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诗琢
六·拾贝
叶子心为躺在被窝里的秦子羽拉了拉被角，然后又用手指理了理秦子羽额头上的头发，就像她曾经为其所做过的那样。于是她笑了，也像曾经一样，“我又想起了你小时候躺在摇篮里的样子。”
“是吗？” 秦子羽好奇的看着姐姐，“那会是什么样子？”
“你不记得吗？是啊！你怎么可能记得。”叶子心说着摇了摇头，他的笑容里带着些许惋惜，“那时候的你，眼神里总是充满了好奇，比你此刻所流露出的好奇有着更多色彩。好奇的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爱和祝福。好奇的，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怀着知足和骄傲。那样的眼神仿佛在坚定的告诉我们你不愿改变眼前的一切，因为你眼神所及的都会是完美而毫无瑕疵的。那眼神里甚至流露着坚定的守护欲，仿佛在告诉我们你想要保护一切不被破坏。可那时你小小的身躯根本无法撼动一切。但感动了一切。”
“我们都曾有过那样好奇的年纪和美好的初心。不是吗？”
“是啊！”叶子心嘴上说是却又轻轻的摇了摇头，“只可惜时间不让我们记住自己那时候的样子。”
“而你记住了我的，我想奶奶也一定记着你的。总会有爱我们的人为我们收藏着我们无法记得的美好，那些生命伊始的美好。他们会在我们迷路迷茫的时候拿出来提醒我们勿忘初心。”
“可是……”叶子心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最终放弃了想要说的话。于是她用笑代替了之前未完的叙述，也开启了另一句话，“好了，不早了，睡吧！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去看海。”
“嗯！”
“晚安！做个好梦！”叶子心说着站起了身。
秦子羽看着姐姐离开的背影不由得皱了皱眉，他看得出姐姐是有心事的，“姐，不管有什么骄傲，也不要忘了我们很愿意一起分享，也不管有什么委屈，都不要忘了我们都很想一起分担。你说过的，不要忘了！”
“嗯！会的！”叶子心回过头努力的笑了笑。笑给懂事的弟弟，也是笑给不安的自己。她想借那笑容让秦子羽觉察不到自己的心事，也是努力让自己相信自己已经在弟弟那儿得到了最好的安慰。
而那笑容却是如此勉强，尽管是努力的。
窗外亮着的是这个城市的灯光，但秦子羽更愿意把它当做是家乡皎洁的月光。虽然自己此刻睡在这个城市九层高的楼房里，但他更愿意把这儿想象成家乡高山的寺院里。当睡前的想象和感觉渐渐化入梦境的时候，一切的愿意都实现了，实现的比奢望的更多，更美好。
梦，如此慷慨。
……
“好了，我们出发吧！开始今天的旅行！”叶子心说完率先骑上单车上路了。
而叶子飞和秦子羽随后也踏上单车紧随其后。
离开拥挤的市区，进入郊外的公路，逐渐安静的环境让每个人的心都慢慢放松了下来，而秦子羽也突然间发觉自己的心原本是紧张而拥堵的。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们的脸上，升温着他们兴奋的笑容。细风轻抚他们的脸颊，微凉着他们过热的悸动。
骑行在平坦的公路上，感受着树荫掠过身体的阴凉，心情也渐渐开始了最原始的自我勾勒与染色，以此好让自己能够与大自然默契的归于同一种意境。
身躯在不断的向前，而心却沉迷于像是静止般的陶醉，只为眼前这像是油画般相融在一起的路与树。
路诗化了其两旁的树木，而树也幽境了其间的路。那么当树荫轻吻路面的时候，也许它会回忆起路由新途到故道的漫长岁月。那么当路仰望树梢的时候，也许它会回想起树由植根弱苗到生成参天身躯的荏苒时光。而我也许只是你们岁月时光里的一个匆匆过客，渺小而微不足道，但我已为参与了你们的故事而感到自豪。秦子羽暗暗的想。
我们无法预知路上看见的每一条叉道都通往何处，都会有何种风景。但我们的心都愿意预设和自我暗示那些叉道都通往美好而神秘的远方，而那些远方都会有迷人的景色和动人的故事。
当秦子羽看到一条通往果园的小径时，他会猜测在那条小径的尽头，果园的深处会不会有一间漂亮的茅草屋，会不会居住着一位和蔼可亲的守园老人和一条笨拙可爱的胖狗。当秦子羽看见一条花草丛生的小路上漫步雀跃着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时，他会想那条路通往的远处会不会有着一所像古堡般漂亮的学校，而学校里会不会有着如父母般慈爱的老师和顽皮如精灵的学伴。
每一条路都可能有美好存在，而每一条路都会衍生出更多的岔路，那么就可能会有更多的美好在发生和繁衍。就如我们成长的路上遇见的一个个偶像和梦想，那些偶像的背后都承载着梦想，而通往梦想的途中又会有更多的偶像。当我们望向一个个路口和一个个偶像的时候，我们会觉得那些路途和梦想都充满了诱惑，我们的内心也充满了探寻和追逐的欲望，探尽每一条路，寻尽每一种美好，追逐每一个偶像，实现每一种梦想的欲望。
