剧烈的权力之争。这一次对吴晗、田汉等著名文人的清算,只是这场大斗争中的一小部分。斗争的真相可能要事隔多年才能为世人所知”。这一预测一语中的,当时很多人却不相信,有人还对他提出批评。

        《三家村札记》是邓拓和北京市副市长吴晗、中共北京市委统战部长廖沫沙合写的专栏。与他们同时被批的还有北京市委宣传部部长李琪、北京市委的机关报《北京日报》及《北京晚报》《前线》杂志等报刊,5月10日、12日、20日,他在《明报》连续发表《彭真出了事么?》《彭真之头痛矣!》《“大老板”是谁?》等社评,“相信不出一个月,中共就会正面清算这位‘大老板’了”,点明这些批判的矛头实际指向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兼市长彭真。

        5月26日,他在社评《是谁发给营业执照?》中说,拿“三家村”大做文章,不仅是要揪出彭真,“现在的问题,不单是老板的问题,要追究比老板更高级的人物——是谁发给营业执照?这问题可更加严重了,牵涉到的,一定是中共党中地位极高的人物”。虽未点名,刘少奇已呼之欲出。半个月后,彭真被撤职,中共河北省委第一书记李雪峰兼任北京市委书记。6月4日,他在《彭真罢官》社评中分析:

        ① 《黄克诚复出任职》,《明报》1966年3月1日。

        现在值得研究的问题,一是彭真是不是真的“大老板”?如果他是大老板,那就罢了。要是在他之上更有大老板,那似乎要牵涉到刘少奇了。因为“刘彭”关系向来十分密切,两人的个性和作风极为相似。……

        这场尚未明朗化的大斗争,有一个要点是很明显了:刘少奇作为毛泽东之继承人位置已不巩固。本来,“毛去刘继”是众所公认的事,现在却变成了“未必啊未必”。未必不是他继承,也未必一定是他继承,总之局面是动荡得很。

        8月13日,《明报》的报道预言中共高层领导内部将发生人员变动,林彪得势,仕途不可估量,15日,他的社评即以《林彪得势,全面推进》为题。19日,他在《天安门与玄武门》社评中说,“‘文革’的主要内容是权力斗争,林在党内的地位从第六位升到第二位,刘从第二位垮到第八位。这是暂时性的,恐怕不久就会像年羹尧那样连降十八级,像莫洛托夫那样去做外蒙大使,像马伦可夫那样去做偏远小镇上的水电站站长。今日天安门有点像唐朝长安的玄武门,李世民打垮太子李建成,皇位自然由他继承了。周恩来都在极口颂扬林彪,可见其余了”。

        当时,北京还没有正式向外界宣布这些消息,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预测多数准确。

        1966年下半年,红卫兵登上“文革”的舞台,扮演极为重要而又让人感到扑朔迷离的角色,8月18日、31日,毛泽东接连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大量的报道都是红卫兵如何改路名、改招牌、剪头发、赶修女,等等。8月24日金庸在《红卫兵大闹北京城》社评中一语道破红卫兵运动的本质,中心还是“权力斗争”。9月10日,他在《“炮打司令部”》社评中再次说,红卫兵的真正目的决不在改招牌、斩鞋尖、剪头发,这些行动只不过是“立威”,“根本目的是斗争党内的当权派。……身在北京而居高位,却无资格到天安门广场去出席大会之人最是岌岌可危”。

        当他在报纸上公开提出红卫兵运动的真正目的是打倒刘少奇时,刘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中国共产党第一副主席,这不能不令世人震惊。香港的左派报纸纷纷抨击金庸和《明报》“造谣”,不料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他的预测。

        11月29日,林彪为海军首届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题词:“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次日在《解放军报》头条位置发表。12月1日,《解放军报》又发表《海军全体指战员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的决心书》。12月3日,远居香港的金庸发表社评《林彪渐露跋扈相》:

        北京的军人所以为这小事大举庆祝,当然是林彪在显示他枪杆子的力量,不但是做给刘邓派看,做给周恩来和江青看,也是在做给毛泽东看。为什么指战员的决心书不写给毛泽东而写给林彪,其中便大有文章。如果毛泽东目前已精力就衰,那就罢了,否则林彪此举,定然大犯毛氏之忌,这是“震主”和“挟主”之行,什么时候毛泽东赫然震怒,再来造林彪一反,亦非奇事。

        (1969年在中共九大通过的党章确立林彪为“接班人”后,7月3日,他在《林副统帅,功高震主》社评中预感,“一场新的矛盾和斗争,在中共内部又开始酝酿”。)

        1968年1月2日,他发表社评《极左派红卫兵将受整肃》,从“两报一刊”元旦社论中新一年五个任务的措辞推断,红卫兵在今年之内将逃不过被整肃的命运。8月6日他在《败事有余,成事不足》社评中断言:“这场大斗争,不管中间有多少反复,有多少曲折变化,最后的结果非常明显:红卫兵永远不可能得到胜利。如果哪一天红卫兵真正在全国范围中取得了胜利,我们的社评立即收档,从此不写,因为这是事理之所必无。如果这样浅白明显的事情也看不通,也下错了结论,哪里还有资格评论天下大事?还不如及早收档之为妙。读者们如果不信,不妨将这篇社评剪了下来,立此存照,看我们的判断会不会掉了眼镜。”

