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们卷一母亲(完整稿)7
慈颜琐忆 二零零年十二月三十日
一
恍恍惚惚的是在家里的堂屋吧,堂屋的大门开着。我急匆匆的推了自行车进了院儿,院子的大铁门从里面插着,我把门栓拨开,听见大门响,母亲从里面走了出来。母亲站在院子当中,看见是我推车子进了院子,脸上满是喜悦的神情说:“山回来啦,我想着这两天星期的,你总要回来。”我把自行车推进院子里,轧在堂屋门口的东边,抬头看见门框东边的墙上,送诗要东西的人写有:“行善积福家,十子九登科。一门三进士,拜相入朝阁。”还有两首也不知是哪个送诗人写的诗。我边从车子后座上拿下来买的菜,边给母亲说:“妈,你这两天儿吃药没有?身体咋样?”说着,把菜提到堂屋的正间,放在东界墙根儿的方桌旁。
母亲跟在我身后进了屋说:“倒点儿水你洗洗?歇歇吧,是今儿从南阳回来的?”我说:“早起起来从南阳回来,到社旗,又到她婆家儿骑了自行车回来。”母亲说:“你老是早起老早吃早饭,冲点儿奶粉喝喝吧?”说着,母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了靠墙桌子上的奶粉,到在茶缸里,又掌了点白糖,双手抱着茶瓶倒进去些开水,用调羹搅了搅递给我说:“山呐,趁热儿喝了吧。”我身上热乎乎的,出了一身汗,端着站那儿一气儿喝下去。
坐在那儿和母亲扯了一会儿闲话儿,问母亲道:“晌午吃啥饭的?我割的有羊肉。”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从编织袋里掏出买的奶粉、饼干、羊肉,又往外掏出在青台买的葱、白菜、萝卜、菠菜儿。老是回去了,走到青台买把菜,想着他们能吃上几天。在家里连个青菜儿也吃着不具便。有时候买药,有时候买菜实惠些。
母亲站在当屋,上穿深蓝色带大襟儿的褂子,下穿黑色棉裤,头上顶着深蓝色的头巾,身上干干净净的。母亲站在那里看着我说:“不的吃面片儿,炒点羊肉白菜,中不中?”我赶紧说:“那我去轧面片儿去。多轧点儿,您吃两天。”去东院五弟那儿轧了面片回来,就到灶火去做饭。母亲跟了进来,坐在锅台前的椅子上准备烧火。母亲给我说:“不敢在灶火里转儿,换换转一会儿就不得劲,心里跳,头晕,有时候我说着叫您伯做。老来呀,不中用啦。别的也没啥,都这两碗饭,算是燎不动啦。唉,晚上天冷,不吃的夜里冷的慌,吃的也没啥儿吃。有会儿换换都不吃晚饭就睡了。”我弯着腰在案板上切着羊肉,切了用手抓到桌子上一个碗里,听见母亲这样说就说:“可得吃晚饭,越是冷,晚上越得吃点啥儿。不喝汤会中,冬天夜恁长,不吃晚饭夜里多冷啊。现在算是缺个人专门伺候您,这一点算是做不到了,要是有个人专门伺候您就好了。”人老了真是孤寂,真是可怜,饭做不动了,作难呀。
中午吃的就是羊肉面片儿,吃了饭,伯给我说:“上回你给炉子糊好了,有一天儿我说生着火,用煤炉做饭,您妈不是做不动嘛,烧那木柴也够做顿饭啦,不会着,有点火都漏下去了。”我一听恍然大悟了:伯不会生煤火炉,底下没有垫废煤球。那多少柴禾也生不着。我说:“忘记给您说了,生火时得在底下垫一个废煤球,没有烧过的煤球也可以,这样就不会漏暗火了。没有烧过的煤球垫在底下也不浪费。上面的烧完了,把底下的翻上来烧就中了。一会儿就生着了。那要是不垫,得多少柴禾呀。”父亲说:“可不是嘛,生了半天总算生着了。”
关于糊煤炉子的事,那还是上回回家时,我见煤炉没有生着,就问母亲:“用煤炉子烧煤不是省事些,咋没使?”母亲说:“那炉子坏着哩,使不成。”我说:“哪儿坏了,我瞅瞅,收拾收拾您好使,哪儿坏了?”母亲心疼我说:“你这一会儿别管它,歇着吧,跑的累得不得了。”我从灶火把炉子搬到了灶火门口的院子里一看,是炉子里面的铁篦子落下去了。我就在灶火门口的空地上和泥,想把它糊好。一半废煤球渣,一半黄土,又倒了半斤盐,用半截砖砸碎,用手搅搅,倒上水和成泥块备用。手伸到炉子里,把铁篦子扶正,用泥巴糊结实。母亲在旁边看着我干活,我蹲在那里糊着炉子,我的母亲就站在旁边看着,阳光明丽地照着,天气暖洋洋的。糊好了,放在那儿晒着,我说:“过两天干透了,就能使了,烧煤省事的多,烧煤得早点拔火,想十二点做饭哩,十一点就得把炉子盖儿拔开,得上一会儿火,上面放个水壶烧着水,水烧热了火也上来了,做饭时快。要是想吃饭哩,现拔火,那干着急上不来火,有会儿越急越感觉着它慢。这一顿使不使都得续煤球,一天三块煤。有会儿做了饭,看着火好着哩,不续煤。再使时没有底火光灭,怕费煤球不中。”母亲说:“可不是哩,人少做那一点儿饭,饭做好了,看着火好,想着不续煤球兴不碍事。不中,换换火就灭了。”母亲说:“那一回您伯生着火了,晚上自怕火灭了续两块煤球。”我说:“也不用续两块煤球,一般炉子不漏气不会灭火。使习惯了,比烧柴禾省事多了。”
我和伯母亲拍了一会儿话儿,看看手表已经两点多了,得走哇,还回南阳哩。就说:“这些时身体咋样儿。”母亲说:“也没有啥,药吃着哩。”我道:“别的没有事儿,二点多了,我得回去。”我说时,母亲意意思思的不想叫走,舍不得叫走。我心里也想多停一会儿,时间赶着哩,要上班又住不住,走的时候母亲不情愿叫走,在家里吧,母亲心里又慌张的慌,走吧送也不敢叫送,可是每一回母亲都是送多远。母亲明明知道留不住,就说:“那你明儿走不中,早着哩,慌啥哩?”我说:“要是有事了我就不走了。没有啥事我明儿还得上课哩,不走不沾啊。”现在想想,我真是蠢笨啊,心眼儿太实在了。我体会不到母亲不想叫走的挽留心情,还不知趣的问有啥事,母亲能有啥事儿,不就是想叫在家多住两天多说说话多陪陪吗!
母亲虽然依依不舍地不想叫走,可是明知道也留不住,就说:“中啊,回去吧,晚了天棒冷!”我推着自行车走,刚走了两步,母亲高声喊:“山呐,你住下不中,住下吧!”我一下子惊醒了,凉凉的觉得枕头上有点湿,睁眼一看,房间里黑黑的,从窗户玻璃上透过来一丝亮光,天快亮了。枕头上是湿湿的泪水,原来是做梦了,心里还砰砰地跳着,梦中的情景清晰地留在大脑中。一时躺在床上也不动,再细细地回味着梦中的事儿,体味着母亲爱子的拳拳慈母心。
第二天早起,吃早饭时,妻子小琴给我说:“夜里你手放到心口上了,发癔症哩。”
二
1987年春上,有一天我回去,进屋坐在那里和母亲说话儿。母亲说:“那一天,您伯那一会儿说上郑州去看病,他走可去坐车啦,他会给我说:我去郑州看看,要是看不好,您情好好过了,别难过。他给我章着一说,那会儿说的我心里怪不得劲!”