可是那样的探寻和追逐，在这时间的国度里实现起来是奢侈的，贪婪的。而我们都是时间的子民，我们探寻的和追逐的往往是既定的路途和梦想，既定的前方，既定的目的地。
……
“我们的目的地就要到了。”叶子飞说着停下了单车，然后手指着前面说，“爬上这段斜坡，到达山顶就会看到。”
“加油！”叶子心回头看着秦子羽说。
秦子羽点了点头，“嗯！”
期待与激动在秦子羽的内心里像气球一样在不断的膨胀着。当路在视线里一点点变短，直至消失的过程里，他内心的那颗气球却慢慢缩小了。因为他的心渐渐被所看见的景象平静了。
——海。
“怎么了？失望了吗？是不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叶子心看着并不兴奋的秦子羽问。
“我应该很兴奋的对吧！其实我也以为我看到的海会是兴奋而活泼的，澎湃激昂的，就像一个孩子。可我真正看到的海却是宁静深邃，克制深沉的，像一位老者。一位载满了故事和经历的老者，而它也因此显得深刻而亲切。但它那大到无法尽收眼底的身躯，又让我感觉到它的震撼高傲，故而又显得遥远而无法亲近。”
“无法尽收眼底，那是因为你靠的太近了。远一点，什么都超不出我们的眼界。”叶子飞边说边缩小着手中相机的焦距，而海也在它的相机屏幕里渐渐变小。当她拍完海的照片放下手中相机的时候，才发现叶子心和秦子羽都正在用惊讶的眼神望着她。于是她又拿起相机对着叶子心和秦子羽说，“来，笑一个！”
……
五颜六色的贝壳就像是一朵朵漂亮的花儿，零散的开放在海边的沙滩上。叶子飞时而捡起一片放进随身的挎包，时而蹲下身子用相机留下他们的样子，又时而捡起一片扔进海里大声的喊，“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而叶子心和秦子羽只是远远的跟在叶子飞的身后，慢慢的走着。
“哎……”叶子心长长的叹了口气。
“怎么了？姐。”秦子羽问。
“没事，可能是累了吧！”
“那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叶子心转过脸看着弟弟轻轻的笑了笑，然后就地坐了下来。虽然她所说的并不是身体的累。
“你说到底什么才是成熟？”叶子心眯起眼睛远眺着海面问。
“成熟……”秦子羽迟疑着，他觉得自己还无法清晰的定义这个词语。
“有人说成熟是被现实的阳光久照后，心情和表情都变旧了的颜色。有人说成熟是梦想一次次被自己的借口和谎言揉洗后所剩的暗淡。也有人说成熟其实就是一种缺憾，一种无奈，一种不再完美的内心所透出的苍白。所以不是成熟的人看淡了事物，而是自己的色彩变淡了，变得无力张扬，无力反驳。”
秦子羽随着姐姐的目光一起望着远处的海面，他希望自己看见的是与姐姐有所不同的，是不那么悲观的，是有希望的。是可以借助那种希望进而去反驳和安慰姐姐的。但那片海似乎已经被姐姐的话染成了牢固的不可质疑的颜色，而他自己的内心显然没有更强烈的色彩能够对其去做任何改变。最后他不得不低下头沉默着。
“你说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以没有丝毫压抑的心情去仰望天空，以让天空的湛蓝在我们的视线里不再有一点点失色。”叶子心抬头望着天空说。此刻的她似乎进入了一种极清醒的状态，清醒到能感觉出内心的每一种疼痛。而又似乎是一种极麻醉的状态，麻醉到只顾倾诉而忘记了倾听者是自己的弟弟，忘记了弟弟其实是一个最不称职的倾听者。
“怎么了？”秦子羽这次没有跟随姐姐的眼神去看天空，而是选择认真的看着姐姐的眼睛。
“变了！”
“变了？”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正在表情着曾经不屑于流露的表情，正在在乎着曾经不屑于涉及的甚至是嘲笑过的那种情感，正在做着自己曾经不屑于的甚至是厌恶做的事情。也正在变成自己曾不屑于的甚至是憎恨着的那种人……”叶子心忽然像是疼痛似的皱了皱眉，“当我以曾经的视角来审视现在的自己时，会发现自己已看不起自己。而我……不想。”
“那是因为现实……”
“才不是！” 叶子心坚决的摇了摇头，“我们不能怪现实辜负了我们，只能说是因为自己在成长里还不够专心，故而没有更坚定的意志管得住自己不去满足“不屑于”的欲望。还做的不够多，因此没有更多的让自己在“屑于”的领域里花费更多的时间和心思。”
“我觉得姐姐你已经做的够好了！真的！”秦子羽认真的看着姐姐说。他希望自己的认真是能够打动姐姐的，因为他想做一个称职的倾听者，而他知道一个称职的倾听者首先得是一个好的安慰者。
