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朋友问我文章怎么写。说来惭愧,一芥民女,平时小打小闹写些小文章, 全无章法。下午睡醒,手边凑巧有一本龙应台的《目送》。兴来沉思,不如敲几个字,也浅谈文章章法套路之类。全凭感觉,一点也不专业。
十年前读到这本,只觉得作者态度诚恳,文风老练。后来龙的书大热,虽说是作者之幸,也是读者之福。但她那几句经典的“不必追”也相继出现在各类公众号。清朝赵翼说“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怎么说呢,诗风代变,太经典的物事,因为口耳相传,已经不再给人新鲜感了。依我个人的习惯,也不大愿意拿这类文章作切入点传扬,因为她太红了嘛。个个都在讲,那我们就不要讲她。但是龙应台文章的好处,哪里止乎亲情浓郁或针砭时弊?她的书,分明是一堂活生生的叙事类散文写作指导课。
龙外文系出身,扎实的外文功底对于中文写作有很大助益。她的文章不算完美,但足够精彩。从文字的浓厚度或曰密度上来讲,50后、60后的一拨台湾作家无人能出其右。
因为龙应台的好文字够多,所以总结规律相对容易。先说第一条规律:化景语为情语的功力炉火纯青,袅袅情感随景境弥散开去。
1.立在岸上远眺南康河,对岸树林浓郁,草木葱然。水流平静,在黄昏的柔光里,像一条发亮的丝带,汩汩汇入湄公。河床积土上,农人在耕种,渔人在撒网,孩子们在奔跑踢球,几头水牛从河里站了起来,走向沙岸,激起一堆水鸟哗然而散。(《莲花》)
这是《目送》中《莲花》的节选片段。南康河位于老挝境内,黄发垂髫,民众怡然,生态一片祥乐。但是随即作者描绘的却是在这一片桃源境内饱受战乱之苦的民生。美军在老挝土地上轰炸了整整十年之后,轰炸机终于在一九七三年走了,但是在老挝的土地上留下了可能高达两千四百万枚随时可以引爆的炸弹。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三十的集束弹不会顿时开炸,而是滚落到森林里,默默躺在草丛里,等候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农民们来除草开垦时,或者孩子们闯来追兔子时,突然爆开。战争的残酷没有随着战火停止相继结束,在此后的三十年所谓的和平年代里,几千人被炸伤,炸残废。原本一片泰然的生活,却沉浸在战乱弹开人亡的阴影里。龙应台的借景抒情,将沉默的静物和现实里人的遭遇形成极大反差。
龙的这种手法,效果到位,且易于模仿。凡是能够创造出效果好且易于模仿的遣词造句方法的作家,都让人尊敬。这说明他们发掘到的是真正的语言规律,如科学定律一般可重复验证和利用。这种人也就是所谓的语体家了,是比作家更高阶的存在。
我们从小无数次听到借景抒情的写作手法,但是这种手法到底怎么用?有多好用?在多大程度上抒发作者的情感?作者的情感到底需不需要借助这种手段来抒发?能不能轻易学会?如果不关注对象,不斟酌语言,不在意形式,不追溯古典,只知道一股脑儿地将情绪倾倒在花花草草上,结果往往不会很妙,十有八九要落入一种造作的拟人俗套。
龙的文章中写景的妙句随处可见,比如:
2.夏天的夜空,有时很蓝。我总是看见金星早早出现在离山棱很近的低空,然后月亮就上来了。野风吹着高高的枫香树,叶片飒飒作响。老鹰独立树梢,沉静地俯视开阔的山谷,我独立露台,仰视深沉的老鹰。(《寂寞》)
3.黑沉沉的海上,满缀着灯火的船缓缓行驶,等活动倒影随着水光荡漾。十五岁的少年正在长高,脸庞的棱角分明,眼睛清亮地追问你世界从哪里开始。两个老人坐在水边依偎着看金鱼,手牵着手。清晨四点小鸟忍不住开始喧闹,一只鹅在薄冰上滑倒,拙态可掬,冬天的阳光照在你微微扬起的脸上。(《最后的下午茶》)
移景于情说完,再说另一条,擅用经典,古文功底非常深厚。
龙应台在文章中引用晚明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4.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王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寂寞》)
还引用《起世经》里描写宇宙的起源:
5.彼诸山中。有种种河。百道流散。平顺向下。渐渐安行。不缓不急。无有波浪。其岸不深。平浅易涉。其水清澄。众华覆上。阔半由旬。水流遍满。诸河两岸。有种种林。随水而生,枝叶映覆。种种香华。种种杂果。青草弥布。众鸟和鸣。(《莲花》)
在《江湖台北》一文中更直接运用文言俳句:
6.茶香隐隐,主人端坐一石凳上,正夜读佛经。见客来,亦不起身,只是奉茶,曰:“上品铁观音,且尝。”沉吟片刻,复低头自屉中取出一包木屑,置少许于案上香炉中,捻燃。一时蓝烟袅绕,盘旋而上,缕缕如丝,香气遂与光影糅合,沉沉笼罩古董。(《江湖台北》)
龙不依靠人物,不依靠情节,生生地用文字推动文字,妥妥地魅惑住读者。叫人翻完一页又一页。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
“这是咱们古代文学的境界。那些千百年来让人悦于目餮于心的不朽经典。说到底,有什么深邃思想伟大哲学呢?可是,它仍旧那样吸引你,当你喝了点小酒微醺时,谈了场恋爱沉沦处,道了声别离黯然刻,那些字句就纷至沓来,满天星斗一般装饰你的世界。什么‘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什么‘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什么‘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什么‘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不裳’……如同川端康成《雪国》的末句,“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下来”,那些契合于情境的经典,也是这样缤纷地击中人心。情动于中,反复吟咏”。
第三点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点,收尾以简短深沉的画面感坐镇,回味绵长。龙的文章结尾大多简短,银河奔涌戛然而止,猝不及防。
7.窗外有人在打篮球,球蹦在地面的声音一拍一拍传上来,特别显得单调。天色暗了,你将灯打开。(《眼睛》)
8.幸福就是,早上挥手说“再见”的人,晚上又平平常常地回来了,书包丢在同一个角落,臭球鞋塞在同一张椅下。(《幸福》)
9.夜虽然黑,山峦的形状却异样地笃定而清晰,星星般地灯火在无言的树丛里闪烁。蓦然有白雾似的光流泻过来,那是另外一列夜行火车,由北往南驶来,和我们在沉沉的夜色里擦身而过。母亲坐在我对面,忽隐忽现的光,落在她苍茫的脸上。(《寻找》)
这项本领是在同一笔墨中蕴含层次,或者善于制造一种缓缓的分殊对立。厉害之处是将一种绵长的定格作为收鞘,一点也不平淡,所有明明暗暗的情绪全部聚拢到这一处细节上来。款款的温柔一刀,令读者动容。
除了以上三点,在文章中适度放入色彩,也能使词采斐然。一个极好的颜色,即便不能达到铭心刻骨的效果,也至少会令它所附着的事物显得更为可爱。此处穿插另一位善用颜色的巨星文豪文章选段:
10.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
这简直不是在写文章,分明是在给恋人化妆。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好文章是美人,忧思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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