我说:“有病了,赶紧治。治好不算了,谁会没有个头疼脑热哩。”
1987年春上,我回去时,父亲说:“长了个括,疼的慌。”后来,我又回去,到村庄西边的地里找到五妮儿和他商量,领父亲到郑州去看。我说:“咱伯辛苦一辈子,从小把咱养活大不容易,有病了那要尽力尽心看病。”当天临走时给伯说话,第二天我在社旗车站等,去郑州看看。第二天接了伯去郑州,晚上住旅社里,次日领着到郑州的省肿瘤医院看看,说是阴茎癌,县医院就可以做手术,是一般的小手术,还没有扩散。又到省人民医院看看,没有床位,只好作罢。下午再到省中医学院附属医院看了看,诊断结论是一致的。当时伯拿了五百块钱,钱不够,只好回来。夜里就坐在车站的候车室等车,第二天早起在车站附近吃了早饭,父亲说:“喝点小米汤吧。”于是盛了两碗喝了,坐车回社旗,在社旗县医院住了二十天,治好了。临出院时,伯说,这回住院钱也不叫您掏了,先记住。后来我回去,和母亲拍话儿时,母亲给我说了伯临去郑州时交代的话。
三
1998年秋天十月份,有一天我刚下课,坐在办公室里改作业,大门口门卫室有人喊:“连山,电话。”我说:“知道了,我去接。”到大门口门卫室接电话,是大哥打来的说,父亲有病,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在晋庄王宏义诊所住着,那儿的医生治的好叫回去。
我一听,心里着急的不得了,放下电话就回去,到社旗他婆家,天已经黑了,我急着回去,宝宝的外爷说,现在不安全,不平安,天黑了,明儿早再骑车子回去。一夜也没有睡好,天麻麻亮就起来骑车子回去了。到家还没有吃早饭的,进院儿母亲看见了说:“山回来了。”我轧好车子进屋坐下说:“我伯现在啥好劲儿。”母亲说:“前天叫你明哥来犁地,晚上没有走,睡在您伯的床上,您伯拿篙线会睡在灶火北头那一间的门口,一夜开着门,早起您明哥起来,见您伯歪着躺在门口外的地上,扶他起来,一松手扑通一声又板倒了。那一会儿抱到床上,就喊后门儿金荣来看,输上水,看看也不中。到下午,您二姐,五妮儿拉着去晋庄了。说晋庄看这号病看的话,庄儿上几个都在那儿看好了。”我说:“那我赶紧去吧。”母亲说:“吃了饭五妮儿您俩儿去。”吃了饭,我和五妮儿骑自行车去晋庄。
到了诊所,一到门口,见父亲躺在床上,身后垫着一个被子,身上盖着一个被子,黄黄的瘦瘦的脸,闭着眼睛睡在那里,轻轻的呼吸着,头上是多长的头发,胡子也没有刮。旁边立着一个输水架子在输水。我一见之下,心中难过的很。也不知道病的轻重,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着。大哥坐在那里说:“刚才喝了点面水儿,睡着了,水才输上。”
在利益面前,能够不为所动,不从父母那里谋取私利,全心全意对待父母,只要对父母有利就多做多说,对父母不利的话不说,对父母不利的事不做,这是我给自己定的原则。也只有这样做才问心无愧。曹雪芹写的红楼梦好了歌里说: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我在晋庄伺候伯,有一天早起,我给伯穿好了,叫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我在门外炉子上炒药,一不留神,只听见屋里扑通扑通几声响,父亲却蹲在了地上,头碰着北面的床。我一个箭步跨进屋,赶紧两步上前,抱起父亲说:“伯,你咋了,你干啥的?”伯说:“我想起来解个手。”我说:“那你喊我呀,我就在跟前哩。又不是去的远,你自己起来会中?医生说过不叫板跟头。”我一边说着,一边自想哭,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说着眼泪流着,父亲是太责己了。在跟前的不说,自己起来的,要是板着了,我心里要咋难过有咋难过。第四天晚上五妮去了,我回家。坐在堂屋门口给母亲说:“我哥、五妮俺几个商量了,管以五妮为主,二姐、小六为辅,也不能不管;出钱我哥、俺俩儿为主,大姐为辅也得出。您情放心了妈,我不叫你们困着,花钱上别操心。”母亲说:“中啊,赶紧给您伯的病治好。”小六说:“给咱伯治病要紧,都出钱出力。”
我在那儿伺候伯,闲着时着急的不得了,既操心父亲的病,又操心得伺候好。隔壁的一个老妇人也是脑血栓,是俩儿妮儿伺候的,夜里喊解手,俩儿妮儿怪的不像样子,老婆说:“妮啊,不兴呐,人家笑话。”因为着急,上晋庄街时顺便买了一本过期了几个月的《读者》,闲时翻看,一本过期的《读者》陪伴我度过了伺候伯的五天。我在那儿伺候了五天,留下了四百块钱,回去上课了。又过了五天,星期五下午骑自行车回去,进院儿刚轧好车子,到门口二姐在屋里边说:“这几天咱伯吃不下去饭,也不解大便。”我一听大吃一惊,忙问:“那是咋了?我走时候不是好好的吗?”二姐说:“你走那一天吃点鸡肉,五妮买的牛肉,又吃点儿牛肉,这两天会吃不下去,咋会还发烧!”后来问五妮儿,他说:夜里受凉了,夜里睡脱了袄,起来解手时间长。我当即都说,那会敢脱袄。我问:“那弄药没有?”二姐说:“弄的有药。”
二姐又说:“又到宁庄儿找神婆看看,说是寿命长啊,能活到八十三岁,今年是个坎,一个女的缠着的,有破解法儿:晚上五更鼓人脚定时做四个菜送送。今儿黑了,咱俩送送,回来时不兴回头,你记着。”
到晚上约摸三更天人脚定,我从隔壁起来,给二姐说:“现在送吧。”二姐把黄纸在伯头顶上绕绕,嘴里说:“不管是谁,给你送点钱,你走吧,叫我伯好好的。”念诵毕,二人各端了两盘小菜,到前排楼东南角的一个十字路口。二姐说:“就在这儿吧。”把菜放好,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十月里半夜的风刮着,有的冷。二姐蹲下来把黄纸点着,我蹲在那儿,纸闪着淡淡的红光,一会儿着完了,红光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二姐端着菜盘站了起来,心中惊惊的回去了。
又睡下也睡不着。到掩明儿些,听见伯对二姐说:“想解大便哩。”我一听之下,呼隆一下掀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跑到东间说:咱伯想解大便哩,赶紧叫解。我心中高兴得不得了,只要解大便,上下一通就吃进去饭了。第二天上午,搀着伯到前排医生那里一量体温,烧到37.8c还烧着,伯说:“这一烧就快啦。”白头发的老医生笑笑说:“不要紧,吃点药烧就退了,是夜里凉着啦,你这腿保险能治的离量,不会叫你落下才坏,这一点儿你放心吧。”二姐说:“前儿黑嘛,叫五妮在这儿一黑了,夜里叫冻着了。”晚上,我叫二姐回去,我伺候。第三天下午,我临回南阳,给二姐说:“我放到抽斗里三百块钱,你招呼着。”后来,我忙,叫小琴回去一趟,正好那一天儿出院,回来给我说:“出院了。”到星期天我回去,伯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旁边放着拐棍儿。我问:“夜里谁招呼?夜里黑灯瞎火的,得有个人在跟前招呼才中啊,跟前可离不开人。”母亲坐在椅子上说:“前两黑了,五妮铺个篙线睡在床前,夜里他也不喊,自己起来,自个儿把灯拉开解解手,这两天也没有睡。”我说:“那会中,一个人没有人招呼,板着了不是个事儿,脑血栓就怕摔跟头。”母亲说:“出院时医生说了,这号病就怕板跟头,治到一定程度得慢慢儿恢复,又开了六天的药,拿了几盒醒脑丸,说醒脑丸吃着恢复的快。”我说:“我回去了买点儿。”
四
我的心情沉重得如同屋外的天气——空中是铅一样沉重的乌云,心情沉沉的不得劲。我想起了母亲,心里很悲痛,对失去母亲的悲痛一下子海潮一样在我的心海上澎湃汹涌,鼻子酸酸的,心里沉沉的,好像堵了一块铅,眼睛湿湿的想哭,泪水在眼里汪着,忍着不让滚下来。对母亲刻骨的思念,倏地从心的最深处浮了上来。我敬爱的慈母已经去世快一周年了,到农历的十一月二十八就两周年了。二年来,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哪一夜不想梦见我的母亲?哪一刻我不应记着我的母亲?哪一天我的心头不萦绕着对母亲的思念——时时想着念着!母亲长存于我的心中,我感觉着母亲根本就没有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她时时陪伴着我,母亲并没有离开我,她只是去了远方,在远方默默地注视着我。可是,我的理智告诉我,我再也见不到我的亲娘了。