        当江青炙手可热之时,他在1967年12月15日的社评《“算老几”江青失势》中却说:“江青的突然崛起,当然百分之百是仗了毛泽东的势,她自己本人在党内有何资历?有何贡献?有何才干?有何实力?所以中共党内许多人提到江青时,只称其为‘算老几’而不名。”

        1968年5月27日的社评《女主弄权,必斗将相》讲到吕后,武则天,“太阳底下无新事,许多事件似乎很现代化,其实其真正本质,和一二千年前的事并无多大分别”。

        12月28日,他的社评《电影明星和自杀》说:“若不是凭着毛氏个人的威信,中共的功臣宿将早已将这个过气电影明星解决了。……江青只有两种命运,要么大权独揽,要么就给秘密清算,长期软禁。……但以江青为人,在毛逝世之后,是绝对不会脱离政治圈的。……国家的政权是一种极为猛烈的毒药,身体抵抗不住而偏要去服食,那是非死不可的。”

        “文革”以来,《明报》头版几乎全是“文革”的报道,他开辟“北望神州”专栏,还推出“乡土”版,每隔几天就出一期,每期至少占半版,后来发展为“中国消息”版,成为香港乃至世界了解中国的一个重要窗口(其他报纸纷纷仿效,开辟内地版)。内地稿件的来源一是外国记者对中国问题的报道,或来自外国通讯社,或译自日本报刊。二是转载红卫兵报刊上的文章,先后转载过《江青上海滩演业史披露》《王光美日记摘录》《红线女日记摘录》《中国头号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刘少奇在1957年反右斗争中的右派真面目》等“秘闻”,以及“陶铸问题专辑”、“上山下乡专题”等。红卫兵小报为他和《明报》提供了判断国内局势的“原始资料”。1968年6月4日,他的社评《读红卫兵报,提高警觉》说:“近两年来搜罗中共各地出版的‘红卫兵报’,不遗余力,只要见到有价值的资料,总是千方百计地觅来用作参考和发表。因为官方报章杂志受到严格控制、审查,‘红卫兵报’往往透露了许多内幕,‘乡土’版总是不加改动地原文照登。重要的是,应当从资料中去发掘事实。至于这些资料中所表达的意见和结论,就大有选择余地,你可以同意,可以接受其一部分,也可以全部否定。”

        刘少奇去世的消息,《明报》率先报道,金庸相信这是全世界首次以文字公开报道。由于《明报》对内地的报道特别详细,评论分析比较客观,不仅吸引了大量研究中国问题的外国专家读者——订户中包括各国大学、图书馆、研究机构、外国著名报纸和外国使领馆,在香港本地的读者面也不断拓宽,包括了知识分子的极大部分,除了大、中学生外,还有商人、大学校长、教授、教师、医生、律师、公务人员、艺术家等。香港大学学生会刊物《学苑》的调查称,他们学校的学生中,《明报》的读者极多。到1968年,《明报》日发行量突破12万份,以后稳定在10万份以上。中国新闻成为《明报》的窗户。外国通讯社常将《明报》的独家消息拍发出去,登在全世界的报刊上,美国《纽约时报》、日本《读卖新闻》等三大日报,都译载过《明报》的独有消息。外国的报纸、刊物、大学和研究所开始重视《明报》,《明报》略具国际性报纸的雏形。金庸在1969年谦虚地说,这只是“很简陋和微小的一个开端”。

        二、“讲故事人”

        经历“核裤论”以来的笔战,金庸在政治上与《大公报》处于对立的位置,但《新晚报》编辑部的一些老同事仍和他友好,没有敌对,包括罗孚、梁羽生等人。

        1966年1月罗孚和黄蒙田合办的《海光文艺》月刊不属于左派阵营。在当时壁垒分明的政治气候下,他们想办得灰色一些,不分左右,接纳各方面的作者、观点,不但提倡严肃文学,也提倡通俗文学。作为新派武侠小说的催生者,罗孚想将梁羽生、金庸的小说做一篇合论,作者最好是他们自己,希望由此引起一连串的争鸣和讨论,扩大新刊物的影响力。罗孚找梁羽生谈了想法,梁感到为难,怕引起误会,经不住罗的动员,梁才勉强答应,不过说如有人追问此事,要由罗出面顶替。罗一口答应。

        梁羽生与金庸相交十八年,当年共居一屋,同桌吃饭,两人私下里开玩笑都以师兄弟相称,相知不可谓不深,此时因左右壁垒,已不大来往。

        当时《天龙八部》正在《明报》连载。梁取“同说之”之意,化名“佟硕之”,写下长达两万字的《金庸梁羽生合论》,评述两人所受的文化影响、各自作品的特点或优缺点,从创刊号起,在《海光文艺》连载了三期。

        梁羽生的名士气味(中国式的)甚浓,而金庸则是现代的“洋才子”。梁羽生受中国传统文化(包括诗词、小说、历史等)的影响较深,而金庸接受西方文艺(包括电影)的影响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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