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天光敞亮,已是晨起的光景。冷风萧瑟,衬着上原形单影只,格外落寞。
南丘军的帅衣衫单薄地出现在后厨时,把弥菓吓了一跳。
厨子结巴了,“原……原原帅……你怎么来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没人通知一声!”
“昨晚刚到。”上原径直去了炉灶前准备取水,“现下穆烈和蒯丹都不在,你大致与我说一说营地里的情况。”
弥菓举着锅铲一时无措,“我就是个厨子。营中的情况,原帅应该去问露帅才是,她最清楚。”
“她要是肯说,我也不会来问你了。”他把手低低地放在了那口烧水大锅的上方,感受着锅内腾起的热气,“水还不够热,但也快了。你长话短说。”
弥菓到底是个厨子,要他口述南沙军的近况,他基本也只能先从营中的后勤说起。
“粮仓已经空了,暂且只能靠着野菜果腹。蒯丹领着一路兵在次山营地和觸鸟周旋,打下来的也就勉强够他们自己塞塞牙缝。现在只能盼着穆烈在魔都城能有所收获,否则……”他顿了顿,颓了肩膀沉声道,“这个冬天怕是熬不过去了。”
“我的补给队已经在路上了,你们再坚持两天。”
弥菓忧愁一叹,“杯水车薪呐!”
正如这厨子所言,眼下战事频繁,南丘军的补给之于南沙军而言也不过是斗升之水,至多就是再拖一段日子罢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即便他们熬过了这个冬天,可来年的春天又该怎么办?春去秋来,下一个难熬的冬季也许便是他们的尽头。
弥菓接着道:“这几年,东枭那群孙子不但越来越猖狂,也越来越精明了,派上战场送死的多半是那些不能吃的品种。不能吃也倒算了,好不容易有些勉强能凑合下嘴的,他娘的身上还藏了毒。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也上过几次当,后来就在这方面越来越小心了,能吃的也就越来越少。”他叹了叹,“南沙军这么多张嘴要养活,露帅她太难了。兔子被逼急了尚且还会蹦起来咬人,更何况她一个女人。她有时候脾气是坏了些,但也情有可原,搁谁被逼到这个份上都不会有好脸色。也请原帅多体谅她一点儿,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逼得她太紧。”
上原眸色越发深沉。他一直都知道朝露难,却没想到她竟然这么难。可即便这个冬天她都难到了这般地步,却还是拖到了弹尽粮绝才开口。上原心中不是个滋味,他知道朝露是在刻意回避他们之间的那件事情。也许朝露是放不下自尊心,也许她纯粹只是不想继续这段荒诞,可上原知道自己不能由着她再这么继续下去了。朝露需要人帮她一把,而那个人也只有他这位南丘军的帅。
“水热了,我提走了。”
弥菓做事向来都是按部就班,即便是一锅平淡无奇的水,他也有用处。
南沙军的厨子想拦又不敢拦,踌躇地道:“原帅,我这锅水是要用来烫树皮的!”
“烫树皮得更热一些才行。”他自顾自地打水,“朝露还等着泡澡,你再烧一锅吧!”
他望着上原独自离开的背影,不禁有点儿纳闷。这两军的帅向来是冤家,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为了战事就是为了账本,他们什么时候好到了给对方提洗澡水的地步了!
再深入想一想,弥菓觉得事情不简单。
当日,蒯丹领兵归营,顺带给厨子抬回了两只觸鸟。他是回来休整的,至多明日天明便要回次山营地。
觸鸟不似穷奇那般体型巨大,两只觸鸟落到了厨子手里,剁碎了全部下锅也就只能让兄弟们喝上一口肉汤罢了。弥菓舍不得糟蹋这肉汤,没有往里头放那些口味清奇口感别致的野菜。肉汤虽然寡淡了点,但原汁原味,在这腊月的严寒中显得格外珍贵。一口热汤下肚,蒯丹觉得身子都跟着轻快了不少。
他随口问道:“听说原帅来了?”
弥菓点了点头,“在露帅屋里呢,除了给露帅过来提了一回洗澡水外,一整天都没见出来。”
蒯丹还在回味这肉汤鲜甜的味道,神游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洗澡水?”
厨子意味深长地与他对视了一眼,“应该是你想的那回事,没错。”
“他们?”他暗搓搓地打了个手势,“这么突然?”
弥菓不以为然,“女人嘛,总还是需要找个男人倚靠的。说到底,露帅还是个女人。原帅他生得周正,一来二往两人好上了也没什么稀奇的。”
蒯丹好似被雷劈了一般,觉得这件事挺邪门,“这都几百年了,要能对眼早对上了,还用等到现在?”
弥菓老神在在地道:“也许这就应了那句老话吧!”
“哪句话?”
“患难见真情。”他抄着锅铲在汤锅里搅和,搅得空气中的肉香更浓郁了,“也不知道这到底算好事还算是坏事。”
蒯丹琢磨了一下,并不是很确定自己的想法,“我觉得,算好事吧!”
