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写的《我当执法临时工的经历》,讲了小时候为赚钱去当计划生育执法临时工的往事。
往事本不堪回首,既然已经回首了,不妨多看几眼。
当时大家都穷,都紧巴着过日子——一两年买不上一件新衣服,一家人分食一个鸡蛋,一到下雨天就得把全家的锅碗瓢盆拿出来接漏水,一百多里的路程舍不得坐车只能骑自行车甚至徒步去。
按照惯例,应该端上一碗熬透了的心灵鸡汤给那时的人灌下去——类似“穷人最缺的是成为富人的野心”之类的。
鸡汤毕竟只是鸡汤,实际情况是大家并不缺野心,只是大家的野心仅限于明年扯件新衣服,过节可以杀只鸡,等收秋了弄点高粱杆儿补补房子,下次出远门争取能有一台顺路的拖拉机捎自己一段……
这算什么野心?你可能不解乃至哂笑。
一部分原本在地上蠕动的动物进化成鸟类,有了翅膀,可以轻易地飞上树梢,越过山丘,这些鸟儿无意间看到自己没能进化的同类,例如蜗牛,正一个坎儿一个坎儿一个坡一个坡往前爬的时候,也会有这种不解乃至哂笑——它咋不飞上天呢。这简直是一定的,还被编成了歌儿——
卓依婷 - 蜗牛与黄鹂鸟
我见过很多优秀的庄稼人,他们在自己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已经做得最好的了,但种种限制之下,一辈子没能跳出那个小圈圈,这也是他们为什么希望自己的子女能走出去看看的原因。
以上算是这篇的序。
1
那时穷,家里很少给零花钱——一块钱的盐巴一家人可以吃好几个月,划算;一块钱给孩子当零花一晌午就花没了,不划算。
敢吵着要零花钱,举起棒子吆喝一声“滚开”吓跑完事儿,划算!
没关系,可以自己去赚,而且真的去了。
2
当时我们那一带有个比较快速赚钱的方法——偷电线卖电线。
是的,你没看错,就是偷电线然后去卖钱。
这活儿一度成为我们当地很多人的一份兼职乃至专职,大家管这活儿叫做“割电线”,那语气跟“割麦子”、“割水稻”差不多,很有扛着镰刀锤子下地收获丰硕果实的意思。
如果看到谁穿着绝缘鞋,或者没下雨呢偏偏穿着雨靴(雨靴是橡胶的,可以充当绝缘鞋),基本上可以肯定这人晚上要去割电线。
3
经常有类似场景和对话——
一家人正在吃饭,忽然停电了。
“又没电了!”
“估计是割电线的把线割了。”
……
电线被割已经被看做很平常的事儿,没什么大惊小怪,起身,点上蜡烛接着吃饭。
俩人见面。
“昨晚弄了多少?”
“昨晚还行,八百多米钢芯铝,三百多米铜,都在他小舅家放着,过两天去试试能不能卖上价。”被问的人回答。
“啧啧,那不孬,弄得哪庄的?”
“他小舅庄附近的,昨晚去少了人儿,死沉死沉地,把线放他小舅家了。”
“去少了人儿,你们分得也多呀,听说X村那家收购点给的价钱高,打听打听可以去那里卖。”
“嗯,现在割电线的越来越多,那几个收购点儿都压价。”
……
当时建筑工地干一天小工大概能赚十多元。
八百多米钢芯铝、三百多米铜,按当时当地的收购价,能卖大约2000¥,干这活儿需要五六个人,每人能分三四百块,是个不小的数目。
俩人见面。
“昨晚弄了多少?”