叶子心转头看了看远处仍然在捡拾贝壳的叶子飞，又轻轻的摇了摇头说，“那一年你子飞姐十四岁，刚刚初中毕业。而我十六岁。我带着她来到了这个城市，那时候我们俩为着一个简单的开一家蛋糕店的想法而各自努力着。那时候我觉得一间摆满蛋糕的房间就能满足我所有的幸福。”叶子心的脸上泛着温暖的笑，但那笑很快又因她内心的转变而顷刻间消失了，“可是渐渐的我分心了，而你子飞姐还依然那么的在意和认真，她不但学习了西点的所有专业，还学习了西餐。后来她还拿到了营养师资格证。要知道报考营养师只有初中学历是不够的，所以在那之前她又通过自考拿到了大专文凭。而最近她又正在夜校学一些经营管理类的知识。可是……”
叶子心忽然紧紧的咬住自己的嘴唇，她的内心忽然泛起一阵无法抑制的疼痛。
“可是你觉得你们要开的蛋糕店，根本用不了那么多的知识是吗？”秦子羽说。
叶子心松开紧咬的嘴唇，“可是渐渐我发现我不再想实现那个梦了，而我又不敢去告诉子飞。”
“为什么？”秦子羽惊讶的看着子心姐，“为什么不再想去实现了？那个梦想怎么了？”
“因为越来越多的发生和发现让我觉得我要去的地方已经变了样，和想象里的不再一样，那儿不再有当初那么诱人的魔力和可爱的模样了。所以我觉得就算我去了也不会收获当初想要的那种喜悦。”叶子心眯起眼睛静静的看着远处的叶子飞，“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赋予了那梦想太多负担的缘故，要那梦想去实现原本不应该由它来承担的东西。我要它实现内心的骄傲，实现外在的虚荣，甚至是对他人的报复和炫耀，甚至能够无所不能。可是那个小小的单纯的梦根本实现不了这些。”
“我不信……不可能。”秦子羽看着姐姐的眼睛摇着头说。他希望能够从姐姐的眼睛里找到一丝希望，一丝梦想还在的希望。
“小的时候，一部电影，一本小说，一篇童话，一页漫画，甚至是一片树叶的纹路都能够吸引并催眠着我进入它们的世界。而我也曾是那么专心那么忘我的存活于那些世界里。我为此忘记了时间，甚至忘记了饥饿和疼痛。而长大的我却那么容易分心，一份梦想都留不住我的心。我总是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希望可以找到更好的更近的更能够满足我的东西。而那显然早已不再是梦想的模样，已是欲望。”
无力用语言去安慰的秦子羽，只好拉过姐姐的手，感受着姐姐手心里的温度，也猜测和想象着会是什么样的经历侵蚀和质变了当初那美好的梦。
“我也想改变，也曾试着去改变，试着至少可以变得像你子飞姐那样能够用心于一件事。有段时间我报名了一个英语培训班，可是不久我就放弃了。我发现自己并不能安心的坚持下去。因为我总是觉得我的时间并不会因此而变得充实，变得更有价值。”
“那你内心所向的价值应该是什么？”
“金钱，足够多的金钱。”叶子心毫不犹豫的说完之后，却又迟疑的转过脸看了看秦子羽，她有些后悔说出这些。然而她又无法收回，所以她只能接着说下去，“多到足以为我筑起一个骄傲的环境。我觉得只有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才能够找回曾经单纯的价值观，才会专心的为那单纯的价值付诸我的单纯和努力。”
骄傲或许是我们长大后可以追寻的唯一乐趣，可是金钱真的是长大后唯一可选的骄傲吗？秦子羽皱着眉暗暗的想。
“我以为我是你的姐姐，就可以在所有的时候和所有的地方都做你的“姐姐”，不管是时间里的或是阅历里的，也无论是感情里的还是知识里的。可是渐渐的我发觉，在某些方面我不再能够给予你正确而积极指引，因为我自己也正在迷失和堕落。可我依然是你的姐姐，既然给予不了你好的指引，至少我希望能够用我已经走错了的路途给你一些对的启示。所以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一定要专心的守着自己的梦，千万不要像姐姐这样迷了路，还弄丢了最初的梦想。”叶子心说着紧紧的握住了秦子羽的手，“似乎重新踏上那条路很简单，但重新找回那份单纯而美好的心境却好难。”
“也就是说……你还会回去是吗？”秦子羽睁大了眼睛期待的看着姐姐，“回去最初的梦。”
“一定要回去！”叶子心看着远处的叶子飞坚定的说，“就算只是为了她。”
秦子羽终于从姐姐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但却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希望。那种自觉而自愿的希望。
“今天我所说的，不要告诉你子飞姐好吗？”叶子心认真的看着秦子羽的眼睛说，“我不想让她感觉到失望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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