弥菓叹了一口气,他打从心底里觉得这桩姻缘发生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实在是让人开怀不起来。他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也知道战场之上最忌讳的便是有后顾之忧,缩手缩脚最容易坏事。但弥菓又忍不住为朝露高兴,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于有了倚靠。
这一日,塔基高处的小木楼中,两军之帅就当前的战局做了深入的交流。
朝露是被逼的,她其实并不愿意让上原卷入这纷繁而又危险的战事中,然而上原却铁了心要蹚这浑水。他给出的理由非常充分且有理有据,反而是朝露的那点儿私心在眼下显得不合时宜并且拿不上台面。
最要命的是,这私心她还说不得。
南沙军的帅有口难言,脸红脖子粗地犟到了半夜,最后也只能低头妥协。她需要一个副将,而次山脉也不能就这么敞开让觸鸟随便来踩点。
上原担起了巡守次山脉的要责,但他需要回一趟祷过山带一路援兵过来。虽然守的是柜山的次山脉,但带着自己的人去守总是要更得心应手些。如此一来,沙家军也可以专注于谷外的战事,不必为自己的后背担忧。
是时天色已晚,更深露重,冷得连空气都快结了冰。这样寒冷的天气并不适合夜行,也不利于凤凰疾行。然而南丘军的帅却决定即刻回祷过山,片刻都等不了的样子。朝露见他说风就是雨,以为他这个常年过不了打架瘾的粮草将军是燃起了一颗好斗之心,遂就劝他。
“也不差这半宿,你先歇一晚,明早再回去也不迟。”
上原背对着油灯,高大的身形将微弱的亮光遮了住。朝露站在阴影中,周身气焰也不及平素那般高涨。屋内的氛围平和,甚至还有些暧昧。
他摇了摇头,“我现在出发,明晨就能抵达祷过山。至多巳时,我便可带兵上路。倘若等到明早再走,就要拖延整整一日了。”
“蒯丹都带着兄弟们在次山脉打了一个冬天,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日。”
“你身边一日没有人,我就一日不能安心。”上原看着她沉沉一叹,“朝露,你早就该来找我的!”
“别说满嘴话,觸鸟狡猾得很!”她冲他笑了笑,“要是次山脉守不住,老娘要你好看!”
朝露虽是说了一句狠话,可昏暗中她的面色却是柔和的。上原知道她是在开玩笑,遂也顺着她的话不正经了一句。
“我躺平了,任你处置,可好?”
朝露闻言打了一个激灵,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太对劲。她还是习惯不了上原对自己言语上如此亲近,这样让人心尖乱颤的撩拨总让她觉得有点不真实。
“少在这里疯言浪语,要滚快滚!”
“真绝情啊,朝露!”他不怒反笑,“每次下了床都翻脸不认人!”
朝露觉得自己快扛不住了,脸烧了起来,“求你了,冤家,快滚吧!”
“我这一去,待到归来便要直接在次山营地驻扎了。”他的手指抚上了她有些发烫的脸颊,语气变得又沉又柔,“朝露,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朝露默了默,她明知上原想听几句体贴的话,可话到嘴边,却又变了。
“我说了,次山脉要是守不住,老娘就要你好看!”
上原笑了笑,神情却暗淡了下来。也便是在身后门板合上的那一刹那,就连他脸上苦涩的笑意也荡然无存了。
晚风凛冽,吹得头顶光秃秃的山毛榉枝杈乱颤,黑羽鸦的叫声回荡在营地里,阴森凄厉。这支被困在柜山数百年的南沙军正面临着绝境,阴影笼罩着山谷,暗无天日。
乱世当前,远近无援。他们不过是被魔族弃在南荒南的两枚棋子罢了,他们只剩了彼此,也唯有联手这一条路。也许前方是刀山火海,但身后也只剩下了万丈深渊。上原自知没有滔天的本事可以逆转眼前的困局,他只希望在剩下的日子里朝露不会再那样辛苦。至于他们的未来,他不敢奢望。
翌日,祷过山的补给队先行抵达,为沙家军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
三日之后,援兵跨入柜山地界,在次山营地驻扎了下来。
蒯丹终于从焦头烂额中抽身。他回到了柜山的主营,在重新担起近卫之职的同时也开始学着去当一名副将。
魔都城那头,穆烈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杳无音信。漠漠寒冬,柜山降下了一场又一场冬雪,也将沙家军系在他身上的希望渐渐掩埋。
在兄弟营的慷慨相助下,南沙军终于喘上了半口气。但朝露明白,上原本可以不用如此豁命。南丘军不比南沙军,祷过山一向太平,他们鲜少能遇上战事。即便是同邻近的一些小部族起了争执,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倘若没有补给重担,他们完全可以过上自给自足的逍遥日子。而今上原将大半个南丘军都部署在了柜山的次山脉,怕就是因着他们之间的私人关系。朝露自觉拖累了上原,日益不安。她给不了上原未来,更还不起他的情债。
光阴在与东枭的一场又一场激战中飞快地流逝着,柜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迎来了初春。
初春乍暖还寒,南荒的南端依旧一片广袤的荒凉。
这一日的落日时分,沙家军结束了又一场战斗,全营在主帅朝露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从柜山的谷口撤回营地。
正如预料的一般,春日的临近加剧了翼族的攻势。此役他们折损了好些兄弟,也带回了不少伤患。
“去,把福齐找来,让他好生医治兄弟们。”
面对主帅的命令,留守营地的小兵却表现出了几分不知所措。
“怎么了?”朝露厉色问他,“福齐那小子人呢?”
小兵挠了挠头,颇为踌躇,“露帅,福齐一早就往次山营地去了。”
朝露心生不祥之感,“南丘军那里出事了?”
小兵讷讷嗯了一声,“说是昨儿夜里打得有些大……”
她急不可耐地追问道:“原帅呢?他带什么话来没有?”
“原帅……”小兵见她如此着急顿时结巴了,“他他……说……”
“那讨债的说什么?”
“说……说是受了伤,他一个人对付好几只穷奇……”
这一消息犹如惊天轰雷,朝露觉得自己脑仁轰了一声,连脑壳都跟着发颤。穷奇那是什么样的狠角色,那冤家还一个对上好几只!这还能活命!
小兵话还没说完,南沙军的帅勒了缰绳调头就往次山脉跑,徒留他站在原地愣愣地道:“逮住了两只穷奇和一堆觸鸟,送来给咱们加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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