“哎,别提了,看好了一条线,昨晚在老X家喝了点酒,去晚了,被别人给割走了,那伙子割线的割太狠,断口差点到人庄里去了,我们没敢接着茬儿往里割,回来的时候顺了点儿铜包漆,几十米,没意思。”
“那真是可惜了。”
“哎,谁不说呢,过些日子看看电业局给重新接上,再去趟。”
……
当时偷电线的有好几波,他们之间没什么交流,有时好几方同时看中一条线,结果手快有手慢无——先去的把线割走了,后去的踏空。
4
割电线这活儿说起来简单——同学当时说服我是这么说的:半夜悄默声地去把电线割了,背回来,第二天找地方卖掉,分钱就OK了。
可实际操作起来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完成的,需要凑一个小团队——得有人负责望风,有人负责选线,有人负责割线,有人负责卷线运线,有人负责卖线。
5
望风最轻松。
割电线要趁晚上——月明星稀,万物沉眠,累了一天的人差不多都睡了,只有割电线的在工作。
其他队友干活,望风的在附近找个地方来回溜达着,发现有人来了用嗓子发出点声音或用手电筒闪出点亮光让队友知道就可以了。
没人来的话,望风的就是个摆设。
虽然是个摆设,也得摆在那里,有人望风能让其他人干活时心里踏实。
在团队里,望风这事儿大家抢着干,最后变成轮着干,就跟轮着站岗似的。
6
选线最重要。
要提前摸清电流走向、电压大小、电线规格、电线新旧,周围人流量大不大、路况是否好走,还要提前标好要割的具体位置,还得估出要割走的长度和重量以便携带相应的运输工具,未思进先思退还得选好万一有人来抓时撤退的路线。
如果某个环节搞砸了,就容易导致割线失败,甚至发生触电危险。
例如,正常情况下,割断以后,大家朝受电方向收线——受电方向的电线上没电。曾经有个团队,选线的哥们看错了电流走向,割断之后,几个人冲上去朝供电方向收电线,差点出人命。
还例如,有个团队选线人估测出的重量和长度跟实际出入太大,他们带去的独轮车没法把电线运走,只能截去一截儿,运回一部分——少卖不少钱。
一个好的选线人对一次割电线行动而言至关重要。
后来就有了专门的选线人。他们不属于任何团队,而任何团队又可以请他们帮忙选线。
有的选线人按照选一次收多少钱;有的选线人把线路分成三六九等,不同等级线路收不一样的价钱;有的选线人则按割线收入的比例提成。
一个优秀的选线人应熟知周围各乡各县输电线、配电线的分布情况(输电线和配电线不是一个概念,在那种环境下我从小就了解这一点),某个路段用的材料,材料新旧程度,材料规格,还要熟知单位长度某种规格的材料的重量,还要有目测千米以内的距离精确到米的眼光。
选线人整天走街串巷寻找合适的线路、估测必要的数据,有的选线人还绘制了选线地图,地图上画着精确的线路,写着详细的说明,如果哪天战事吃紧,可以拿过来当军用地图。
走街串巷也不能空着手,否则太招摇,大都假装成买卖人。
我有一同学的二叔就是选线人,假装成卖糖葫芦的,走村串乡去选线,把全县乃至邻县的电线线路摸得一清二楚,各种数据张嘴就来,估计比电业局局长还清楚。
后来偷电线被严打,这位二叔干起了专业卖糖葫芦的生意,去年春节回家还看到他卖糖葫芦,我给周围的小朋友一人买了一串,他们都说好吃。
一个热门靠谱的选线人一年四季都在忙。
一方面他们选线靠谱,客户多,需要大量的线路支撑客户的需求;
另一方面线路是消耗品——一条线路第一次告诉某个团队,这个团队会称之为生茬儿,如果做成了,就成了熟茬儿,割线团队是不会为熟茬儿线路付费的。
选线人往往提前备好很多条线路,有人请他选线,他先问清对方想干多大规模的,这次准备什么时间干之类的。尔后根据对方提供的情况,从提前备好的线路中选出一条,对方交了保证金,再跟对方详细说明这条线路的具体情况,有些服务意识比较强的选线人还会去现场指挥。
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的选线人人品有问题,做出一线多卖的事儿——一条线路短时间内先卖给张三团队再卖给李四团队,前面的团队把电线割走了,电业局还没来得及把电线补上,后面的团队奔过去踏了空。
选线人一线多卖,传出去会被人鄙视,踏空的团队还会来找他算账,名声搞臭以后找他选线的就越来越少,一些选线人就是因为一线多卖把自己的生意做死了,不得不惋惜地改行干别的。
7
割线最危险。
对于割线人而言,虽然穿着绝缘鞋、雨靴,仍有不小心触电的危险,有时割线人还要有意识地触电,用人肉当电笔试试电线上有没有电。
什么叫做有意识地触电?是跟不小心触电相区分的。
不小心触电最要命,例如不小心用手抓到了漏电的电线,由于条件反射,手会抓得更紧,被电黏住,发生危险。
有意识地触电则不一样,例如准备用人肉试试电线上带没带电,可以用中指指背轻轻碰一下电线,如果有电,由于条件反射,中指会迅速缩弯回来,避免被黏住,危险系数会小些。
仅仅是危险系数小些,不代表没危险——即便手指一接触就条件反射快速弯回来,偶尔情况下产生的电弧有可能再次击到你,严重的会发生生命危险。