一二十天前,小六来了,给我说到十一月二十八,是母亲二周年哩,商量着一路儿回去,我说:“行啊,到时候一路儿回去。”小六说:“我在东头买买东西,去东站坐车回去。”我说:“可中,我买东西吧。其实,我重视的是生前,生前端碗水喝喝也算得济了;不重视形式,在时不孝顺,没有尽力照顾好,现在算是瞎搭。”小六说:“可得回去,不的人家外人可笑话。”我说:“咱妈的照片搁东头洗没有,叫你洗,洗出来没有,上那个照相馆洗都中。咱妈的模样总算保留了下来,想念的时候总是能时时看看”小六说:“中啊我回去都洗。”
这几天心里总是影影绰绰的有个事儿,想着回家的事儿。有一天小琴对我说:“我给你买的那双靴,你拿回去叫他爷穿吧,我再给你买一双。” 小琴果然又给我买了一双。回去时要把靴拿回去,叫伯穿。 2000年12月21日
五
十二月二十三日(农历十一月二十八)早起八点匆匆吃了早饭,拿了东西去车站坐一路车到仲景路东站——昨天下午去东头和小六说好的,今儿坐东站的车回去。
坐在车上,一看车前的表八点半了,此时起了大雾,太阳还没有出来。到魏公桥下车,拎了东西进了车站,大雾迷蒙,一如我忧伤悲痛的心情一样迷蒙,大雾中车站里有两个车停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小六来了说:“真大雾不知道有车没有?不行了走社旗。”我说:“这样吧,九点半还有一趟车,回去的晚了下午回来时走社旗。”两人等着,车还没有来。我给小六说:“到外头路边起等车,车来了坐这车,车不来了走社旗。”两个人抬着东西出东站门口,刚到路边青台的车来了。
十点多出城,阳光明媚地照着,我的心却沉浸在悲伤之中,很虔诚很神圣的感受充满于胸中。到了地西头,我喊:“师傅停一下,要下车,谢谢。”下了车,我和小六抬着东西,沿着地头向南走。过了小沟儿,穿过刚刚出土的麦地向东南走去,二姐。小玲。小田、小飞和杨昂几个人往西走过来接。
到了跟前放下东西,小六、二姐忙着放纸、摆肉、馍、橘子和苹果。我用打火机把炮点燃,噼噼啪啪地声音清亮的响着。当时心中有很神圣的感觉,绕着母亲的坟转了一圈儿看看,心中光想哭。又绕着爷奶的坟转一圈儿看看,爷奶的坟看上去就是大。不再庄儿上人会说,爷奶的坟在那块地里位置最高,坟头最大。其实,地气之说,事属幽渺。坟地事只是叫生者看的,是叫后辈人看的,是叫庄儿上人看的。说起来这一家人丁旺,祖坟修的好。活着不孝,死了胡闹。无非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
蓝蓝的缕缕青烟弥漫在明媚的阳光中,沉沉的心情使喉咙哽咽,小六眼红红的在落泪。我绕着母亲的坟四周看了看,又绕着爷奶的坟看看。站在母亲脚头的阳光底里,给二姐说:“过了年三周年哩,给咱妈的坟好好修修,过了年我回来时买些塔松,给这几个坟栽几棵树,将来还要立上石碑。”二姐说:“过了年有买松柏的时候情栽了,碑你别管。”
过了一会儿,五妮儿提了一个酒瓶盒缝的提篮,沿着地头从东往西走过来了,到了地里,点上纸,放了挂炮。我对五妮儿说:“过了年清明节时,咱妈三周年哩要修坟,好好修修。咱伯也不知道那一天会来这地里,总是看见了咱妈的坟,有一回给我说:您妈的坟恁点点儿,就那一小堆儿,看了心里不得劲。我给咱伯说了,三周年的时候要好好修修,不叫咱伯心里难过,成天想着心里不得劲。”小六说:“到时候叫咱明哥开着四轮车,多拉点儿土好好添添。”五妮说:“不叫咱明哥来,到时候我添坟,地都在这儿地南头。”五妮绕着爷奶的坟转着看看,在爷奶的脚头处一棺之地,五妮用脚跐了跐四下里看,我说:“你是看咱伯百年后的位置吧,你指的靠西南了,再往北往东错错。”我说着,用脚尖踩了个位置叫五妮儿看。
到家里等吃饭的时候,我把二姐从灶火里喊出来问二姐:“咱妈临走的时候,说啥没有?”二姐站在那儿说:“没有。”我道:“你把当时的情况说说,给我说说。五妮儿去张庄拉车子去了,你在跟前,五妮给我学着说,咱妈不是说:二妮辛呐(傻)掐着我中指。”二姐说:“那是在杨庄,在杨庄犯病了,你明哥去贾桥找医生了,我在跟前,难受哇!犯病了在床上乱翻歇伙。到贾桥医生打了强心针就跟好了一样。那一会儿就说铺被子睡哩,我坐在脚头起,咱妈说:一天啦也没有吃个啥儿,做碗饭吃吧,那个劲儿想喝面水儿。她想着难受是饿的啦。我说上哪儿做一碗,五妮说黑更半夜谁家做哩。后来医生说,喝生脉饮吧(按:以前五妮给我学说时,说是喝的葡萄糖粉,五妮给我说的有误。)把生脉饮弄开,我用条匙舀了一勺,不咽,咕咚一下子,我就知道才坏。喝那晚儿就有些模糊了,这之前一直清清楚楚的。” 我问二姐:“啥时间?五妮给我说是一点二十左右,当时的情况啥好劲儿?”二姐说:“那时候清清楚楚的,啥都知,很平静,就是一点多,算是二十八嘛,那一儿是二十七,过了十二点不算二十八?(我问二姐母亲临走时的情况,二姐言犹在耳。可是二姐也于2015年十月二十七日去世了,母女重逢于天国,两个人就做个伴相依为命吧。)”
这时,小六在门口对伯说:“伯呀,我嫂子给你买双靴,你换上试试,看穿上大小中不中。” 小六手里拿了靴,弯下腰把伯脚上的旧靴脱下来,新的穿上说:“大小可中。”我看提靴时有点紧难提说:“提着紧,把松紧口铰一下,”小六说:“正好,再铰送了光掉。”
后来我又给二姐说:“我想问问咱妈临走时的情况,说的话。我记下来,早晚回忆起来是个纪念。”二姐说:“我说怨我,要是上青台对了,后来医生给我说,上青台吸上氧,抢救过来能支应几天,说不了或者也能活过来哩。”我说:“二姐呀,这个事儿,咱妈也七八十了,咱当小的哩也都有孝心。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人的命天注定。你说寿限到了,谁能替?年留十二月二十四号我回来。我一进屋,咱妈搁床上坐着哩。咱妈说:三黑了都没有好好睡了。我心里就一沉下子。这会中?跟前没有个人招呼,夜里想喝个茶都喝不来。要是夜里犯病了,连个人都没有,我下午都赶紧去叫小六,给小六说,年留就住家里伺候咱妈,给咱妈做个伴儿,夜里也好有个照应。”二姐说:“小六在家里好好哩,小六要是不走就好啦。小六住有十来多天,杜鹏来叫说有事回去了。咱妈给我说,小六走的当晚都不得劲了。小六不走,年留住家里,咱妈年留没有一点事儿。你说歪好不走,跟前有个人招呼着,咱妈心里踏实,有个靠摸”我说:“现在说啥都晚啦。咱妈走真突然,我心里咋着也不能接受。”
二姐看着我说:“那几天我回来,咱妈病的厉害呀,咳嗽发着烧,颜色都黄了,嘴唇发青发紫。第一儿我就叫你明哥拉着去看,那不是挂着看好的呀,我挂着看看叫咱妈好的呀!”
这时,小六喊:“山哥要是坐车站的车往西走,得吃饭哩。”二姐说:“吃饭吧。”
坐在门口吃饭,先给伯端了一碗空干饭,米很硬,自担心吃了不消化。吃着饭问伯:“你吃药没有?”伯说:“药也没有吃,夜里睡不着呀,自睡一木蓝就睡不着了,浑身难受,现在的病在脚上的,两脚难受。”我说:“从今开始吃药,都难受了,还不吃药哩。”我又问:“狗皮坎儿穿没有,狗皮裤穿没有?”伯说:“买那旷外东西指啥的,又不冷,没有穿。”
看看表一点儿了,问小六:“今儿下午你走不走?不走了我坐过路车还不晚,现在我都走。”又对伯说:“从今儿开始吃药,我得走的,过一二十天年留我再回来一趟。”站那儿喝了一碗面汤,匆匆的拿了东西走了。伯坐那儿吃着饭,我说:“别送了,你赶紧吃饭吧。”别的人在门口端着碗吃饭。
后来小六回来说,我走之后伯难过了,又掉了眼泪。2000年12月二十三日下午5点40分
六
那还是父母在东头一间房住着的时候,是麦罢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从南阳回到社旗。骑自行车回去,到青台买的菜,天热的头懵,毒辣辣的太阳光,像火山喷出来的岩浆一样射向大地,大地上热气腾腾的冒着白气。地里的麦割完了,是一垄垄的白麦茬,白麦茬间是青青的小黄豆芽芽,一行行整齐地站着队,地里还有一尺多高的玉米苗。过了青台到梁庄,热的出不来气,心里发慌。下了自行车,站在路边的阴凉地里,吃了一个甜瓜,还是热,头上汗直流。到公路西边的小水沟边洗洗脸,用水将头发洗湿,又往衣服上泼了一些水,感觉凉快些了,支持着又骑自行车走。到家了,天热得受不了,坐在门口的枣树阴凉底下,母亲用毛巾沾了凉水递给我,我擦了脸,湿毛巾叠叠,搭在眉头上仰着头叫散热。母亲说:“看看热的。”我说:“天真热。叫人受不了。”母亲拿了一个拍子,放在屋里的地上,又到灶火拿了刀,用刀切开我路上买的西瓜,递给我一块儿说:“山,西瓜切开了,赶紧吃一块儿吧。”我说:“你吃吧尝尝,好吃不好吃。我伯哩给我伯拿一块。”吃着西瓜给母亲说:“啥事儿也别管,这一顿吃的包谷糁,吃了心里怪得劲都中了,想恁些干啥的。孩们都大了,都顾着自己了,各过各的日子,想操心也操不上。”母亲说:“可不是的,真是瞎操心,不由人呐,会不操心?”坐在那儿吃着西瓜,我说:“比比庄上的老头老婆们,总算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庄上有的孩们不像话,成天生气吵架,又是打又是骂,动不动撵出去不叫住一起了。俺几个隔一段回来看看,买把菜,偎着您,不也算行。啥事往好处想事事得劲,要是往坏处想,成天生不完的气。” 七
