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关于古城,关于爱
“哎呀,在家呢?”对门的刘振兴笑嘻嘻地朝大门走来,他总是笑嘻嘻的。在陈新冉眼里,他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他懂汉、维、哈、俄语,他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这位比陈新冉父亲还长几岁的疆三代还保持着一口的甘肃调,虽然调不是很纯,一张口,你就能知道,他的祖籍是甘肃。刘振兴原是住在惠远城里的,兄弟几个分家,他自立门户,到北梁另起了炉灶。
“刘叔来啦!”陈新冉收拾着桌子笑着道。
“客人走咧?哎——你丫头不上学可惜掉咧。惠远城是个好地方啊,有灵气,自古这里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说起边疆,乾隆爷那会怕是最惦记的地方就是咱们惠远城了。你丫头啊,好苗子,哎——耽误掉咧!”刘振兴进了院子。陈新冉搬来凳子招呼刘振兴坐下,又去给他沏了杯茶。今天是出不了门了,陈新冉抱了些喂鹅和鸭子的菜叶子来剁,也好听刘振兴讲故事。
刘振兴点了一支烟问:“丫头,咋不读书了呢?看你弟弟,这下就出去见了世面,就和旁人不一样咧。”
“读不走就不读了呗!”陈新冉有些苦笑地说。
“谁信啊,你们家三个是一个赶着一个能读,你们就是太懂事咧,怕累着你爸妈咧。新疆这个地方,只要肯吃苦,肯下力,啥事干不成?自古就是!”刘振兴吸了口烟,“咱们惠远城啊在乾隆爷的时候就和现在的乌鲁木齐一样,这里是啥呀,是伊犁将军的驻地,管着整个新疆还有现在的俄罗斯的地方咧,直到哪儿咧,到贝加尔湖咧。惠远城在清朝的时侯叫个啥?叫‘小天津’,全国各地的人都有。那时的惠远城的人说的是天津话,你就可想惠远城有多热闹咧!”刘振兴吧嗒吧嗒了几口烟,“咱们惠远城的名字还是乾隆爷取的‘皇恩浩大,惠及远方’。你说说,咱们惠远城是不是一个很有灵气的地方?有历史,有底蕴!”刘振兴抽着烟若有所思:“可惜咧,老毛子打下了惠远城,这里最后变成了边疆,首府迁走了,惠远城里的老人都没有剩下几个了,现在惠远城的人都是边疆定下来后才迁来的,有几个知道咱们惠远城以前的辉煌啊?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历史?这些历史对他们也没有啥关系!”
陈新冉听着很吃惊,她在这生活了近二十年,她只知道林则徐发配到惠远城,带领当地军民修了至今还在造福一方百姓的皇渠;知道学校对面有一个部队,部队里有个将军亭;知道惠远城的四周被很厚的土打墙围着;知道惠远城的中心有一座钟鼓楼;还依稀地记得小时候上学时,在钟鼓楼的北街有一座破烂不堪像衙门一样的古代建筑,仅此而已。
“刘叔,你说的这些我还真不知道,老师也都没说过。”陈新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现在的老师知道个啥?对惠远城一无所知!现在惠远城的人都是解放后从四面八方来的,对惠远城的历史文化也没有个系统的文化认同。咱们后面的那块地原来就是一片零散的古坟,也只有他们,死了还远远地守望着惠远城呢!”刘振兴若有所思。
“坟,太吓人了,我一直觉得咱们这就是好,人死了都埋到很远的后山,没想到我们就住在坟边上的啊”陈新冉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刘振兴哈哈大笑着说:“丫头,这有啥呢,历史就是这样,兴盛时香火不断,衰落了,坟头就没有了,等到又开始兴盛时,这坟就被新人占了,也就没有它的由来咧。”
陈新冉有些听不懂。刘振兴的烟抽完了,起身说:“哎——丫头,去读书吧,人啊,在这世上走一趟太短了,总要留下个啥吧,没白走这一回就完成做为人的任务了。我就是没有文化,也只有自己把那个有故事的惠远城放在心里,看着这座老城变成现在这个没有灵魂的土圈圈。丫头,出去走走吧,有那个心,走一圈再回来,希望到时候还有一个人能记起这座城曾经的故事。”
