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我母亲是个从小在乡里田间混大的人。在幼时也爱跟男孩子们打架，她真是一丝一毫不肯认输的，要到得理了才饶人。衣服更是只能留一天新，因为这个，总免不了每日黄昏后，回家被姥姥责打一番。姥姥倒是个识文断字、正经严肃的，这在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农村，是顶值得骄傲的事儿呢（这些也都是后来听母亲讲我才知道，姥姥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就去世了。）可惜了母亲却是个十足的泼皮性子，半点没遗传到温婉闺气。但她也同是这乡里微负胜名的美娘子，日日锄作还是肌白如雪明眸皓齿的。这当然也是她对我说的。

        这些讲来，尽是可爱。她却没有什么学识，是我上了学之后才渐渐意识到的。

        小学时候老师总爱让家长在我们记作业的本子上签字，第二天交还给她批阅。以此证明我们是真的在家完成了作业，没有偷懒，并让家长们清楚孩子学到哪样阶段了。父亲忙，这类事儿都是母亲管。可母亲总是看也不看，或让我读一遍就签了，字也是极丑。这我倒无所谓，我当时写的也是凤爪般飞舞的字体，没脸不满他人。只感觉她对我学习的不重视，对我的不重视，心生伤感。后来单单签字这件以是简化过的小事她也越发抗拒，使我不大理解。我便耐不住去询问了母亲。得知原委后的我，多年后才意识到，这每一笔签名，都是无声的对她自尊的重击。她痛，她悔，更有不甘。

          母亲原本，也是入过学堂的。

          在那个还是郁郁葱葱的年纪，草长莺飞，田园好风光在这个远离了城市发展的小村庄里体现的淋漓尽致。每个孩子都盼着下学后，能一脚冲进田里，抛开书本，抓泥鳅抓蝌蚪，与牛羊戏耍，同莺鸟欢唱。几乎同龄的孩子们都是这样过的，至少她周围的都是，唯独母亲不行。

          她有着全村最严厉和聪明的母亲。姥姥也是个执拗的死性子，让你读书了就要好好读，哪里是可混的。母亲只得每日下学了还要背书给姥姥听，那时候农活儿忙，人人手头都有几份活。母亲不止念书，赶牛羊、收稻谷都是不能不干的，书却越发没了心力去读，可背不出又是一顿打。积压之下终有爆发的一天……她嘶喊着，像是平生的委屈都在这一根木棍落下的时候爆发了。

      “我不再读书了！再不读书了！是不是不读了，你就不打我了！是不是你就可以不管我背不背这个那个了？！”

        “是……”

        姥姥震怒中的气话，草草的结束了母亲的学习生涯。那时候的她，我想是快乐的。就此以牛羊稻谷为伴，不再赋笔墨相思。只是这时代对读书人的厚赐，却是她意料不到的……

        母亲终究是后悔了。

        入学后的我，不免惊叹于她对我和哥哥的管教，实在太不严厉了些。我们总是一回家就浑闹，闹够了才记得起作业，若真忘记了，她就会单单的提一句。从来都是老师因为学习打骂过，家里是不会出现这类问题的烦恼的。这也使得我在离了学校之后，依旧喜爱读书，有着想要学习新知识的心。它给我带来了快乐，不只是有在校园时的压力。

        这是母亲的智慧，与学术无关的智慧，源自于爱。她感同身受过重压之下的叛逆，也亲身体会了叛逆带来的后果，一时的舒爽和永久的无奈。她总说抱歉给不了我们任何学习上的帮助，抱歉让我们有个只会写自家人名字的母亲，抱歉也许会因为她的缘故带给我们的种种嘲笑……但我只想说感谢。

          如若我今天身上有一丝一毫的灵气，有一丝一毫的待人接物的礼仪，有半点对他人感同身受的心，那都是从母亲身上习来的。我庆幸她，是良师益友，更是我的骨肉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