1993年春上教着九年级的课,星期天还上课,老是上午上了前两节课回家,到社旗骑自行车回去,到家都十二点多了,吃吃饭又得走啊。有一天回去,伯说:“头有点晕说血压高,睡两天了。”我说:“那还不赶紧看看哩,头晕血压高不治会中,赶紧看看吧。走,我领您先到后门儿金荣诊所看看。”伯说:“中,一会儿我到后门儿看看,还叫你领着我的,不像我不知道路。” 后来我又回去,伯说:“那一儿山回来说说,去看看对了。山要是不回来,光头晕着可不中。”
我说:“现在星期天也上课,算是没有个空了,想回来看看,就真是回来看看,停不住,坐一会儿又得走哩。”母亲坐在那儿,穿着深蓝色的上衣,花白的头发梳的光光的,在脑后挽个发髻,干干净净的挺有精神。
我推着自行车要走,母亲下了灶火房后的小土坡,跟着我往北慢慢儿走着,两眼看着我,脸上是舍不得叫走的神情,只是慢慢地往北走着送我,我推着车子,回过头来说:“妈,您别送了,您回去吧,我走的啊。”
母亲依依不舍地说:“中啊,你走吧,走吧。”嘴里说着却没有停下来,还是慢慢儿往北走着送我。我推着车子往北走,母亲在后面撵着我,一直送到园儿西北角站着了,静静地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我走。
母亲送我走的情景,就像电影中的特写镜头,永远定格在我的心里。每当忆起母亲在后面送我分明是舍不得我走,却反而催我走的神情,我的心头就一酸,泪不由自主低流了下来。
八
是后秋里吧,我回去看母亲,小六也在家里说:“咱妈上我那儿去,说不得劲,我领着上中医院看看,一看说叫住院哩,住了半月。”我问:“是咋了,吃的是中药。”小六说:“看看,说是心脏病,中西药都有。”我道:“算是不敢经医生,一经医生就说的吓人,叫住院的。”小六说:“咱妈心里跳,有会儿心里发慌,想着看看好些。”我把灶火墙根起的乱东西收拾收拾,母亲站在我的旁边说:“扔那儿吧,你歇着吧,山,收拾它指啥哩。”晌午吃了饭,我坐在东间,抬头看见梁上头露出了多大缝,能看见天,说:“房子露恁大缝,五妮儿闲了叫他上去收拾收拾,不中了喊我明哥来也中。那一儿来了,叫上去糊糊,不收拾露着缝,冬天不过风?不冷?”母亲说:“五妮儿成天忙的不得了。”
坐到二点多,时间不早了,对母亲说:“妈呀,有啥事没有,我想走的呀,还得回南阳,晚了天黑。”母亲说:“慌啥的,再坐会儿。那你要走,你走吧,坐车晚了天黑。”看着母亲不想叫走的样子,我心里真是走不下去,不走又不中。每次回去总是当天去当天回,母亲想叫依偎到她跟前。可是总是住不住,匆匆的来去。
现在,我坐在桌子前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心情沉沉的愧疚不已。
九
小六出嫁时,我提前一天回去了。晚上,在东间里母亲忙着帮小六往箱子里装东西。小玲也去了说,叫山哥装,在地上放了一个米筛子,财气能露下来,哥装箱满当当。我把床上的衣物先放进米筛子里,再装到箱子里。母亲关照说:“东西装完了没有,箱子先别锁,不兴锁着了再开来开去的。想想还有啥东西要装里头,小六啊,到屋了,可招呼着床上的东西,不兴丢东西。”
第二天早起,早早地就起来了,吃了早饭。小琴又炒了四个菜,准备着来接的人吃饭。
车来了,让到堂屋里,我忙着把菜端上去,陪着来的人吃饭。
来的人带有相机说,照照相。在堂屋大门口的东边,放了一对红垫子的铁椅子,伯坐在东边,妈坐在西边,小六穿了红大衣,头上扎着花站在两老的身后。母亲安详地坐在椅子上,穿着带大襟的蓝色外罩褂子,里面套的是棉袄,下穿蓝色棉裤,紧口的黑布鞋,薄薄的花白的头发,东边的鬓角处有一小绺白发飘着,两眼安静地看着前方,紧抿着嘴,脸上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慈祥,似乎透着舍不得女儿的心情。右手自然地放在腿上,左臂紧紧地靠着父亲的右臂,好像这样就有了坚实的依靠。左手斜斜地放在腿上。母亲,慈祥地母亲坐在那儿,满脸的善良与慈爱,满脸的安详与牵挂。当时匆匆忙忙的,我也想到叫多照几张。可是没有说出来。当时为什么不多照几张呢,母亲也可以多留几张照片。
十
在社旗三初中时,母亲哄杨宝宝。一天下午,母亲与学校的老戚嫂、老王嫂几个人去街上,回来时母亲给我说:“大坑西北角大院里卖缸盆儿的,便宜的很,七毛钱一个。”第二天上午我没有课,专门去看看,是七毛钱一个,够便宜了,但是瓷盆上裂有干口子,盛水是不中,只能盛粮食盛面。当即买了两个。
十一
小六到学校来,说闲话时我想起来母亲是否有照片留下了,小六说:“有两张。”我说:“再来了,你把底片拿过了,我洗几张,是个纪念。想咱妈了,拿出来看看。”小六说:“可中。”过了一段时间,小六又来了几回,却没有拿来照片。我说去东头拿去,去了往往又忘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去东头找小六。刚推了车子到过道,见小六领着晓阳正出来,我说:“想出去哩。”小六说:“正说想去学校,你来了。”到屋里坐下问小六道:“照片洗出来没有,东西我买了,买了三斤大肉,也煮了煮,又买了16个小馍。”小六说:“我拿到一个像室,说国营像室洗的好。”我说:“你把照片拿出来给我,我洗吧。”第二天把照片拿到工业路亚细亚西北角的邮电局楼下像室,一问:“翻拍一张七元,洗一张0.5元,共计17元。”
十二
有一张母亲在社旗山陕会馆照的照片。母亲坐在方凳上,腰挺的直直的,端庄安详地坐在那儿,膝盖并在一起,一双手自然地放在腿上,上穿黑色带大襟布衫,袖口长了些,向上挽着,下穿黑色的裤子,脚穿一双圆口黑布鞋。母亲头上是薄薄的白发,双眼专注地看着前面。精神矍铄,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意,紧抿着薄薄的嘴唇,小六站在母亲的右边,一只手搭在母亲的左肩上。背景是山陕会馆的大拜殿,殿前是石牌坊和牌坊两边的松树,松树青青的立在那儿,安安静静的。地上铺着大青石,一道道的石缝像围棋盘,又像人生的道路。
十三
童年时,母亲的疼爱依稀还在记忆之中,三十七年的时光,和母亲相处的三十七年不能算短暂的时光,像阳光一样融入到了我的心灵之中。母亲的风范,母亲的善良潜移默化地塑造了我的气质和品格,点点滴滴犹铭记,丝丝缕缕是慈爱。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岁月悄悄地流逝着,思母之情就像那东逝去的河水,奔向远方。
日记五则
二零零一年一月六日
十二点时,听见开纱门的声响,接着是钥匙开门的声音,又听见宝宝喊:“妈你回来啦。”喊声里满是乍见妈妈的喜悦。
小琴把皮包挂在衣架上,到厨房里炒菜,我在客厅里看电视。忽然听见小琴喊:“连山。”我到了厨房站在小琴的身边,小琴对我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打断小琴的话嬉戏地说:“梦见发财啦。”小琴亲切地说:“你听我说完嘛,夜里做了梦,她奶给我说,她想我和宝宝啦,真长时间了,也不回去看她。”我一听此言,心里一酸,我的心猛地一沉,眼泪都想流出来了。小琴又说:“早两天不是看报纸,说王云清108岁了,下世了身体没有化。梦里说她奶也好好的,我是跪在旁边吧,好好的搁那儿给我说话儿,说想我了,想杨宝宝了,早晚回去了,去坟上看看。”我说:“去,分个时候哩,过了年清明节吧,清明节我领你和宝宝回去。”
说完,我转身慢慢儿出了厨房,眼里噙着泪,自想哭,要不是强忍着,眼泪珠儿就滚下来了。到书房仰着头,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又故意看书架上的书,分散一下注意力,从书架上抽出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拿在手里,面对书架翻看,正翻呢,小琴在厨房喊:“吃饭的呀。”我听了,把书插进书架,去厨房端了一碗面条,坐在客厅沙发前的小圆桌旁吃饭,边吃饭边眼睛盯着大河报,心里沉沉的难以下咽。
二零零一年二月二十三日
我真愿意相信人的灵魂是存在的,那样我就可以永远得到母亲的关爱和牵挂,如此的话该多么幸福呀。想见母亲了,就可以随时穿过时间隧道,来到另一个空间去与母亲相见;母亲想见我了,也可以乘着梦的专列随时来看看我。母亲可以经常给我托梦,我也可以在梦中和母亲相见。人呐,为什么在亲人健在的时候不多给亲人一些亲情?
