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的风

当我站在平原上的时候，一阵风刮了过来，混杂着很多的小树枝、野鸭子的羽毛，把我砸倒在地。另一些过路的人也没能幸免，匍匐着身体，用双手护着脸，任树枝、狂风和野鸭的羽毛打在他们的脊背上。但这阵风很久都没有过去，直到天快要黑，呼呼地下起雨来，人们长时间地保持这个姿势，以致于最后飞不动的野鸭毛都粘在了他们的背上。

等到风停雨住，我终于从松软湿润的泥土中抬起头来，尽管身上带着被小树枝划破的伤痕，还是往前走着，在此地过夜并不在计划之中，要在明天早上到达A镇，那儿是我获得新工作的地方。很早之前，我就提交了这份工作申请，在家乡耐心等待他们的回复，直到一个星期前，才收到消息。时值深秋，但碍于旅途漫长，我只带了贴身几件衣服就上了路。妈妈和妹妹叫我一定要多多写信，保持联系。

我拖着疲乏的，也许是已经发烧了的身体慢慢地往前走。平原上其他路人也从阵雨和狂风中回过神来，继续赶路。但可惜他们都担心下一阵小雨将会很快被风吹过来，根本没有顾到他们的后背上粘满了野鸭的羽毛，像是乌龟的壳扣在后背上，怪异地叫此地的乡人发笑。

 我赶到A镇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秋雨落后的夜晚冷得扎人，幸好一家饭馆前面还点着灯，没有关门，有几个熬夜的村民们围在桌子那儿打麻将。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看着十点钟的晚间新闻。老板娘看见我是外地人，又见我浑身衣裳被饭馆里暖和的炉火一熏，冒出热气，就给我热了一壶酒，先让我暖暖身子。我另外叫了一份炒鸡蛋、酱牛肉和馄饨。

热热的馄饨使我吃得冒汗，缓解了下午在平原上浇的冷雨。我打算等会儿再走，也是想向还在这儿没有睡觉的村民打听一下，我今晚能否找到一个过夜的地方。 我先向老板娘问，镇子里有哪一家是不是恰好出租房间给路人过夜。

老板娘说道，“您来晚了，先生。今儿晚上镇子上来了好多人，真是奇怪，他们的后背竟不像是你我的背干干净净的，而是像鸟一样长了很多毛。”

“额，这一点我是清楚的，”我说道，“我们路过平原的时候，那儿恰好刮了一阵狂风，风里卷了很多野鸭的羽毛，给粘在身上了。” “他们到的时候，大街上还都是人呢，”老板娘说道，“主妇们在家里的灶台上炖着晚饭，丈夫们蹲在门口抽烟，孩子们趁着一天最后的时间加倍地淘气。是小孩儿们最先伸手摸他们背上的羽毛，并用外号‘天使’来叫这群外地人。听到孩子们一个劲儿地在街上叫着‘天使，天使！’，主妇们和丈夫们都拥到外地人跟前，大胆地用手摸‘天使’背上的羽毛，大伙儿都看见了，那羽毛是实实在在地从身上长出来的，不是粘在衣服上。”

 我暗暗想道，那也许是由于天黑的厉害，村民们的眼睛都已分不清皮肤和衣服的区别，所以被欺骗了。

 “尽管那些外地人背上的羽毛不足够多，不足以称之为能够带他们飞上天堂的翅膀，”老板娘继续说道，“事实上那些羽毛，就像是刚会飞的雏鸟的身上的绒毛，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带它们飞到天上去。但是我们头一回见到这事，非常惊奇，甚至私底下大家多多少少都被孩子们起的外号影响了，认为他们真的就是天使，都热情地邀请他们到家里过夜。而您来得太晚了，村民们再也腾不出一个房间啦。”

好心的老板娘告诉我，如果我不介意的话，今晚就在她饭店里将就一夜，明天早上还能提供一顿早饭。老板娘说她这儿的早饭最好，用的肉、菜和鸡蛋都是她到早上的集市买来的。老板娘在炉火边为我铺了一条毛毯，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打麻将的村民们还没散场。

麻将声响了一夜。早晨我醒的时候，感到腰酸背痛。老板娘在厨房里正准备早餐，我用热水洗了脸和头发，把衣服烫平整，尽量给将要见到的老板留下一个好印象。 我离开饭店，去上班的路上，见到了昨天在平原上见过的路人。他们背上还粘满着野鸭的羽毛，我很奇怪，怎么过了一晚上，那羽毛还在背上。

 我跟上一群这样的天使，问他们昨天晚上是怎样过夜的。

“老兄，我们本以为它们就只是粘在了衣服上，”一个忧郁的声音说道，“只要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脱掉衣服就行了，但是，事实上，也许是由于那场不该来的雨吧，使这些翅膀如同种子遇到了泥土和雨水，在我们背上生根发芽了。你瞧，它们实际上是从皮肤上本来该长汗毛的地方钻出来的。”他边说边试图脱掉衣服，我看见那些羽毛确确实实地落在了皮肤的毛孔里。

“这是件可怕的事情，”他继续说道，“我一整晚都没有睡，光是听见羽毛更深地扎在皮肤上的声音，光是感觉到在这个过程中不断传递给我的刺痒。我趴在床上，感到自己就像是长着一盆花草的泥土，被深埋在地下的黑暗里。老兄，我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自己忽然变成这样，尽管这儿的村民们都好心地叫我们天使，并用好菜好酒招待我们。但我担心，等我回到家乡，年迈的父母和年轻的妻子由于无法接受我奇怪的变形，把我赶出家门；老板们不再雇佣我，由于我背上的羽毛使同事们分心。如果像乞丐般的在这儿流浪，而背上的羽毛又不足够大能带我们飞到天堂去，却由于太弱小，使我们不仅丢掉孩子和妻子，丢掉家庭和饭碗，这种变形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已经同时都预见到未来等着我们的大灾难而提前哭泣了。”

我问他们是否按照原来的计划回家或者去外地挣钱去。

 “不，”他们一致说道，“我们分散各地，人们会认为我们是奇怪的物种，这一点是可以被预见的。人们不会认识和欢迎我们中任何一个单独的个体。我们必须结伴而行，才会叫孩子们嚷着‘天使’，丈夫和妻子们脸上堆满笑容欢迎我们到他们家里做客。” 人们从此见到了一群背上长着弱小翅膀的天使，他们在各地都受到了欢迎，有个地方的市民们甚至举行了募捐，打算为他们盖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