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来
要进入五月了,生机而美丽的伊犁河谷,在这之后几个月里,太阳才算得上是真正地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空安定下来,消停了,长大了,不闹腾了。伊宁市的街道也亮了起来,尽管在白天它也是亮的,但陈新冉总觉得刚看到的太阳,不经意间就又躲了起来,被四周的建筑遮去了光芒。她常常觉得在家里看到的太阳更大、更圆,从早晨太阳露出地平线的那一刻,一直到西边晚霞映红了半边天,除了雨雪天气,太阳几乎不会和她躲猫猫。每天的生活节奏,看看天上的太阳,或者看看地上自己的影子,就知道这个时间段自己该做什么了。时钟的精确度只是用来在特定的场合或者给特定的人群用来安排特定的事情用的,比如学生、老师、上课、上班、开会等。
陈新冉请了假,打算回宿舍收拾一下,一定要回家看看,不知道是想家了还是真的有第六感觉,最近老是做梦,梦里怪怪的,总是在重复一个主题,有时会被吓醒,梦境里感觉有大姐的影子。悄悄离开家近两个月的陈新冉,没有给家里稍个信,走时,没有和任何人打一声热乎,就只留了一张纸条。
职工宿舍就是宾馆三楼洗漱间旁边的客房,很宽敞,同住的是一个哈萨克小姑娘,宿舍也别具民族特色。宾馆的六楼是装修一新的茶楼,是陈新冉工作的地方,里里外外挂了许多精巧别致的灯笼,江南味十足,应了“红灯笼茶楼”这个名字,初听这个名字,陈新冉觉得有点土和俗气。
换下工装,陈新冉有点喜欢这件套裙,这是她除了校服外,第一次穿得这样正式得体。裙子将一个女人的特点大胆地显露出来,尽管陈新冉穿着它还是觉得有些别扭。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姑娘了,也是她开始用一个女孩的角度来欣赏自己的诱惑。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男孩子,从来没有留过长发,没有穿过裙子,参加学校的义务劳动,她也愿意去做男生们做的事。曾经在小学体育课排队时,老师把她分到了男生的队里。
陈新冉换上T恤和牛仔裤,她以前是不会这样穿的,常穿着校服和妈妈买的衬衣。上学时,看着同学们穿着T恤突显出女人的某个特征,尤其是在上体育课跑步时有意无意地用手摁着胸口某处所露出尴尬的表情,陈新冉觉得妈妈是明智的,她从来不会有这些困扰,只要自己自在就好。她照了照镜子,将前额的头发捋了捋,停了片刻,思忖着是不是该换个发型了,一直都是这个假小子头,也许长发的自己会更好看些。回过神来,她对着镜子笑着摇了摇头,自己都觉得可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陈新冉除了那双大眼睛长得像她妈妈外,谁都不像,乍一看,像个维吾尔族姑娘。从懂事起,陈新冉就格外喜欢新疆的歌舞,尽管只看热闹听不懂,她就喜欢那个调,喜欢那个舞姿,怎么看,就觉得新疆姑娘是最美的。也许是这种文化的浸染也许是相由心生,晃一眼,还真以为她是维吾尔族姑娘。
东西收好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的,两套衣服,几本书,还有些给姐姐买的小东西。陈新冉说要回家一趟,老板给结了这个月的工钱。陈新冉看着又瘦又小,但干活从不挑拣,踏踏实实,干多干少从不计较,也从不抱怨,老板喜欢这样的人。
市里离家就四五十分钟的车程,陈新冉也很少来市里,在市里两个多月,除了去汉人街的巴扎买了日用品,也就在宾馆附近的商场和店铺转了转,若大个城市,好像也没有什么吸引她的。中巴车驶出了车站,嘈杂的叫卖声和拉客声也渐渐远去,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还回响在车站内外,此刻的陈新冉没有回家的兴奋,更没有离别的不舍,就是一种莫名的感觉,驱使着她要完成这样一个回家的过程。
车驶出市区,穿过村庄,行进在白杨树之间,路几乎笔直,转过弯道又是直行,连续几个小坡和几个弯,陈新冉知道,该下车了。区别于前面的村子,陈新冉所在的村只在路的一边,另一边除了几亩薄田就是连绵的山,由缓到陡,一直连到远处的天山。再沿着公路向前直行,过了河就是县城。总体来看,这个村就是在一个较平坦的梁上,人们习惯称它为北梁,大概是古城惠远城北门以北的山梁吧。
司机在一个丁字路口停了下来,如果没有特殊的要求,经过的车中途下车到北梁,司机一般都会在这停车。这丁字路的一端是村庄的主路,路的两边是一排排的院子,方正有序。陈新冉的家在这丁字路的最末端,只有左边和后边的邻居,大门不对也不冲,所以陈新冉家和队上的人来往得不是很频繁,因此,村中的趣闻她家总是最后知道的。
陈新冉下了车,单肩背着包,提着手提袋,低着眼睛往前走着。现在正是该吃晚饭的时候,这里的人习惯把大门开着,也不人喜欢端着碗在大门口吃饭,边吃着饭,边和其他人聊着天,是彼此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也是劳动一天后,身心放松的一种途径。从陈新冉下车的那一刻,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的目光。自己的家就在一百米开外的眼前,可她走起来感觉那么的长。
“哟,这不是老陈家二丫头嘛,去哪了,今天收拾得这么利索?”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张阿姨,一口江苏话,不掺一点杂音,是个热心人。
“吃饭呢,出去办了点事。”陈新冉抬头笑着对端着碗和自己打招呼的张阿姨说。
“哦,办啥事,这么晚才回来?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你了,问你妈,你妈说你出去打工了,是不是啊?”张阿姨很关心地问。
“嗯。”陈新冉笑着回了张阿姨,加快了脚步。
一路走来,都有人好奇地回头看陈新冉一眼,她自顾自地走着,和旁人也没有眼神交流,平时和陈新冉家接触少的人也不好打招呼,熟络的也是自己父母和他们。“那是谁呀?”山东腔,队上的人称“日本人”,陈新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称山东的李叔为“日本人”。“那个是不是老陈家的二妮子?”河南王大娘。陈新冉自当什么也没听见,脑子里搜寻着这些人的面孔。
总算是到家了,大门也是开着的,院里的大黄狗看到陈新冉高兴地摇着尾巴跳了起来,那脖子上的链子将它拉得几乎直立起来。大黄使劲地蹦跳着,嘴里发出“呜呜”地叫声,如果没有那条链子,它一定会将陈新冉扑倒在地。正在做饭的姐姐陈心惠忙回头,看到陈新冉,放下手中的菜刀,跑过去,一把拉住妹妹的胳膊,左右看,上下看,眼里泛起了泪花。陈新冉笑着说:“咋了?”