刘振兴走了,背着手,略弯着腰,不紧不慢地。陈新冉有些奇怪,刘叔以前爱开玩笑,爱给她讲稀奇古怪的故事,轻松,逗乐,今天怎么讲了一些没头没脑奇怪的话。陈新冉原本打算去村后的那块地的,昨天浇了水,新冉妈让她去转一下,看看有草就拔一下。想到那块地原本是一块古坟茔,陈新冉不禁后背有些发凉。又转念一想,大白天的,没啥,又不是没去过,壮了壮胆就出了门。
到了地头,埂子上拔的草都有些蔫了,地中央隐约有一个人。陈新冉有些庆幸,有人陪她,她就不害怕了。人影越来越清晰,是父亲。陈新冉下地和父亲并排着往下走,边走边看,有草就边拔了。地是锄过的,草也不多,陈怀明和陈新冉拔得也很快。陈新冉让父亲先回去,她自己拔就可以,陈怀明没有啃声,陈新冉带了水给父亲,陈怀明装着没听到也没看到,两人没说话,一直到将这块地的草拔完。地的尽头一直有一些腐烂的棺材,它们是历史的见证,而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它们就像是空气一样,平常的不为人所察觉,在人们的眼里,看到的是今年的庄稼和收成。庄稼是在梁上,梁的下面有一个穹顶的窑,只剩下二分之一。孩提时,父母干活,陈新冉和伙伴到那里玩耍,她看到这砖的颜色是青的,她就好奇,现在想想,那应该是一座古窑,它一定也有一段属于它的美丽的故事。
陈新冉已经很久没有到这块地里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这地头长了一棵两米多高的榆树。村上的这一块地很整齐地到此就结束了,但陈新冉家的地又往后延伸了四五米,还单单独独地长了一棵树,显得很突兀。陈新冉走近看见树上有一个鸟窝,里面还有四五个鸟蛋,她伸手去掏鸟蛋,被父亲喝住了。
陈怀明没有骂陈新冉,他坐在树底下,树荫刚好遮住了太阳。陈新冉也坐在了旁边,树荫只遮住了她的半边脸。
“我开这块地之前,这里长了一棵小榆树,每次浇水的时候,我都会带个桶,给它也浇点水,给庄稼上肥时,也会给它上点,它长得很快,我怕别人把它当野树砍了,就开了荒,这块荒地也收不到个啥子。这个鸟窝是我编的,还真有鸟在这里下蛋了。”陈怀明说。
陈新冉没说话,平时粗心又不懂关心人的父亲做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她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打死她,她都不会相信是真的。两人沉默了一会,陈新冉在树下拔了一颗野蒜惊奇地说:“这么大一颗野蒜!”她起身往草丛里继续找,拔了一小把给陈怀明看:“爸,你看,这几颗这么大!”
“这算啥子哟,我刚来新疆的时候,野葱野蒜有半人高,吃都吃不完。对面的那个废弃的砖窑里,我曾看到过一只野猫,像个娃娃那么大。大集体时,我们在伊犁河里抓了一条鱼,有我们家桌子那么大,炖一条鱼就是一大锅,全生产队的人都够吃了!”陈怀明说着,有些眉飞色舞,很激动。
别人说陈怀明爱吹牛,陈新冉从不觉得,也许父亲说的有那么一点夸张,不能只是因为我们没见过就认为那是假的。陈新冉想象着那个像个小孩一样大的猫该长什么样,那该不会是猞猁吧!
“你们一个二个的大了,翅膀硬了,开始嫌弃我们这些老不中用的人了。你弟弟考新疆农业大学不去读,新疆这么大,读农业就留在新疆!我就想你们都能留在新疆,不要跑远了,新疆多好!”陈怀明自说着,陈新冉没有辩驳,农大出来不一 定就要做与农有关的工作,她没有必要去告诉他农大还有专业可选这个事。
“你们姐妹俩个,学上着上着就不上了,别个还以为我们屋头重男轻女耶。再难能难好久,苦一苦就过去了,新疆这个地方,只要肯干,没得啥子过不去的!”说到激动处陈怀明就咳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气管炎也越发地严重了。
陈怀明喘了一会说:“就说你姐姐的事,虽然小沈有点懒,但是你郑叔叔介绍的,当年在煤矿上,不是他,我这条命早就没有了。别个也从来没有向我们提出个啥子要求,就给你姐介绍了个对象,现在把别个也弄得不好交差了。你说,你郑叔还说要给你介绍对象,像这个样子,以后我啷个面对他!”