妈,这一段时间,从年内十一月二十八回家看了你之后,我心里一直应记着过了年清明节,我回去给你种几棵树。冬天了给你挡风遮雨,夏天了给你遮遮太阳。
二零零一年二月二十四日
今儿早起7点20分,小琴起来了,我说:“今儿天晴我回去一趟。”小琴说:“天气预报就是今儿晴,想回你回吧”这时,我匆匆起来,做了饭,又去街上买了一元八个小馍。匆匆吃了饭,匆匆去东站坐车。十点半到社旗,去西大街推了宝宝外爷的自行车,到西南门城墙根儿卖树苗的市场转着看看。没有塔松,只有柏树苗,问一个卖树苗的人:“有没有塔松?”他说:“有啊,你要多少,今儿拿不拿?”我说:“要是要你说多少钱一棵吧。多一分也别说,我也不搞价。”他说:“像一人多高的得三十元一棵。”我一听嫌价高说:“价特高了,哪儿有恁贵?十元钱一棵吧。”他说:“十元钱一棵你是买不来。”我说:“你有没有,是在园里吧,离这儿有多远?走到园里再说吧。”他说:“走。说着就发动了机动三轮在前走,我骑了自行车在后面跟着。”到河南街的十字路口,我撵上了问:“离这儿还有多远?把我的自行车放上吧。”于是把自行车放车上,我坐上去,到河南街南地的园林处,起了12棵塔松,每棵15元,计160元,推到公路边,想用自行车驮回去,走了三两丈,骑不成光歪。只好在公路边等车,一会儿,过来了一个小货车,摆摆手不站。这可咋办呢?正发愁呢,过来了一个机动三轮,摆摆手,他停下来了,我说:“我有几棵树苗,想叫你跑一趟,到青台南边的薛庄得多钱?”车主儿说:“到青台15元,你最少也得拿二十元。”我一想实在没有办法了,觅他送回去吧。于是说:“中啊。”装上树苗和自行车,我坐在车上径往南走。到薛庄东北角的公路边起卸下树苗,我说:“你等一下,我钱不够了,你稍等一会儿,我回去给你拿钱去。”
推着车子,庄儿上还是满地泥泞,推推搬搬到院子里,伯正坐在堂屋门口吃着饭,看见是我,艰难地站了起来说:“是山回来了,我自怕等不着你啦!”说着自想难受着哭。我说:“咋啦,哪儿不得劲?我买了12可塔松,觅个机动三轮拉回来了,你先给我找十块钱,三轮车钱还没有开的。”五妮说:“我去,我有钱。”五妮领着小雨去开钱,我说:“等一下儿,是二十元,我再给你十元钱,到那儿别费话,我给人家说好的。”那一天该花钱,给了五妮十元钱后,下午到社旗,又到东头老贾那儿买了二十元的旧书,回南阳时路费不够了,只好问大姐借了五元钱回南阳了。
小玲把包谷糁端来了,又拿了馍笑着说:“没有菜了,倒点白糖吧。”我说:“不用了,我吃点馍就中了。”吃了饭,我和杨阳也到庄儿东北角,见五妮和小雨扛着塔松往西走了,我扛了四棵,杨阳扛了两棵往西走去。到薛庄北边薛家小卖部,听见有人说:“买真些柏树,这柏树可好。”到地里,五妮说:“我回去挑桶,拿着铁锨来栽栽。”我说:“我也回去,就手买点纸炮,清明节快来了,烧烧纸,把坟也修修,我二三年都想着这个事儿。”五妮站在麦地里母亲的坟边起说:“离清明还月巴子哩,就是栽几棵树嘛,平不常的烧啥纸,修坟到清明了,我来修修。”说着五妮用一个草杆儿插在坟上说:“以这儿为中心,把周围都添添。”我说:“中嘛。”五妮回去了,两个孩们跟着回去了。
我站在母亲的脚头,心里想着母亲,周围是明亮的太阳光,有一个小东北风。过了一二十分钟,五妮挑了一挑水,拿着铁锨从地南头来了,手里拿着铁锨说:“先找找位置,得按火池,按方向栽。”我道:“是按方向栽,还是栽一圈儿?不中了四个角各栽一棵。”于是开始找位置,看看不合适,五妮和我蹲在母亲的西侧,五妮用干草杆儿插在地上,插成四个角都栽的图形。我说:“就按这样栽都对。”五妮拿了铁锨先在爷奶的坟四个角挖了一下,又在母亲的坟四个角挖了一下,然后在小玉的坟四个角也选好了位置。
于是挖好了树坑,把塔松挑大一点的栽上,五妮用铁锨铲了半坑土,我用脚踩实了。爷奶和母亲的坟四角都栽好了,又浇了水,再封上土踩实。心中有一种干了一件很神圣的事情的感觉。当时刮着小东北风,我把每棵树的南边树根处支了一块砖踩实,怕风把树刮歪了。五妮说:“过个把月,我再来浇浇水。”然后又在小玉的坟四角也栽了四棵塔松。
栽了树往回走,青青的塔松在风中微微的摇曳着。归家走到西院门口,见门开着,推开门进去。满屋是灰尘,屋里空荡荡的,全无母亲住着时的洁净。立在屋里,环顾四周,心里有想哭的感觉,心口沉沉的堵得慌。立在母亲住过的西间,靠窗有一个半截柜,而两个床都抬走了,空荡荡的。地上是一片狼藉。我拉开抽屉,想找出一些母亲用过的东西,抽屉里是一些空药瓶,还有几个缠线的线板儿,有的缠在空药盒上,有的缠在木板上,心想:“这是母亲用过的东西,上面有母亲的手泽,拿回去也是个纪念。”
晚上,伺候伯睡了,我睡在床上难以入眠。好不容易可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好像是在一个庙的西廊房下吧,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的,好像是长头发,用脚拱那香灰,又用身子趴在香灰上拱,身子上下扭动着,又来回的扭动,犹如蛇在扭动。噫,咋还在树根下拱着,把树根拱出来了,树也歪了。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在地里栽了树,夜里就梦见拱树根了。
二零零一年十一月十七日
早起六点起来做早饭,炉子里的火不好快灭了。骑了车子买了二斤油条,八个小馍,又买了三元十二个小笼包儿。七点半坐一路公交车去东站。买了2.5斤纸,一挂炮,坐东站的车回去,走到新野路口时堵了车,到西地时已经十二点了,下了车,从地里斜穿过去,心中沉沉的。一年了,心里时时刻刻牵挂着,到了一看,荒草丛生,凄凉无比。母亲的东侧两棵塔松还青着,其余的塔松都干了,心中很哀痛,那是刻骨的哀痛。
绕着母亲的坟看看,把地里的土块捡起来放在母亲的坟上。放下提篮,把纸拿出来,用钱打打,蹲在那儿折折。我默默地做着这一切,心中有一种对母亲的崇敬和缅怀。纸折完了,分成两半,一半放在母亲的脚头,一半放在爷奶的脚头。我在母亲的脚头跪下去,慢慢地磕了三个头,心里念诵着:妈,我回来看你了。然后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用打火机点着纸,又点了炮,炮噼噼啪啪地炸响着,蓝色的烟雾散发着浓浓的火药味。在慢慢升起的蓝色烟雾里,火药味弥漫在半空中。那蓝色的烟雾袅袅地飘散在低空,我注视着慢慢散开的蓝色烟雾,心中一片茫然。生我养我的母亲离开我已经几年了,在我的心中总是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我总是觉得母亲就根本没有离开我,还在这个世上的某一个地方。可是我却看不见她的身影,我看不到我的母亲啦,我听不见母亲说给我的话。母亲你能看到我,你能听见我说给你的话吗?
