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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往事(第六章)

少年往事(第六章)

作者: 尘凡无忧 | 来源:发表于2019-03-02 21:09 被阅读12次

    那一段时间母亲的病依旧时常发作,他们没有时间管我。或许他们从心里已经放弃我了吧。母亲清醒的时候看到我的成绩单,竟然不再有怒气,她只是给我无比嫌恶的目光。

    原来目光可以是鞭子,抽得人生疼,抽得人想逃离。

    我不知道在自己父母的眼里,我是不是也像在别人眼中的自己一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小孩,一个不值得花费时间和心思的小孩。

    那段时间我的学习极差。数学考卷一度低至21分。只有文科科目还好,尤其作文成绩,几乎每次都是班级的最高分。我的作文总是被当作范文在班级传阅。那是我仅有的一点骄傲的资本。

    因为作文成绩带给我的自尊,连带着我开始对语文老师刮目相看,想来,他是不会带着有色眼镜来看待学生的,他不会因为我是旁听生而低看我。

    我的高一语文老师是一位刚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老师,清俊的脸孔上还保留着学生的质朴。

    桔子是那时的语文课代表。想来好笑。科代表原来是一位正式生。后来她觉得课代表的工作就是发放作业,太浪费时间了,于是请辞。桔子自荐做了语文课代表。

    一向凡事不关心的桔子那么主动地申请做课代表,现在想,桔子应当是为了跟语文老师多亲近一些吧。

    那时我跟桔子是琼瑶的粉丝,我们几乎读了全套的琼瑶小说。琼瑶粉丝级的高中女生,大概都会有一个粉色的梦,那个梦开在窗外。

    年轻的语文老师是十七岁桔子梦想的窗外。

    那时桔子没事就拉着我陪她往语文教研室跑。桔子认真地做语文老师布置的每一件事。桔子只在语文课上一动不动地认真听讲。桔子总有很多问题不懂需要语文老师解答。

    我还记得那时的场景,语文老师斜倚在教室门框上,我和桔子坐在门边靠墙的第一排。语文老师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桔子和我,桔子和我则低着头叽叽咕咕地笑。

    那时候,桔子的脸通常是绯红的,眉眼羞涩而温柔,目光水汪汪地漫溢着心底的爱慕。

    写到这里,我意识到桔子是喜欢语文老师的。桔子的喜欢毫不遮掩,显而易见。而那时,我都忽略了。我没有做过师生恋的梦。

    我始终不知道我的作文成绩那么好会不会让桔子感觉不快。

    慢慢的,桔子去语文教研室不再叫上我。

    慢慢的,桔子开始一心撮合我和小戈。我帮你问小戈他喜不喜欢你。他肯定也喜欢你。你们是很般配的一对。桔子总是这样说。

    而我总是拒绝桔子的好意。

    我相信小戈跟我一样,是有一些喜欢我的,他对待我不同于对待其他女孩。可是我也知道,即使我和小戈相互喜欢,我们也只能止于这种不说出口的喜欢。就那样淡淡地交往很好,我宁愿跟小戈保持友谊。我的家教不允许我早恋,即使暗恋的种子早就在我心中种下。

    何况我也深知,我那时的情形根本不允许我早恋。

    我跟桔子说我们要好好学习了。不能再贪玩了。我们比比看,看谁的成绩进步得多。

    那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桔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她也能好好学习。她不笨,我知道。我想我们都可以通过努力改变自身,让那些小瞧我们的人跌碎眼镜。

    我真心地希望桔子能和我一起振动我们不曾打开的翅膀。我想和她一起飞。高高地飞在人群的视线之上。

    而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想我一直都是一个天真的人。即使我的内心装满无限放大的悲欢,即使我对身外的世界一再地失望甚至绝望,我总是不能磨灭对所有美好的人和事物的期待和盼望。

    我总是安慰自己,所有的都是暂时的,我只是暂时与美好的一切失之交臂,下一刻,只要我能捱到下一刻,我一定会遇见它。

    十五岁那年的初夏,我是那么绝望地盼望着每一个下一刻。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下午。课间的时候,有三个女学生在教室门口大叫我的名字。我认得为首的那个,是这所学校里有名的女阿飞,横行霸道,不可一世。但凡这样的孩子,身后都是有一定家世的,不然也不敢如此公开地飞扬跋扈。

