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夏天，有一晚，她爸下班回家。跟我说，出车站等绿灯的时候旁边站着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小女孩，身穿粉红小碎花浴衣，留着齐耳短发，看到前方高高的天空悬着白白的月亮，兴奋地用手指指着说：あ、お月様だ！（啊，月亮），那活波娇俏的模样煞是可爱。
那时我们都在幻想不知何时我们家小妞也这般聪慧灵动。
今年五月旅行归来后，小妞的认知能力与学习能力突飞猛进。日常生活的事物名称不时地就从她的嘴里蹦出来了，不知不觉间她就能自如地表达出小脑袋里的想法。自然，我也教她认日月星辰。很快，虽然她还说不清楚月亮，但能说亮，moon。有时，傍晚回家，走在路上，她会突然停住，指着半弯明月说，亮，moon。偶尔，我在厨房做饭，她在厅里玩耍，小脑袋往外伸向阳台，大叫，亮呀，moon。我出来，抬头望，一轮金黄满月挂在半空，确实亮啊。
我自是十分欣慰小妞懂得用言语传递出她的情感。当我望着那闪闪金光的圆盘，难以用诗情画意来直抒胸臆的时候，也只得用一句简单的“亮啊”来表达心中的无限感概。
可小妞终究还是小，她无法分辨月亮与街灯。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处处皆是亮光。小妞就混乱了，指着这个说亮啊，指着那个说moon。前面是，后面是，左边是，右边也是，四周环绕，竟有这数不清的月亮在不断地闪光。
我们跟她说，那是路灯，不是月亮，月亮只有一个。月亮和路灯在同一个场景出现的时候，我们仔细地教她辨认两者的区别。可转头，她依然会指着路灯兴奋地说，moon。
我思考着该如何教她，最后得出结论，用语言大概是单纯地解释不清楚的，当她在生活中逐渐地感知这些事物，以后总能区别出来。
小时候在农村，天黑之后，房子、庄稼、土路阴沟、稻草垛、杂草大树都陷入了深静的暗夜中，没有月亮的农村是真正的天地黑黑。前半夜，家家户户会开电灯或电视，透过窗玻璃的零散灯光在大片的黑茫茫中显得那么的微弱。奶奶在我十岁前一直使用煤油灯，厚厚的灯罩被熏得黑糊糊，豆星的灯光随着人的移动不断地漂移，这点亮更是微小得气若游丝，遇风即灭。
有月亮的夜晚自是另一番景象，万物镀了银辉，世界顿时变得丰富明亮。月光照耀，孩子不怕黑，能在外面多玩会儿。大人晚回家不会踩水坑也不用担心掉到沟里。那时的农村还不兴挂窗帘，半夜醒来，看见月亮从窗子里照进房间，清晖满地，流泻了满屋子的温柔。撒进屋里的银光好似私有财产，担心一闭眼就没了，双目圆睁，不忍入睡。
小时候的作文题目与日记常常有以月亮为主题，弯弯的月亮像小船，像香蕉，这些都写腻了，老师们也看腻了，不许再写。怎样把字数凑齐，在月亮升起的夜晚搬上小板凳坐在门口观察得脖子都歪了，总得有话写了吧。我生性老实本分，不善言辞，从小便常受同学言语欺负，又胆小懦弱，默默忍耐。好在成绩不差，作文有方，老师赏识，霸道同学也对我并不十分放肆。有一回又是写关于月亮的作文，刚骂完我的同学在听到老师说要传阅我的笔记时马上变得低眉顺眼。那时我只感恩好月光送了我一篇好文章。
小时常背诗“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月是故乡明”，稍长大又听说“国外的月亮是圆的”。看书，我爱看人物传记，看了诸多杰出人物与优秀奇才的成长事迹，总结出一个浅显的规律：才华出众的人物生于家乡，少时离家求学习，辗转多地奔前程，老来多又回忆家乡。如果这是一个套路，那我就把它简单地理解为了，有所成就的人势必要出去，出去有所成就之后再忆家乡。
如今，世界的开放性与交通的发达使人人都有了出去的可能性，人口迁移成了一种社会常态。某一日，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念家乡，惊觉之后是惶恐：我还未做出任何成绩就忆乡了，这与我看的传记套路不符。我无法平静地念出：月是故乡明。
1998年父母南下打工，此后我在老家住的时间不多。2012年底，哥哥要结婚，爸妈回家去修理房子。二十几年的老房子不修理无法住人，我们暂住在叔叔家。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手指冻得僵硬，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缩着身子。腊月二十六的晚上 ，我陪妈妈从叔叔家去老房子里取东西，天黑路滑，没有亮光，妈妈摔倒在冷冰冰硬邦邦的地上。
妈妈狠狠地骂了一句，说，这农村是真不好，出去十几年了，到现在连个路灯都没有。深圳哪里不是灯火通明。快点把这趟事办完了回深圳去。
我苦笑了一下，问，你都不愿意回农村了，为啥还非要我找个老家的嫁呢？
妈妈答，那不一样啊，以后老了我们要回老家的呀，你嫁在老家就可以照顾我们。
我又问，那你的意思是我先嫁到老家，在老家等着你们。可是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总说要回来，快二十年了也没回来，你再过二十年回来，那我要在老家等你们二十年？
妈妈无可奈何地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等干不动的时候吧。干得动的时候还是深圳好。干不动了养老当然还是家里好。只是这农村没有路灯我是不习惯。
妈妈目不识丁，出去打工之前从未出过远门。可见人的主观能动性是多么地强大。她会不会想念家乡呢？我猜她肯定会的，不知道“月是故乡明”的人也会有“月是故乡明”的思念。
从我怀着小妞开始，总会无意识地想起家乡小时候的事。想起幼时妈妈温暖的怀抱，想起屋后瓜果蔬菜五颜六色的大菜园，想起夏夜稻场上洒满了如霜的白月光。我常常着急时间如此飞快，我一无所有身无所长不能给小妞任何保障，我却贪恋自己在出生前子宫里妈妈的庇护。
直到有一天，在商场里小册子上，我看到一段描述三文鱼的。原来三文鱼在河溪生活一段时间后，会入海生活。可是在产卵时一定会从大海洄游，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其出生的河流进行产卵。它们会沿着长辈走过的路成群洄游，总能找到母亲产卵的地方，产卵后，三文鱼死亡，结束它的一生。
看了这个，我顿悟了。万物都有相通性，也许我并不用做出大成绩，因为有妈妈的家乡是我的白月光，而有我的城市就是小妞的白月光，我能在农村的暗黑路上洄游到我的月亮，小妞也能在灯光闪烁中找到她的月亮。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