看着眼前的荒草,心中一片惘然。这时,火燃着了周围的草,我忙用土块压灭了火,让这些草长在这里吧,为母亲挡挡风遮遮雨。
默默地拿了东西,一步三回头地往南走去,心中依依难舍,不忍离去。只想多陪陪母亲,与母亲多相处一会儿,能多陪母亲一会儿也好呀。
子欲养而亲不待,失去了才倍觉珍贵。当母亲健在时,虽然也过一二十天就回去看看,买把菜,买瓶药。但是总觉得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少,不能在家照顾母亲。回去了母亲不想叫走,总想叫依偎在身边。可是母亲虽然挽留,自己还是走了,连在家住一晚上都没有住。现在想听听母亲的絮叨也不能够了,想见母亲一面也见不到了。特别是母亲最后一年,心脏衰弱,回去了母亲慌张,心里跳的厉害;走吧,又怕母亲犯心脏病。我左右为难,小心翼翼的,心中隐隐的竟怕回去见母亲。
到家十二点四十分了,都在吃饭的,伯正坐在小方桌前吃面条,见我进屋了,抬起头问:“是山不是呀。”我说:“是的呀。”吃了一块馍,喝了一碗面条。吃了饭,到庄儿后门儿陈金荣诊所买了两瓶维脑路通,一瓶心脑康。一进门,伯坐在屋里,手里拿了一小块苹果吃着,对我气哼哼地说:“说过不叫买药,又去买药了,我高低不吃药了,比医生还中哩,医生还得看看病才开药。”我一听心里委屈的直想流眼泪,我一片心不被理解还责怪我。忍着心里的委屈,坐下来说:“买药放屋里,你经常吃着药养着,起个预防的作用,吃吃药你铁实,能吃下饭。那儿能由着你的意哩,说不吃药就不吃了。”伯看着我气不顺地说:“吃吃好抓,吃了几年了也没见治好。我高低不吃药啦。”我说:“咋不见作用,不是吃吃治好了?吃了药你才铁实,再吃一段吧,这一段天气干燥,以后天冷了,吃了药保养着。”倒了开水,倒了药放在伯手里,伯吃了。坐了一会儿一点四十分了,到庄北边公路上坐车回南阳,到家四点半了,累的很,挺床上歇着。
二零零二年三月三十一日
早起七点起床,做上饭。去街上买了二斤油条,四元,准备回去时拿回去让伯吃,伯好吃油条。吃了早饭八点时,拿了一箱鸡蛋去火车站广场东南角,坐一路车去东站,到魏公桥下了车。买了一捆纸六元,一挂炮三点五元,然后进东站坐车回去。一路上凝视着车窗外碧绿的麦地,心里想着母亲,想着母亲关爱我的种种往事,心里沉沉的,如压一块巨石。短短的三年时光,母亲生活中用过的物品已经星散了,找不到几件了。母亲住过的西间,只有一个半截柜还靠窗放着,上面也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没有母亲经常拂拭,能不落灰吗?看着厚厚的灰尘,心里悲伤哀痛,倍感凄凉。到地里看了母亲,提了鸡蛋箱子穿过村子,进了五妮的院子,拴在西边马槽木桩上的大黑狗汪的一声叫了起来,身子跳起老高,欲挣脱铁链子。进了屋,小玲出来了,我说:“鸡蛋怕有挤烂的得拾出来。”小玲边拾鸡蛋边对我说:“咱伯上咱二姐家去了,前些时咱伯不吃饭,一吃饭都咽,还疼,拉着上青台看看开点药。”我一听心里焦急,对五妮说:“车子哩推出来,我回来了嘛,去北杨庄看看咱伯。”推了车子就走,走到大门外的大路上时,小玲喊着我,站那儿说:“咱伯病的还怪重的,去青台看看,医生说是食道癌,咱伯病的不轻。对医生说上社旗检查一下,医生说不需要上社旗检查了,吃不下去饭就是食道癌。”我说:“我去看看,吃不下去饭了喝羊奶,给两小羊娃摘了奶。”
骑了自行车到北杨庄,买了五斤白糖,一斤1.6元计八元。进了院儿,见伯坐在堂屋门口,前面放了一个茶几,正吃蒸面条的。过了好一会儿伯才说:“是山回来了不是呀?”我说:“是的呀。”伯吃着饭给我说:“五妮把庄留的一块两间房子的宅基地买了,买给了路西的一家儿,那是结了几辈子的仇人,卖给谁也不能卖给他,能叫好了他。那宅基地卖着多不容易呀,是两车小米换来的,用尺子量着买的,多不容易呀。事前也不吭声,一点儿也不知道,放树的才知道。卖了三百块钱,现在三百块钱好指啥。卖给了薛国华,咋能卖给他?因为这两间宅子,和这家人生了多少气,那是仇人啊,不是便宜给他了。您妈说过,卖给谁也不能卖给他。我就是不吃饭,气的我吃不下去饭。”我说:“买了算了,你搁当生恁大气,气着你了事儿大了。五妮买两钱不是能花花。”
二姐插话说:“看地先儿看过,那个地方是个宝地,好的很啊。咱庄东半部分是虎地,庄儿南门儿是虎头,北边是虎尾,咱的宅基地那儿正在虎背上。就是咱住着不好,和姓儿不合儿,羊骑在虎背上会中?成了凶宅。”我说:“我听咱伯说过,就住那儿时发了财,去上头做生意赚了钱,买了四十亩地。四八年那时候一看地便宜,想着买了多划算。人家有钱人家得信儿早,国民党要败了,共产党来了,换天地哩,老财家害怕,地稀烂便宜卖卖跑的,买了地不长时间可解放了。有一年夏天做生意买了烟叶,烟叶把儿起夹了大烟土。掩黑儿些回来,前院儿光棍汉徐占财听说了,给土匪报了信儿,后半夜咱伯在路边睡着,土匪来了用枪指着,把一家人关在灶火,抢走了烟叶儿。后来做生意赚了钱,担回来一挑子国民党票,二十一捆,一捆一个亿,二十一亿呀。那时解放了,不兴国民党票了,不能花了。后来就引火用,糊活儿簸箩,屋里到处扔的都是的。要是还兴的话早成了老财了。”我心里想,我家也曾发过,有21亿哩。伯说:“五妮还要卖西院哩,这是坚决不能卖。”我说:“伯你放心,西院不卖呀,照我的想法,西院不分也不卖,收拾收拾,按我妈在时的样子摆好,啥东西也不能扔,俺回来了,有个落脚地方。”
重逢 2001年3月31日
早起六点半起来做上早饭,到七点十分我把早饭端下来,又骑自行车去街上买了六元的油条,准备今儿回去时拿回去叫伯吃。
吃了早饭,匆匆去东站做车到社旗,已经10点10分了,在河南街红绿灯十字路口坐去唐河的车,到草庙王下车。走到草庙王学校西边时,见迎面的公路上好像是王哥走过来了。王哥和大姐3月25日下午两点多回来了。当时我在家里刚刮了胡子,听见王哥在楼下喊:“连山,连山。”我出去一看是王哥和大姐,惊喜的不得了。伯盼了一年多,想叫大姐回来,过了春节,小六还专门写了信,不见回信,我又写了信说叫回来。见了王哥大姐我说:“我写的信您们收到了?”王哥说:“没有啊,我们是出去旅游了,到上海,苏杭去了七八天,归程时回来了。”我问:“那过了春节小六写的信您们收到没有?”大姐说:“没有收到,”屋里坐了十来分钟,想去东站坐车回去,于是我匆匆送他们到东站坐上车回薛庄。
今儿个却在路上遇见五哥了,离有五十米,我问:“王哥上哪儿去?”王哥一怔,站那儿笑着说:“你看我还没有看出是山,你回来了。”我和王哥往回走,我说:“才回来吃的住的还习惯吧?着急不着急?你对啥书本有兴趣想看,我回来了拿回来。青台也有卖的。”王哥忙摆手说:“不用不用,不看啥书。我闲了散步,从这儿绕到草庙王东边,再从村子南边小路回去。”走着说着,两人进了院儿,小玲在水池旁洗衣服说:“山哥回来啦。”进了屋,放下篮子问小玲:“咱大姐哩?一会儿上地去。”小玲说:“吃了早饭,一说上地去,大姐眼圈儿红了,兴是在那院。”五妮说:“别着急,得把纸打打。”从楼上搬下来一捆纸,放在堂屋的小方桌上,用一百元的钱打打,小玲伸开纸,用手转着旋开,对角折着。我弯着腰在小方桌旁折着纸,王哥站在屋里看着。我对杨昂说:“去西院儿喊您大姑去。”杨昂去了,纸折完了,不见回来,我对王哥说:“兴是一个人上地去了?我到西院瞅瞅。”王哥说:“不会吧,会一个人晃着去了?”
