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羊倌

姑奶奶去世了,是星期六晚上闲聊时母亲告诉我的消息，葬礼很隆重，村里德高望重的人都去送了她最后一程。

姑奶奶是怎样成为我的姑奶奶的，我从来没有细心考证过。只记得，那年暑假，母亲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两只乳白色的小山羊穿过七拐八转的乡间小路，走到一户靠近麦场、没有大门的人家停了下来，准确来说，是停在两眼窑洞前。“李婶”，母亲朝着黑漆漆的窑洞唤了一声，一位系着棕色头巾，大概六十多岁的老人走了出来，黑色围裙一边打了角，上边依稀可见污渍点点。“小姑娘长得倒挺机灵”那老人摸着我的头，笑了，皱纹像涨潮的海，层层叠叠。“快叫姑奶奶”，母亲轻轻推了我一下，我脆生生唤了一声“姑奶奶”。之后，每个假期，跟着姑奶奶放羊成了我的必做功课，当然，除了我，还有另外两个跟我年纪相仿的伙伴。和我一样，他们也叫她姑奶奶。

姑奶奶一直有腿疼的毛病，所以，每次赶羊出去，在前边押守的总是我，永第和招荣永远跟在姑奶奶两边，肩膀上架着自制的扬鞭，颇有资深羊倌的气势。拐过那条羊肠小道就进入野花泛滥的小群山，这个时候，羊是自由的，可以沿着山埂尽情地撒欢，山上青草长得肥美，是羊羔们不可多得的美食。八九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我和招荣收了鞭子，漫山遍野地开跑，野花的种子撒得到处都是，兴致来了，编好五颜六色的花环，寻找乖顺的小羊试戴。偶尔坐在一处小平地上，用羊铲挖半米深的土坑，放好双脚，再把四周的土扒拉下来，直到土层和旁边的土地一样平整，最后，攥紧拳头填实。很多时候，太阳一出来，吃得差不多的羊群就开始骚动起来，好似永远不知道疲倦，它们零零散散地铺开，有的甚至跑过了山头，直至变成一个小白点。不大一会儿，姑奶奶就开始收起针线，定睛站几十秒之后，进行日常分配工作。永第比较懒，一般姑奶奶会让他数羊，而寻找漏掉羊群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我和招荣身上。

“快点去，沿着山路跑”姑奶奶浑圆的嗓音在身后回荡，我和招荣急忙忙地分开，倒是不怕羊丢，就怕啃食了隔壁山腰的杏树，到时候找家长免不了挨一顿打。有时候，跑过山头的羊羔是安分的，也不啃食树上繁茂的叶子，而是半抬着头打量跑来寻找的主人；但是一般乖巧的时候不多，很多次，我猫着腰穿进小林子，一眼就望见它们伸长脖子够着树上的杏叶，背上蜷曲的毛发中也夹杂着残叶。这个时候，母亲给我扎的鞭子就派上用场了，我握紧鞭尾，使劲朝空气中甩起来，鞭子发出清脆的“啪啪”声。正咀嚼着鲜美树叶的羊羔慌了神，惊慌失措地朝着其他羊群跑去，待到羊群在眼皮底下活动时，姑奶奶便招呼我们吃午饭。说是午饭，其实就是几块早上从家里带来的馍馍，偶尔母亲会给我装上几个从舅舅家带回来的苹果。找一块干净的地面，铺上一块旧布，每个人把带来的吃食摊开，混在一块儿。吃腻了白面的我们对姑奶奶带来的黑面饼子情有独钟，每个人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馍推到姑奶奶面前，然后换回一张黑面糠糠，异常满足地吃起来，连嘴角的馍渣都舍不得擦掉。而姑奶奶自是疼爱我们的，晓得我们喜欢吃她烙的饼，每天四五点起来就开始揉面烙饼，黑面团子在她手里变幻出好看的模样，用顶针扣出的小圆圈也格外诱人。长大以后，我仍觉得那是我孩提时代吃过的不可多得的美食，那滋味，穿透岁月，依旧在舌尖萦绕。

一般下午四点过后，山上就开始变得凉快起来，这个时候，歇了一中午的羊羔们恢复了早上的神采，沿着土台阶边走边吃，也不乱跑。姑奶奶把头上的毛巾取下来，重新扎紧，用小拇指挑起耳边灰白的碎发，从口袋里摸出一两只生锈的黑夹别好，喝一口茶水，就开始给我们讲故事。姑奶奶的故事很老，开头从来都是很久以前，到底有多久，她也不知道。那些故事都和狐狸、狼这些不被人所喜欢的动物有关，更让我们好奇地是，它们会说话，能和人类交流。每每讲到野狐狸假装孩子的母亲敲门的时候，姑奶奶总要眯起眼睛，打几十秒的小盹。我们跪在一边，轻轻推着姑奶奶盘起来的腿，“姑奶奶，它还说啥了？”姑奶奶也不恼，睁开眼睛，看看四周，指着几只脱群的小羊说，“赶紧把那几只赶到一起，谁最快就讲给谁听。”后一句话还没讲完，我们便不见了人影，连气都顾不上换，急匆匆地跑下山头，赶完羊羔后，再气急忙慌地跑回姑奶奶身边，都省怕其他人把故事听了去。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姑奶奶就会召集我们回家，和早上出门一样，我们乐呵呵地背着鞭子，像随从一样紧紧跟着姑奶奶。很多次在路上遇见其他的羊倌，姑奶奶那浑厚的嗓音便又响起来，从今年庄稼的长势谈到家里的孙子孙女，他们从来都乐此不疲。姑奶奶不止一次告诉我们，“在路上，遇见其他羊倌，该叫啥都得叫，放羊的人心都是通的，赶明儿羊丢了可以找他们一起寻。”虽然，跟着姑奶奶放羊的那几年，从来没丢过羊，但是路上的“交情”也让我有了好几个“老”朋友。多年以后，他们仍在父母面前谈论起我幼时的趣事。

如今，很多人都走出了小山村，留在家乡务农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和姑奶奶年龄相仿的老羊倌们大都已经离世。尚且在世的也都开始颐养天年，羊倌的年代一去不复返。而我这个曾经的“小羊倌”，依旧怀念当初无忧无虑的放羊生活，怀念那个背着长长的扬鞭，会讲很多故事的羊倌姑奶奶，她去的世界，一定绿草如茵，长风浩荡，几只洁白的羔羊撒着欢，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