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各做各的事情，互相也不怎么搭理。从装束上看过去，与爷爷穿同样中山装的挺多。女人们有相当一部分，梳着和妈妈同款的剪发头。大家的眼神倒是都很和善亲切，就和院子里的叔叔阿姨婶子们温暖的微笑一样。让孩子身处在陌生的环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但紧张还是有许多的，怕人问露馅了，被遣送回去。
八十年代的长途汽车，那是真叫一个速度超级慢。这可能是跟汽车动力不足和外观设计缺陷有关，使得车身显得体积肥大臃肿。再加上车顶上放置了几乎所有乘客各种样式不一的轻重行李，使得这个铁家伙，经常喘着粗气颤颤悠悠的往前挪。要是遇着个大一点的坑，司机师傅显能耐的好机会就算到了。那是轮着光胳膊左转几圈，右拨拉几下，再摇着边上的铁把把，上下来回的乱捯饬。所有人跟着他的节奏，不停的大呼小叫、前仰后合，可就是没人敢腾得出时间去抗议。这点大家其实很清楚，到了人家的地盘，就得听司机师傅娴熟的技术掌舵开拔。谁要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分了他的神，准让全车人联合起来轮流训斥，那样多丢脸。由于每天的班次，就那么几趟，不仅所有的站台，要停着等人，遇到路上紧急上车的大爷大妈，那是肯定要拉上一起走的。
咱们小时候的街上，难得能遇见一个坏人。顶多也就是到别院家串门，临时起了贪念，顺手撂起晾晒在竹竿上的花衣服，准备捎给屋里常年光屁股的妹妹们换着穿。实在是家里太穷，没有一件能体面穿着上街的衣服。不是把人逼的急了，谁愿意干违法犯罪的羞耻事，让认识不认识的人们，当反面典型着天天不停骂。不仅父母亲戚头抬不起来，就是自己个都觉得宁可死了，也不应该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记得忠义巷就出了这么个家伙，他前脚刚从咱们院里出去，后脚就被守在动员巷的刘奶奶给逮了个正着。倒霉的事还不仅如此，小贼被在场围观的群众，不一会儿就指认出来。说他是谁谁谁家的三蛋子，从小到大就不学好。偷鸡摸狗样样都来，坑蒙拐骗无一不精。不过就是些娃娃们玩耍的小把戏，可从来没听说过，他跟正儿八经的偷盗有啥关系。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爸妈哭着给派出所的民警跪下磕头，扇自己耳光说怪家风不严。平常因为身体不好疏于管教，让三蛋跑出去给祖先丢了大脸。你们尽管抓着去坐牢，让他为自己不要脸的行为受惩罚，活该。说是说，哭是哭，可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疙瘩。他妈妈和不敢下床的妹妹们，伤感的那叫个撕心裂肺，看的周围的邻居们也跟着抹眼泪。有好些人过来求情，包括知道了真相的被盗人。当时这事可是相当轰动，作为同病相怜的平头老百姓们，在某一个事情的节点上，共同多波次递进的抒发出内心长久煎熬和沉闷的情绪，是大家一起把坏事转变成好事的强大凝聚力的体现。三蛋子是无地自容的戴着冰冷的手铐，到派出所住了些天。回家之后没多久，人受不了过街老鼠人人歧视的异样目光。在某一天的深夜，爬上拉煤的火车去了远方，后事不详。
还有就是大人嘴里偶尔说起的破鞋，据说也是坏人的一种，有时候叫菠菜或者花姑娘。我一直搞不懂这个概念，家里的鞋子破了又补，跟坏人有什么关系。我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布鞋，那我肯定也是穿破鞋的坏孩子。再者就是对菠菜的联想，那就更奇怪了，它怎么能跟坏人沾边呢。于是，我带着一大推的问号，去请教刚下山回家的爸爸。满以为他会详细的告诉我快乐的答案，没想到的是才一张嘴说了破鞋两个字，爸爸又抡起我熟悉不过、好像刚挨了没多久的大掌板子，美美的请二小子吃了一顿火辣辣的捶捶面。我大哭着问为什么，爸爸说，以后跟自己年龄无关的任何成人事情，一概不准打听。记不住的话，就记得疼也行。
或许是当时人们的生活条件大同小异，所以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能入得了欲望觉醒者的法眼。他们想跳出艰苦朴素的传统美德，可惜没有奢靡腐化的土壤供其生存。就只能暂时压抑不满的堕落情绪，蹴在乌烟瘴气的阴暗角落里苦苦等待时机。我记得曾经在大院门口和尿尿泥的时候，碰到一个穿着旗袍露着白大腿的阿姨。穿着当时很稀罕的高跟鞋，头顶上戴着一朵大大的绢制式牡丹花，脸上摸着白哗哗的面粉。稍微走快点，就扑簌簌的一层层往下撒。有不知道害怕的小朋友，跑过去抠了点，放在鼻子上闻。味道香喷喷的，以为是好吃的，用舌头一舔，恶心的吐了一地唾沫星子。那阿姨看我们瓜的一塌糊涂，笑的有些前仰后合，但一直保持着衣服的姿势。看模样是想过来亲近的，可还没等她手里的糖果递过来，我们已经被洪水猛兽般的各家大人，像见了鬼似的连拉带拽的赶进院子里去了。随后把大门关紧拴上，还不忘用顶门棍，给结结实实的加固一下。
从门缝里望出去，阿姨的神情，被定格了一般的落寞。她惨然的自顾自挤了丝笑容，把伸到半截的胳膊，慢慢的收回去。然后从兜兜里掏出条白手绢，这么上下左右翻飞着整理了一下妆容。把穿着不怎么合脚的鞋子，在地上重重的踏出了响声，犹如抗议般呐喊着叫屈的愤怒嘶吼。接着，她又转过头，朝我们院门，轻瞄了一眼，就头也不回的朝前走了。杨爷爷说她遇到负心汉受了欺负，人就疯魔了。赵奶奶完全不同意这种说法，固执的认为这就是花姑娘菠菜加破鞋。其他人家吃完饭，搬着凳子纳凉时说法各自不一，但都趋向于坏人。可从孩子们的眼睛里看过去，她是好人，是值得尊敬的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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