刚走到院墙南面,见大姐双眼红红的走在前面,五妮、小玲、小雨、杨昂一群人跟在后面。进了屋,我出去上厕所,见大哥骑着自行车到路边了,我说:“哥现在回来了。”骑在车子上也没有下来,木着脸说:“啊。”径直骑着进院了,随后听见身后大哥和王哥大姐寒暄的笑声。
五妮进到西间说:“走吧,这会儿不早了,还想添添坟。”我提了两篮子纸走在前面,五妮挑了挑子,拿着铁锨,王哥大姐几个人说笑着往西地走去。到地里放下篮子,我把纸拿出来,弯腰放在火池上面,用打火机点着。五妮提着炮,在火上一点,炮噼噼啪啪地响起来。大姐跪在妈的脚头,磕了三个头,把一些糖块放在火池上方。王哥到跟前拉着大姐说:“时间长了还腰疼的起来吧。” 我从西边搀着大姐的胳膊说:“起来吧。”我庄重肃穆地走到母亲的脚头,慢慢地跪了下去,慢慢地一下一下磕了三个头。王哥站在那儿掬了三个躬。母亲对出门在外没有在身边的大姐一直都很牵挂,总是对离她远的大女儿格外操心,有更多的想念和惦记。
我拿了一叠纸在火池上点着,放在爷奶坟前的火池上。五妮吸着烟站在母亲坟前的麦地里对我说:“山哥走去挑土给咱妈的坟添添。”五妮拿了铁锨,往地南头走去,到地南头挖土处,我拿起了扁担要挑土,五妮说:“你铲土我挑。”我说:“我挑几挑累了你再挑。”先挑了两挑倒在爷奶坟的北侧,有挑了两挑倒在母亲的坟上。然后五弟挑,我铲土。
过了一会儿,王哥大姐大哥过来了,王哥说:“我们先回去了。”大姐站在旁边对我说:“刚才你哥在那儿说,他弟儿俩说啥了,你别吭声,你才别生气,你别说啥。”我说:“大姐,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为啥你们把钱寄给我了,想着我在南阳取着方便,我记了一个底儿,钱咋花的,啥时间拿回的,我都记着哩。不提算完,提了我得把这个底儿念念说清楚。你们寄回来的钱,包括我给王哥买书的钱,你们给宝宝的钱,我都拿回来了,但是,不是一次拿回来的。我不从父母那儿谋取一分钱私利,我自己过个一二十天了回来买点菜,买点药,给点钱。也没有多给过,三十五十的多多少少给些。我是这样想的,给他们钱也舍不得花,买把菜都能吃两天。我也没有本事叫父母享受荣华富贵,但是,我又一个想法,只要父母喝碗包谷糁心里得劲就行。”大姐说:“说啥呀,我寄回来的钱,就是想着叫你给咱妈咱伯买点吃的,咱伯又不舍得花。想着寄给您二姐、小六吧,给她们惹麻烦,谁知寄给你啦,给你惹真大的麻烦。”我一边铲土,一边给大姐说:“我应该给您们说清楚,只要为了咱伯咱妈我不认为是麻烦。12月26日(1998年)我回来,一进院儿堂屋门关着的,进里间一看,咱妈在床上睡着的。咱妈给我说:想叫你回来一趟,说着说着难过了说:现在叫你大姐回来一趟,我眼隔就着了,就不叫她回来了。我回南阳就给你写信,问身体咋样,要是身体好了,第二封信就叫你回来。谁知道还没有写第二封信的,咱妈可不叫治了。一听说三黑了就没有睡,我想这可咋办哩,夜里犯病了,跟前连个人也没有,我到社旗叫小六回来,小六住到八号回去了,过了四五天可病了,发烧、咳嗽、夜里睡不着觉。要说咱妈也七八十了,这号劲儿病的突然,也没有受罪。心里不得劲的是没有叫治治,伺候两天。”
正说着,五妮挑着挑子过来了,装满了土后说:“算了吧,走,去看看。”三人又来到地里,我把土拍实在,五妮去挖泥块儿去了,大姐说:“我可没有说寄了多少,你别提家务事。”我说:“家务事我本来一句都不想提,提提惹您生气,跑几千里回来看咱伯的,惹你们生气我心里不得劲,不像话呀。有人要提,我也得说清楚,让大家心里明白。咱妈那事儿上,我哥喊着我杨连山的名儿同着恁多客人的面吵闹,不丢人呐。就这不照头了,清明上坟都不往家拐,不看看咱伯,径直从庄儿后门公路走了。咱伯给我提一回哭一回,我还给他圆范着说,他棒忙,你还操他的心?两三年了就这一回回来进院了,还是因为您回来了。”这时,五妮挖了泥块回来放在坟顶上,我把坟上添的土拍实在了说:“就这啦,下午五妮没有事儿,挑着桶担几挑水,把树浇浇。”
仨人一路儿回家,吃了午饭,几个人坐在堂屋那儿,大哥脸憋得通红,嘴一裂一裂的想提家务。有一会儿五妮也想提。我心里想:当着伯的面我也不给你们闹,也不给你们吵,闹了吵了伯心里不得劲,为了伯我都忍了。当着伯的面提家务惹伯生气,当着大姐王哥的面提家务惹他们生气。我不先提,有人要是提了,我口袋里装着清单,一项一项汇报。我没有花大姐王哥他们一块钱,钱都用在伯妈身上了,我问心无愧,心里踏实。他们说到哪儿我请到哪儿。伯都气喘的不得了啦,脚肿多粗,够难受了。自己铁公鸡一毛不拔,就这有人还好意思争竞别人,提啥家务的。最后啥也没有说,不说我也不提,我没有想他们汇报的责任,我要向王哥大姐说清楚。过了一会儿说烧热水给伯洗洗脚,水热了,我到灶火倒了水,端到堂屋。我和大姐圪蹴那儿给伯脱了袜子,用水撩着往脚上洗。脚脖起好好的,脚面肿着,一按一个坑,伯问:“脚肿不肿。”我说:“不肿啊,好好的。”没有给伯说实话,不想叫伯知道,知道了他心里不得劲,加重思想负担。看着伯肿多高的脚,我心里沉甸甸的难过,心疼不已。洗了脚,又用手揉揉,按摩着对大姐说:“过两天给咱伯洗洗脚,按摩按摩总好些。年纪大了,成天坐着不活动,血液不流通。”又穿上袜子,让伯坐在堂屋门口,王哥拿着相机,大姐先给伯照了二张,大姐、我、五妮坐在伯的身后照了,我站在伯的身旁照了一张,五妮和小玲也站在伯的身旁照了一张。
我坐在门口,心想:小六说二点接医生来给伯看看,三点十分了也没有到,等不及了就回去,又过了一会儿,我给大姐说:“小六不知道啥时间回来,我等不及了回去吧。”走到门口伯的面前,弯下腰说:“伯呀,我想回去的还得回南阳,早点走。”伯说:“中啊。”提了篮子就走,王哥、大姐、五妮、小玲送到院门口,我说:“搁那儿吧,我走了。”五妮说:“你骑车子带着小雨到东公路,叫她把骑车子骑回来。”我说:“不的啦,我走着去吧。”
鲁迅有一句名诗:兄弟一笑泯恩仇。这是有着兄弟失和的切身感受才写出的。这只是一种美好的一厢情愿的愿望罢了。终其一生,周氏兄弟也没有和好。那恩仇泯的了吗?心里有了那一道,咋着也消除不了啦。俗语有兄弟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奶头叼大的亲兄弟,也没有因为个啥儿,就是对待父母的想法不同,做法不同,能有多大深仇大恨啊就成了仇人了?
后来大姐王哥来学校,要回四川去,大姐说:“咱伯的身体好多了,那一天(三月三十一日下午小六叫医生)到五六点医生才去看看,开了五天的药,我又去开了两次药吃吃,也不喘了,脚也不肿了,饭也能吃下去了。自要做改色的,吃的可多了。”又给我说:“钱应该用在平时,能吃就买着吃,能穿就叫穿,不能等躺倒了再花钱。”我说:“您们寄回来的钱,我没有花一块钱,不都用在咱伯妈身上了,这就不对了。咱妈去世前寄回来的钱,咱伯叫分了,一分四份,咱伯一份,弟儿仨一人一份。二姐、小六、我都不叫分,寄回来的钱分着容易,想再要就难了,想着给伯存个后,叫伯花。给了二姐,伯有病看病花了一百,还有七百。”
第二天早晨,王哥大姐要坐火车回四川,我因为有早读,让小琴用自行车带了东西送到火车站。
梦 2001年7月17日
午后睡午觉,恍恍惚惚回家了,走在草庙王往西的小公路上。到家母亲要摊煎饼,一个盆里和了面糊儿,很稀,里面还有红红的好像是番茄絮絮、葱花儿一类的东西。因为父亲不得劲,去社旗检查了,不放心回来看看,咋着好像说:每天跑跑(散步)脚崴着了,心脏不得劲。又说薛八先儿也去检查了没有事。母亲摊了一个煎饼,我烧着锅吃了,摊了一个我吃了,摊了一个我吃了,一连吃了三张。叫母亲吃,母亲自顾忙的说不吃。我说:“不吃了,剩下的几张拿回去,叫小琴和宝宝吃,或者烩成煎饼汤儿,让她们吃。” 我看着母亲摊煎饼时的动作,对母亲说:“你掌握的怪好的,面糊和的不多不少正好。”
一时醒了,挺床上怕把梦境忘了,先把梦境回忆了一遍才起来,坐在卧室的桌子前记下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是心头想。前几天小六来说:“伯的脚肿了。” 我给了一百元叫去社旗开药。梦里就有了到社旗检查看病。平时回去,母亲摊煎饼了,我烧着锅,前几张老是叫我吃了,往往是一连吃几张,让母亲吃也不吃,在头脑里记忆太深了,故梦中又再现之。我回去了,和母亲说着话儿,与母亲一起做饭。早先母亲身体铁实时,母亲做饭,我烧锅;后来回去,母亲做不动饭了,我做饭,母亲烧着锅。此情此景虽然过去了几年了,又在梦中出现。
故物依然手泽香
一、纺花车
母亲有一个纺花车,我幼小时,母亲忙完家务闲暇之时,就盘着腿坐在堂屋东界墙根儿的纺花车前纺花。母亲上穿蓝色的带大襟褂子,下穿蓝色裤子,头发梳的光光的挽个发髻。手臂一扬一扬的抽线,在一个十来岁的儿童看来,那动作,那姿势优美而且奇妙,就像伴着嗡嗡的纺花声在舞蹈。那优美而且奇妙的纺花动作,当时在我小小的心灵之中,刻下了难忘的印记。听西院瞎眼大娘说过,她一夜能纺三个大线穗子。我印象之中,母亲没有给我说过一夜纺几个线穗,母亲纺花大多是在闲了的时候。
二、眼镜
母亲的眼镜是极普通的老花眼镜,塑料眼镜框,眼镜腿儿上缠了黑色的布条儿。有一次回家好奇,戴上了母亲的老花镜后两眼昏花,头晕得慌,赶紧摘下来。母亲的眼镜普通极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是什么镶金嵌玉价值连城的古董级眼镜。但是,母亲的眼镜在我心里却意义非同寻常。