“没有,就是看你变没有。”陈心惠高兴地说,声音很小,她说话一向很斯文。
“好了,我饿了!”陈新冉故意打趣着姐姐,从小都这样,陈心惠话最少,都是默默地干活,为这个家付出着,着想着。
陈心惠就只“嗯”了一声,转身回到了灶台前。
陈新冉放下包和手中的提袋,走到大黄身边,大黄一下子就扑了上来,差点没把她扑倒。她搂着大黄的脖子:“想我没有啊?”大黄的尾巴使劲地扫着地,嘴里撒着娇,一个劲地往陈新冉的身上扑着。
陈新冉和狗狗玩了一会儿就去洗手。陈心惠连忙把盆里的水倒了,新换了干净水。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又不是外人,今天怎么了,又不是没见过人家?”陈新冉有些不自在。
“爸妈呢?”陈新冉问。
“下伊犁河拔草了,今天应该回来得晚。”陈心惠说,声音依旧是那样的秀气。
伊犁河边有队上的稻田,那里原本是牧民的草场,人民公社时开成了田,收了水稻后,稻草归牧民做草料,稻谷归社员,后来土地下放了,社员们按人口分了田,依然是稻草归牧民做草料,稻谷归社员。虽然田不多,一个人就几分地,又远,走一个单趟就要近二十里,但对于这个生产队来说,稻谷的收成与旱地相比并不逊色。北梁的地贫,又缺水,两块旱地,小麦和经济作物倒茬,比起其他的大队,还是少收一季。小麦收了,其它的生产队种油葵、胡萝卜、大葱、秋黄豆等,绿油油的一片。在北梁的土地上,小麦收了,就是半截黄色的麦茬,就连绿色的杂草都是少有的。所以,伊犁河畔的稻田也是这个队全队人的大半个希望。
陈新冉洗了手,用毛巾拍了拍身上的土,这白T恤上印了好几个狗爪印,也拍不掉了,只能拍拍灰。陈新冉放下毛巾,就去烧火,从小到大,每次做饭,她能帮姐姐的,除了择菜、劈柴,就是烧火了。
“新冉回来啦!”一个操着川普加杂着新疆调的男人问。
从厕所方向过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个子不高,头发有点乱,像刚睡醒的样子。这是谁?陈新冉在脑海里搜寻着,哦,是大姐的对象,对的!他是和爸爸住过地窝子的老友郑权叔叔给大姐介绍的对象!来新疆三年了,是郑权叔叔好友的侄子,沈勇,和大姐处了该有两个多月了吧。
“你怎么在这?”陈新冉吃惊地问。
“我怎么不可以在这?”沈勇一脸的无所谓和质疑。
“我爸妈在伊犁河边,你在家里?看你的样子也不是刚到我家吧!”陈新冉有些生气。
沈勇不紧不慢地拿了一个矮凳靠坐在离陈新冉不远的屋檐下说:“我早上来的时候你爸妈已经走了,我和你姐骑着自行车去的,刚到地头就下雨了,你爸妈就让我们先回来了。骑那么远,骨头都要颠散架了。 ”
“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名字叫沈勇,你可真应了你的名‘神一样的勇敢’!”陈新冉看着姐姐陈心惠说。姐姐没有看她,只一心地炒菜。陈新冉狠狠地把灶里的火挑了两下,火星直往外窜。她起身,拿着包和手提袋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屋子还是那样,只是没有她在的时候那样干净。陈新冉喜欢把地板擦出只有砖的红色,在天热的时候,光着脚,盘坐在地上看书,像维族和哈族坐炕一样,随性大方。她把包放在写字台边的椅子上,将手提袋随手丢到床上,转身去了院子。
院子里陈心惠翻炒了几下锅里的菜,转身去切菜,她回头看了一下灶,柴也快燃烬了,又赶忙跑过去,把柴推进灶膛里,又添了一把柴,起身洗了洗手,又继续去切菜。
“神勇,我家的葡萄好吃是吧,小心点别把牙酸掉了!”陈新冉看着葡萄架下,那个无聊地去摘葡萄的沈勇,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就“呸呸呸”地吐个不停。陈新冉烧着火,看着他的样子冷笑了一声。陈心惠只专心地炒着菜,她只想着在爸妈回来之前把饭菜做好,她无暇也没的心思想其它事,也或者这些事情和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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