割线方式有两种——文割、武割。
文割得爬高——爬到电线杆上,用木柄虎头钳把电线钳断。
这种割法需要与电线亲密接触,可以精确地只割零线不割火线,比较讲究的团队一般选择文割。
不过,没有专业设备的情况下,爬高并在高出持钳断线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武割不必爬高,但手法粗暴,破坏性也大。
见过电视上关公的大刀么,武割需要准备一把类似的大刀——木柄有几米长的大砍刀,柄有胳膊粗细,柄上的砍刀十多斤重。
孔武有力的割线人对着电线手起刀落——木柄的重量、砍刀的锋刃、割线人的力气一起把电线弄断。
这种割法精度不高,破坏性比较大,危险性也大——能把一撮电线都砍断,好几根紧绷的电线突然同时断开,一起由紧绷到自由下落,自由下落速度不定、方向不定,万一有根儿带电的触到割线人就麻烦了,有的电线一刀下去会噼里啪啦冒电火花。
工具之所以选木柄,就是防导电。
最后分钱时一般会把零头分给割线人,剩下的钱大家再平分。
8
卷线运线最累。
电线被割断以后,在大家眼里就是自己的了,要十分爱护和珍惜——小心翼翼地把电线卷好,小心翼翼地把卷好的电线运回去,整个过程要防磕防碰防摩擦——磕坏碰坏磨破皮的电线卖不上价。
几米长的绳子胡乱卷几下就可以揣兜里拿走,想把几百上千米的电线弄走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活儿需要好几个人——把一根几百上千米的电线卷起来,有时卷起线圈的直径有一人多高,没有四五个人是干不了的。
而且还要小心翼翼——很多事儿简单粗暴地干并不会太累,而处处小心着就会非常耗神十分累。
为什么不截断,把长线截短不就容易收了么?大家见识少但并不傻,也知道截短容易收,可收购点喜欢收长线,短线卖不上价。
割完收完,往回运也需要人手,虽说割电线跟割麦子割稻子一样都叫割,但不能像收麦子收稻子那样开着拖拉机或套上驴车光明正大地去拉,只能用独轮车、地排车往回运。
几百米钢芯铝绞线有几百上千斤重(钢芯铝也分很多种规格,不同规格单位重量不同),加之走夜路,若不前面拉着、中间扶着、后面推着,是很难运回去的。
9
卖线最考验人品。
这里的人品有两个意思。
一个就是现在咱们网络上引申出来的意思——运气,同样的线运气好了能卖个更好的价钱。
这里的运气包括不限于——收购点因某种原因抬高了收购价、收购点没发现电线上的瑕疵、去卖的时候刚好赶上收购点的比较宽松的验货员值班。
另一个意思是人品原本的含义——品德,写到这里我有点想笑——都特么去偷了还谈什么品德?这事儿得分开看。
一方面大家管这不叫偷叫割;
另一方面抛开偷这个事儿,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下,割线团队的几个关键人物能把卖到的钱如实如数地拿出来,并公平公正地分配,做到一碗水端平谁也说不出孬,就是对品德的一次大考。
前期工作都做得近乎完美,最后卖线时人品出了问题,导致大家闹得面红耳赤甚至散伙甚至把仇怨惹到几大家子上的团队也不在少数。
10
对于一个像样的割电线团队,上面这些岗位必须得有人干。实际操作中,往往团队成员身兼数职——就那么多粥,僧少一点每个人可以多分点。
谁也别嫌累,谁也别挑轻松的,活儿匀着干,卖掉的钱除了把百元以内的零头补助给割线人,其余按人头平分,这是割电线这行的分配规矩。
11
有次父母边做饭边聊天,聊到赚钱不容易。我在旁边听到了,说可以去割电线呀,听人说一晚上就能赚好几百呢!
噢,一晚上能赚好几百呢!我那个不到十岁的弟弟也跟着说。
我老母咣当一下,把正在切白菜的菜刀刀尖剁进我家那个厚墩墩的柳木菜板里,厉声说,咱家的人谁敢去割电线试试?
除了切菜,我很少见母亲这样舞刀弄枪的,吓得我一哆嗦,赶紧说,我又不真去,不就是随便说说嘛。
我弟弟吓得不敢说话。
估计我爸也很少见我老母把菜刀剁这么响,赶紧接着说,小孩儿他就是随口说说,说者无心,小孩儿哪能去干那个?
小孩儿不能去,大人更不能去!我老母边往外拔菜刀边赶着我爸的话说。
那菜刀力度之大,我老母怎么也拔不出了,我爸试了几次也没能拔出来。
最后往菜板插口上倒了一小勺油,用这油把菜刀和柳木菜板泡了一下午泡滑了才把菜刀拔出来。那天中午做的一锅白菜一半是刀切的一半是手撕的。
现在想想,我老母那次发威主要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我爸——提前给我爸打预防针,我只不过是被利用了而已……
我爸是被镇住了,一辈子没干过跟割电线沾边的事儿。
却没把我镇住,后来我真的去了两次,其中一次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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