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酌无相亲

01

我住的小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海语”。虽然仅仅是可以渺茫地看见海的影子，却也算是海景居了。

夕阳西下的黄昏，海风夹杂着海草的泥腥味味吹来，湿湿润润的。我将阳台上的落地窗打开，拉开窗帘，坐在高高的吧台凳子上，遥望海那边的一抹晚霞。霞光从淡到艳再到淡，火红色、玫红色、桃红色，再一点点地泛开，变成天边的红晕，越过阳台，把我包裹在内。我闭上眼睛，沉浸在这夕阳的余晖下。

再一睁眼，就是昏天暗地的夜了。从宝蓝色到深墨色再完全看不见……

我在想：孤独有着什么样的质感呢？是不是也如这夕阳的红晕悄无声息地晕染到了人的生命里？

02

少时读李白，读到的是洒脱、浪漫。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今天再来读，进入眼底的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无相亲”三个字缓缓地吐出来，我在三个字的背后窥见了李白的孤独：这世间，没有什么是和我相亲近的。你说，是什么滋味？所以，只能邀请明月，加上自己的影子，以伪装的狂欢来掩饰一个人的落寞。

但是，这样的孤独并不让人绝望。因为还有明月相伴。就像柳宗元在小石潭边静坐的那个晚上，虽然“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但是那一晚还有如鸣佩环的潭水，还有空游自在的小鱼儿，还有蒙络摇缀的青树翠蔓。

若是一个人，能从风花雪月青山绿水中找到慰藉，还不算太孤独。

03

曾经参加过一种聚会：喧哗的场面，莺歌燕舞，觥筹交错。聚光灯下，一张张被阅历被时光锻造的面孔逐渐放大开来：裂开的笑脸，夸张的手势，振耳的身影，暧昧的氛围……

突然觉得很闷，如同一场铺天盖地的沙尘暴压过来。很想出去透透气。我想起了《荷塘月色》里的一句话：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我又想起了醉翁欧阳修。有那么一天，他兴师动众地带着楚州城的官员百姓一起游琅琊山，山肴野蔌、杂然前陈、众宾喧哗，极尽其乐。然而，在夕阳下山、人影散乱、鸟儿归山、酒醉人醒之后，欧阳修慨然长叹：人知从太守游之乐也，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那意思是说，你们都不了解老翁我的喜悲啊。

所以，当中学教参书上反复提及《醉翁亭记》一文表达乐的主题之时，我看到了曲终人尽的孤独。

04

外面的世界固然荒诞，内心的虚无却会让人更加孤独。

一个人的风景固然荒凉，两个人的无言却更让人绝望。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有智慧的人，他们看透了孤独是人的宿命，与生俱来，如影随形。

所以，丢下了贪、欲、情、痴，甘心守候在一个人的世界，甚至不惜落得苍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

像那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所刻：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湖心亭看雪那一晚，正是国破家亡之后，他是独却不孤啊！

像那李叔同，文采风流、健笔猛士、青楼美酒、名妓歌舞、名噪一时、放浪生涯。却在38岁那年，安然放下。从此世间再无李叔同，只有弘一法师。

她临终遗言：问余何适？廓尔之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果真是玄机万重。可以肯定的是，大师所适的那个世界，再没有孤独。

世间的你我，何时能放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