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需化名,一是因为李东峰十几年前已经被父亲李记生活活打死了;二是因为李东峰在我的故乡是个传奇,人尽皆知。
在李东锋脸上,你很容易看到他高高的眉棱,如同眼睛上的雨蓬;他鼻根周围布满了隐隐的雀斑,似乎在预示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命数。还在上初一时,他的个子就已经接近一米八了,只是背有些驮。他性格生硬,而我过于怯懦,按理说,我和刚硬的李东峰应该没有交集,但就是有——将我和李东峰连接在一起的是书。因为借书还书,小时候的我经常去李东锋家,感觉自己和他还是很“合得来”的。想想,也真有些不可思议,性格生硬的李东峰却异常喜欢看书,他炕边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各种课外书,有武侠小说、连环画、故事绘本——但柔软的书最终却没有改变他那生硬的命运。大约在我十二岁时,我用辛苦劳作积攒的压岁钱买了一本当红书籍——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还没有读完,不知怎么就让李东锋知道了。最终,我心爱的书的命运就走到了尽头——被他软硬兼施地借走了。后来,当然就没有后来了,我向他要书时,他振振有辞地说,你难道忘了吗?我某年某日已经还你了呀!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么一件事。
一个夏季晚上,晚自习结束了,我和李东锋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在我后面的李东锋就拿出了一把老式切菜刀,狠狠地砍在小路旁的学校院墙上。一时间,院墙上火星四溅,他咬牙切齿地泄恨:“真后悔没一刀把他砍死!”直到此刻,我才发现他用塑料纸裹着菜刀揣在怀里。后来,我们一路都谈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接下来发生的,我估计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已经睡着的我被一声声“文文……文文”的呼喊吵醒,父母也被迫起床。喊我的是本村的何平叔叔,他情绪紧张地询问我李东锋的去向和砍杀事件的缘由。问清原因后,我和父母才知道李东锋当晚拿菜刀把何平的小舅子砍成重伤。第二天,学校这片平静的湖面掀起了巨浪,教室这口锅里的凉水也沸腾了。校园里时不时有派出所人来回询问;教室里也有同学被叫出去查证。而我,连一节完整的课也没上成,俨然成了校长办公室里的“坐上宾”。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没想到会是如此地严肃“死板”,录口供格式就像写作业的问答题:
问:你…………吗?
答:我…………。
其实,这只是李东锋众多伤人事件中的一件,只是涉及到了拿刀伤人。情节严重,李东锋被学校开除,派出所对其进行了刑事训诫拘留。这一年,李东锋十六岁。
从此,我与李东锋再无交集,他也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二
如同列车,生活的车轮不停地向前滚动。千禧年前后,我听村里人谈起了关于李东锋的两件奇闻异事:
我们这个村子名叫北坡村,北坡分为九个生产队,我在七队,东锋在九队。我们队有个和我年龄相当的年轻医生名叫王盛,一次,王盛给李东锋的母亲治疗感冒,结果,李东锋的母亲迟迟不见好转。我们都知道,许多药的药效就是这样慢,人们也早已习惯了“治而不愈”。但李东锋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母亲的头疼是由于王盛胡乱治疗造成的结果。在一个燥热的黄昏,李东锋气势汹汹地跑到王盛家“找茬”。 “你怎么给我妈看的病?我妈现在头疼,你看怎么办?”吓得王盛母亲叫来众多邻居前来“护驾”。当时,王盛家门口站满了人,我也在其中。最后,王盛退还了医药费,在众人的劝解下,李东锋才气势汹汹地离开。直到他高耸的双肩一闪一闪地在人们的目光中消失,观望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许多人才开始骂李东锋是“蠈楞子”。
还有一次,李东锋让乡人们真正领略到了什么才叫“厉害”!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者因为过去时间太久,我忘记了),李东锋砸了王德顺家窗户上的玻璃。王德顺很快就报了警。随后来了两个民警,结果都不是李东锋的对手,被李东锋摔的七零八落。最后,一民警趁李东锋不注意,从地畔塄上一个俯冲猛扑,死死地抱住了李东锋;另一个赶紧相助,才最终给李东锋戴上了手铐。
考虑到李东锋不满18岁,最终,他被拘留半年并进行了教改。
监狱里的李东锋是怎样一种境况,从没人谈起,我也不得而知。但出狱后的李东锋并没有改邪归正。由于在监狱里结识了各路罪犯,他的胆子变得更大了,像一只流浪的野狗,和城里的一些不良青年游荡在一起,很少回家。
三
1998年前后,李东锋在商洛市市郊的夜村附近抢劫了一位砖厂老板,他抢了一辆小面包车并勒索现金5000元。他逃跑后,砖厂老板就报了警。不知道是警察办案不力,还是李东锋藏匿的地方难以找寻,警方迟迟抓不到他们。不知道李东锋是由于年少无知还是脑子进水了,三个月后,他竟然径直回到了家里。他还不知道,他的父母已经被警察盘问了许多次。怎么办?李东锋的父亲李记生和母亲金娥充满无奈:报警吧,于心不忍;隐瞒吧,这明明是知法犯法,而且还使得儿子的罪行加重!无论他们夫妻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说,李东锋就是死不悔改,坚决不向警察“投降”,还猖狂地放出了大话:警察根本就抓不住他!他当兵回来的大哥雪锋再也受不了了,就在他回家的第三天,跑到镇上派出所报了案。