陈新冉没有说话,还是听着。
“你看你,平时不喊你说话呀,那个话多得要命,这阵问你耶,你又不说了!”陈怀明起身走了。
陈新冉也起身,想着她父亲刚说的话,她也没闹明白,她爸问了她什么,想让她回答什么。陈怀明在埂子上收了些牛爱吃的嫩草抱着回家了,陈新冉看着这棵单单独独的榆树和榆树杈上的鸟窝,遥望着远处的惠远城,有一种历史和现实交织的幻境。陈新冉原本认为读不了书也没有什么,多看书就能弥补无知,现在她有一种被世界所抛弃的感觉。她在伊宁市的那段时间里,感到自己已经落后社会很远很远,现在站在生她养她的这块土地上,又发现自己连这块生她养她的这块土地都是不了解的。陈新冉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是那样的空虚,自己活着也就是活到了现在。自己看的那点书就只是在虚伪地告诉自己:我和身边那些没读书的人是不一样的,我是个读书人,我的灵魂是高尚的!可实际上,还不如那些一心为现实奔波的人,至少他们是现实的,在现实里,他们实实在在地获得了他们的灵魂,不管是美的,丑的,还是功利的,总是实实在在的。
陈新冉动了再次出去的心思,一转念,弟弟的通知书还没下来,他得读书,就算再次复读,都得支持他,他得走出去。北梁,是父辈们的希望和生存的土地,以现在自己的家庭环境,它给不了陈新冉姐弟更好的发展空间,只能靠自己的能力走出去,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一片天,再创一个属于自己的北梁。陈新冉得守着姐姐,姐姐的心也只有在她的面前才能打开,爸妈永远不知道这个最懂事的孩子在想些什么,陈心惠永远是爸妈心目中最听话的那个好孩子,现实就是这样,懂事就意味着为自己想得少,陈新冉得看着姐姐幸福!这么大,这么美的新疆,一定会有一个属于陈新冉姐妹的北梁。
“陈新冉?还真的是你,想什么呢,这么专注!我奶说你回来了,我还说到你家去找你呢!”徐海强隔着三个条田激动地喊着。
陈新冉猛抬头,徐海强已经跑了过来。
“你小心点,别把人家的庄稼踩坏了!”陈新提醒着他。
“想什么呢?我在上面就喊了你几声,你都没答应,我以为认错人了呢!”徐海强扛了把铁锹,看见陈新冉高兴地说。
陈新冉看了看埂子上的草说:“喏,我在想我们家的牛爱吃哪种草,我好选点抱回去,你呢,干嘛呢?”
“还能干嘛,昨天浇了水,有些耳刮子被冲了,我妈让我来补一下。牛爱吃青草和野汉菜,选点干净的,牛爱干净,粘点泥巴它都不吃,不像猪。走,我帮你选点!”说着徐海强把铁锹往地里一插,麻利地选了一堆草,跑回来拔出铁揪,对陈新冉说:“走,草选好了!”走到草堆前。徐海强把铁锹给陈新冉说:“你拿着,我来抱。”陈新冉接过铁锹:“你干完了?我自己抱回去就行了。”徐海强抱着草边走边说:“没干完,下午再来。就你那小个子,抱着草怕连脚下的路都看不到了,该摔个大跟头了吧!”陈新冉很不屑地说:“我就那么笨,不知道少抱一点?”
“我上次去你家,你姐说你走了,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去伊宁市了。”
“那也要打个招呼吧,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关你什么事!”
“关心问一下总可以吧,不识好歹!”
陈新冉没有接话,徐海强又问了许多问题,陈新冉应付着。
徐海强和陈新冉同龄,小学曾在一个班,初中又分到了一个班,上了两个星期的课,老师让叫家长,他就再没来学校了。父母是做生意的,在县城买了房子,现在给他买了车,平时帮父母送送货,就是跑个私车。北梁的老房子他爷爷奶奶住着,徐海强会经常回来帮点忙。
到了陈新冉家,徐海强把草抱进牛棚,给新冉爸妈打了个招呼要走,新冉妈留吃午饭,徐海强客套了一番,从陈新冉手中接过铁锹说:“下回来看你。”转身高兴地去他奶奶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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