母亲年纪大后,眼睛花了,平时要是缝缝补补的得戴是眼镜。回家时,常常见母亲缝补个衣服,眼睛看不清了,要戴上眼镜。母亲戴上眼镜的样子,在我看来是特别有情致和新奇的意味。看起来很新鲜似的,怪好看的。母亲头上是花白的薄薄的头发,脑后梳个发髻,再戴上一副眼镜,确实怪好看的。特别是母亲认针的时候,戴了眼镜,努力的睁大双眼,把针眼和线凑的离眼近近的,头向前伸着,极专注全神贯注地去认针。没有认上,极有耐心地再认,再认,一次次不厌其烦地重来。针终于认上了,母亲也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脸上是很高兴的欣慰的神情。母亲往往一边认着针一边感叹道:老了,不中用了,眼都花了。
我喜欢母亲戴了眼镜的神情,母亲戴了眼镜怪好看的。
母亲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组合成一个神一样的形象。回忆起来那么遥远而又切近,那么温馨而又美好,那么真切而又渺茫。
一、 线板儿
某次归家,心中隐隐的记挂着母亲,一个人到西院儿去,推开院子的铁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堂屋的门也没有锁,门搭挂在门鼻儿上。以前可不是这样,母亲要是出去了,门总是锁着的。我回去了,一见门锁着,就到门儿上找母亲。母亲要么上地了,要么和邻居老太太在拍话儿。
开了门进屋,堂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放,满地是一层厚厚的灰尘,看了叫人心酸。进了西间,靠北墙母亲用的床抬走了,靠西山墙的床也抬走了。地上凌乱地扔着一两只旧鞋子,鞋上面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母亲走了,没有谁来收拾打扫这屋子;母亲健在时,屋里收拾打扫的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物品摆放的有条不紊,那时候啊,这屋里是满屋子的温馨。看着眼前的凄冷情景,怎能不叫人欲哭无泪。
默默地站在屋子当中,四下里看着,有一种敬畏和虔诚的情绪在我的心里弥漫。细细地感受着母亲健在时的气息,默默地追忆着母亲的音容笑貌,回味着母亲对我的教导。这时,我的眼睛落到了靠南窗放的一个半截柜上,半截柜上面尚铺着报纸,这是母亲亲手铺的吧,我心里简直可以肯定,这就是母亲铺的报纸,报纸上也满是厚厚的灰尘。窗台上还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空药瓶,那是母亲健在时吃药的药瓶吧,如今它们孤零零地放在那儿,无声地诉说着母亲的一切,这一切里包含了母亲多少的时光和故事。窗台上还摆放着一个中间裂了一道缝的长方形镜子,上面也是一次厚厚的灰尘,我慢慢地拿起来,用手轻轻地拂拭着镜面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轻轻拂拭着,唯恐抹掉镜面上母亲的手泽。立刻,我欲哭无泪的脸清晰地现了出来,镜子里的我默默无语地凝视着镜子外满脸哀痛的我。
拉开抽屉,里面是针盒、西药瓶、速效救心丸药瓶,已经发了霉的桑叶、柳叶,还有半塑料袋的蝉蜕,一些碎布,一个顶针,一个拧绳子的线陀螺,几个针盒上缠着一些黑线······我又翻了翻,见一个木板儿,上面缠了一些线。这些物品都是母亲生前用过的,上面还有母亲的手泽,这手泽馨香无比。针盒、西药瓶、速效救心丸药瓶表明母亲晚年的心脏不好,经常吃这些药,其中有好多正是我给母亲买的,是用药养着母亲的心脏。桑叶、柳叶、蝉蜕是母亲保存的,这些东西去火,我回去了母亲几次拿出保存的桑叶、柳叶冲茶让我喝。临走时,母亲总是把包好的桑叶、柳叶让我拿回南阳泡茶喝。如今,我回去了,谁还给我桑叶、柳叶呢! 碎布、顶针、线陀螺、线板儿是母亲缝补衣服的用具。
我用手拿起来线板儿,心想:这些线板儿是母亲用过的,这是母亲的东西啊,上面有母亲的手泽,拿回去做个纪念吧,见这些物品如见母亲啊。于是我把线板儿连同其它的物品,用一个塑料袋装了,提在手中。默默地站在那儿不忍离去,一低头却见地上有几个信封儿,弯腰捡起来,弹去上面的灰尘,是王哥的笔迹,原来是王哥大姐写给家里的信。有的信封里已经没有信了,只是一个空空的信封儿,装齐,放在塑料袋里,准备拿回南阳去。
时光在悄悄地逝去,我看着屋里的墙壁,四顾茫然。然后关好门,挂上门搭件,默默地离去。
后来,五妮把西院的房子扒了,只剩下了断砖残瓦,还有满地的小树苗以及杂草。母亲住过的故居不复存在了,母亲用过的物品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母亲永驻我心灵的最深处,母亲的恩德成了我精神的寄托,是我精神的滋养。
四
母亲的布鞋
回家看伯时,心中自然想到了母亲,也没有到地里去看看母亲。心想:那就到西院儿看看吧,西院儿屋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母亲用过的。来到西院儿,推开铁院门,推了一下堂屋的木门,木门吱的一声开了,堂屋正间满地灰尘,进了西间,也是满地灰尘。我就站在那儿,心里想:母亲健在时,我回来啦和母亲在这屋里坐着说话儿;如今我回来了,找不到母亲了。忽然看见满是灰尘的地上,这儿一只鞋,那儿一只鞋。我弯腰郑重地拿起来地上的布鞋。这是母亲穿过的布鞋啊,我拿回南阳,看见布鞋了就犹如看见母亲了,看见布鞋了,就想起了母亲,也算是个纪念物吧。于是磕磕布鞋上的灰尘,把一双鞋放在一起,拿在手中默默地看着,鞋子虽然穿过了,但是还是完好着呢,囫囵囵的。我拎着布鞋,凝视着,母亲穿的布鞋小小的,因为母亲缠过脚,我的思绪飘向了很久很久的从前。
母亲王金荣,河南省南阳市社旗县李店镇西杨庄村岗常人,生于一九二一年,属鸡,那时候虽然是民国了,西方文明也渐渐地传到了中国。但是在当时的农村,还保持很多陋习,缠脚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候还兴缠脚哩。听母亲说: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就开始缠脚,用三寸宽的白色裹脚布把脚紧紧地裹着,裹脚疼啊,走不成路,疼的自哭。裹着脚不让它自由生长,以至于缠的时间长了,脚上的骨头变了形,形成只有三寸长尖尖的小脚。这是当时的陋习,谁家的闺女是天足,不把脚缠小,长大了成了大脚姑娘就要受到人们的歧视,连婆家也找不到。所以缠脚的时间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缠时脚疼啊,有的小姑娘就哭着喊着不让缠,当娘的就打呀。母亲的脚也缠过,可能是缠的时间不长,所以母亲的脚虽然小,但是还不是像有的老太太的脚,缠成尖尖的三寸金莲。
我站在屋里胡乱地想着,低头看着手里掂的布鞋。母亲正是穿着我手里掂的这样的布鞋,走过了风风雨雨的一生。辛勤地把我们姊妹六个养大。可是,养大了我们姊妹六人的母亲哪里去啦,我再也找不到母亲了,我永远也无法见到我的母亲了,这是怎样的哀痛,这哀痛啃噬着我的心。我默默地掂着母亲的布鞋,看看布鞋,想想母亲。我默默地用塑料袋把母亲的布鞋装好,掂在手中,关上堂屋门去了。
五
板箱儿
在伯住的西间床西头,放着一个木质的板箱,漆成枣红色,看上去古色古香的,板箱儿盖上的饰件是用薄铜片做的,工艺非常精致,这只板箱是母亲的嫁妆。说起这只板箱,还有着曲折的经历呢!
小时候听母亲说:在五八年刮五风时,把每一家的物品都抬走充公了,成了集体的东西。也不能住自己的房子了,我家就住在庄里冉姐家的西屋。当时母亲陪嫁来的柜子、板箱、梳妆柜所有的家具都抬到了大队部去了。后来五风罢了,人们都回到了自己家里,抬走的家具都又要了回来。母亲和父亲一路儿到大队部要家具,大队的干部说正在用着不给,好说歹说抬回来了一只板箱。现在这些家具成了大队卫生室的药柜了。
板箱失而复得又抬回来了,母亲非常金贵,放在床头,里面装了衣裳,贵重的布票、粮票和钱。我高考去社旗县城体检前向母亲要钱、粮票,母亲就是打开这只板箱,从一个圆形的小铁盒里拿出来的。这个装有布票、粮票和钱的圆形小铁盒藏在板箱底下的衣服里,然后用一个铜锁锁着,钥匙母亲藏在枕头下面。我上高中时,每到星期天下午去学校时,问母亲要钱,母亲就用铜钥匙开了板箱的铜锁,从板箱的衣服里摸出那个圆形小铁盒,用手拧开,掏出一卷钱,拿出一元八角的,小心翼翼地递给我,这一元八角钱我要花一个星期,甚至一个多月。
在我少年时期,板箱里的圆形小铁盒就是全家人的财富,也是我的盼望,因为母亲打开小铁盒时就会拿出钱递给我。
这古色古香的板箱啊,装着母亲的财富,装着母亲的希望,装着母亲的往事。(杨连山2018年4月12日下午雨后打字毕于十四中图书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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