李东锋被警察抓走了。这一年,他已满18岁,被判入狱,刑期6年。
时间像一头野驴,一旦跑起就根本停不下来。就在我大学毕业的2004年,李东锋出狱了。出狱后的李东锋也没有弃恶从善。他回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足以让北坡村的人们瞠目结舌: 他要杀了大哥的孩子。
一个晚霞涂抹的黄昏,李东锋回到了家,并恶狠狠地说了上面那句话,他要让大哥尝尝出卖弟弟的苦果。李记生和金娥哭着相劝:“娃呀!不敢呀!要杀你就杀了我们吧!”金娥最后跪在儿子面前哀求。
“你们知道我这六年是怎么过的吗?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李东锋满脑子杀心,李记生看到自己这个小儿子已经彻底没救了,于是趁着李东锋吃饭的空当叫来了大儿李雪峰,以缓和兄弟间的矛盾。看到大哥的李东锋立刻放下碗筷,冲上去就和大哥厮打起来。李家小小的三间土坯房里像炸开了的油锅,厮打声、叫喊声、家什物件的摔打碰撞声此起彼伏,再加上母亲金娥的痛哭,混合成了一曲悲壮的交响乐。邻居们也只能远远地站在硷畔外观望,没人敢到跟前窥看,更不要说是劝架了。因为他们知道李家的小儿子不是好惹的。
屋内,看到大儿的头上已经浓墨重彩,小儿仍然仇恨不减,就像对待仇敌一样和大哥决一死战,记生顿下狠心。怕邻居们看笑话,他迅速关好门窗,上前帮助大儿雪峰,一块对付这个孽子。他拿来担柴的扁担,照准李东锋身上一阵狂打,扁担像雨点般落在李东锋身上,可父亲李记生的脸上还是电闪雷鸣。
接下来便是那震惊人心、让人唏嘘的一幕。
李东锋如同一头中了咒语的恶魔,他面露凶相,张牙舞爪地大吼:
“打吧!打不死我,我让你们一个也活不成!”
李雪峰拿来捆麦子的缰绳,李记生拼尽全力将小儿按压在地上,父子俩一个将亲生的儿子一个把亲弟弟像警察对付歹徒一样来了一个五花大绑。李东锋像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手脚被绑让他的火焰升的更高了,像一只血狼趟在地上的他肆无忌惮地叫着父亲和大哥的名字,并祖祖辈辈地大骂、吐口水。
可怜的李 记生也像妻子那样嚎啕大哭起来。大约10分钟之后,他突然停止嘶嚎,用粗糙的手揩了一把泪水和鼻涕,拿起扁担,闭上眼睛,对着他的小儿子李东锋的头部,像拿着镰蔹赶打麦场一样,边打边嚎,并魔鬼附身般僵化着同样的动作。房子里空气氤氲,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东锋的恶骂声越来越沉,最后连呢喃声也消失殆尽。
空气沉寂的黄昏,李东锋停止了呼吸。
残阳如血。太阳从北坡岭上撤走了最后一抹余晖,黑暗随即降临到了李记生那矮小的家里。金娥爬在李东锋已经血肉模糊的脸上哽咽着,李记生惊恐地放大瞳孔,痴呆成了雕像,李雪峰机械般抽搐在地上。
父子三人在黑暗里坐着哭了一夜。
屋外,夜如同泼了墨汁般漆黑。远近的房屋里朦胧着灯光,偶尔夹杂着起起落落的狗吠声。
黑夜褪去,黎明到来。太阳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照常升起。中午时分,消息像风儿一样飘拂过了大半个北坡村。面对如此悲恸的场面,村里懂风水和阴阳八卦的常乐老人说:“火化了吧!北坡村无法安放这么生硬的灵魂!”
“好好管住你们的嘴!”老村长厉声说道。
他亲自写好死亡证明,并盖上公章,让记生明天一早上路去市里的火化场。第二天,李记生和大儿带着李东锋冰冷的尸体经过一路的颠簸劳顿,到了商洛市火化场。他们谁也不曾料想,火化场还要验尸!
结果很快出来了:非正常死亡。
火化场即刻联系了公安局。李记生父子一致说是从山上掉下来摔死的,办案的公安觉得事有蹊跷,拘留了父子俩。并派专人到北坡村调查取证,结果可想而知,村人模棱两可,一个人出现了许多不同的死法,这更引起了两位办案民警的怀疑。最后,经过反复的集体和交叉询问之后,李记生的老伴金娥终于说出了真相。
其中一位中年民警哭红了眼睛,他问金娥:“你为什么不制止他们?李东锋再错,他也是你的亲生儿子,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他们父子俩在家里打得声音那么大,你难道就听不见吗?”
金娥说没听见。中年民警就当众揪着金娥的耳朵泣声大喊:“李东锋是你的亲生儿子呀!你咋就这么狠心呢!”
旁边围观的众村民泣声一片……
在村长的带领下,村民四十多人集体向公安部门求情并证明:李记生也是迫不得已!李东锋是李记生一个人打死的,与大儿李雪峰无关。最后,法院判定:李记生犯有过失致人死亡罪,处六年有期徒刑。
李东锋在新疆当兵的二哥李冰锋闻讯回来,给法院缴纳了两年的缓刑考察费,这样,李记生只需服四刑期。
四
岁月的车轮不断地滚滚向前,碾碎了当时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石头。李东锋渐渐退出了乡人的记忆。十五年后的2019年,我回老家过年,和老同学偶尔经过李雪峰新盖的别墅,顽强的记忆又将我拉回到那个遥远的年代。
“李雪峰日子过得不错呀!”我问。
“在西安开了个汽车修理公司,挣了不少钱。李冰峰当兵回来没能转业,整天吃喝嫖赌。前几年不知道因为偷盗了什么,被公安局抓获,判了6年刑,现在还在监狱里呢。”
“那他们的父母呢?”
“都去世好几年了。”
“李东锋命真硬呀!”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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