    我懵懂地走出去。

    大概她们的来势汹汹,透着一股煞气,本来在教室里读书的同学都纷纷跟着走出去挤在走廊两边看热闹。

    桔子始终陪在我身边。我想她给了我很多力量。

    我不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小孩。所有的热闹场景我都是听闻。

    而这一次,我站在风暴中心。

    那个女阿飞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你不像很讨人厌的样子啊。

    我还没有说什么,她继续目中无人地接着自己的话,你胆子不小啊,我这么找你,你竟然不害怕。

    其实我心里怕得要死。我想,我只是太会装了吧。

    我从小学会的就是掩饰自己的情绪,悲伤的,欢乐的,恐惧的……无论怎样的波澜起伏,我的脸上不动声色。

    况且这种情况,打死我也要硬撑着。表现出内心的害怕只会让对方更加有恃无恐。我不喜欢暴力欺人的人,我也绝不会屈服于暴力。不就是被打吗?虽然我从来没有被打过。我心里恨恨地想。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余光却在人群中漫游。

    有这么多人,男男女女,在静悄悄地看着我,仿佛他们在期待着什么。如果下一刻发生什么,会有人挺身而出护住我吗?

    我想答案会是否定的。

    我们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看客。想想真的是这样。

    那个女阿飞继续列举我的罪状,言称有人告诉她,我很讨厌,很爱多管闲事,很爱惹是生非。她需要教训我一下,让我以后老实点。

    我几乎崩溃了。从小到大,我没有被人指着鼻子这么骂过,威胁过,并且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这可以算是我十五岁平生的奇耻大辱了。

    而我竟然压抑住内心的悲愤,恐惧,羞辱,淡淡地对她说,我想你那位朋友误会我了。我跟这个班级上的学生不打交道。我是无名小卒一个。我没有闲事可管。

    那个女孩狠狠地盯着我,嘴硬,你等着,明天我就找人来揍你。

    说完她们就旋风般招摇离开。

    我要晕倒了。

    轻飘飘进了教室,坐在座位上半天不能相信刚才的事情是真的。

    我会得罪谁呢?我几乎不跟人打交道。我问桔子。

    桔子摇头。你再好好想想。

    我想不出来。我几乎把自己包裹起来了。竟然还会有人这么关注我,竟然还会有人不惜动用武力来教训我。

    我想不出所以然。伤心气愤之余,我给那个女阿飞写了一封信。

    我想也许真的是有什么误会。我不喜欢跟她粗声大气地争论,我更不会动用武力跟她厮打,我会觉得那些样子很丑。我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信。

    有时想想,文人真是无用。

    仿佛火上浇油。那天晚自习放学的时候,我正在找自行车,坐在我后排的一个男生走到我面前说,你这个女阿飞,你就是欠揍。等着我找人揍你。

    他放下这句话就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天旋地转。

    这是怎么了?这是我的世界吗?这些都是真的吗?

    很多年后,那个后排男生主动找到我道歉,他说他当年恨我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他,不理睬他。他说,你知道,那时候小孩的自尊心都太强了。

    那一刻我快要气极而哭。就这么简单吗?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可以让他有了教训我的念头吗?不喜欢我的人要找人揍我,喜欢我的人也要找人揍我。

    那时的轻狂少年啊。

    我很幸运最终听到了他的解释,即使事隔多年之后。而另一个人的解释,我永远都听不到了。

    后来是小戈叫醒了发呆的我。小戈问我究竟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回答得有气无力。我其实心里是很感激小戈的。

    我知道,这个世上真正关心我的人不多。我一直都很珍惜他们每一个。桔子和小戈。我说过,他们是我那时口袋里仅有的两颗糖果。

    小戈一直是温暖而熨帖的。他推着车子走在我身边,不停安慰我: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而我只希望和小戈就那样走下去,有他在身边安慰我,陪着我。我不要明天到来。

    可惜我们总要跟那些关心着我们的人在某一个点分开。

    可惜我们总要独自面对漫漫人生路上所有的迷惘和纷乱。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在自己的家里,我依然没有人可以求助。我是一个多么孤单的小孩啊。

    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我被一群人打的画面。男孩,女孩。我在人群的中央,承接着四面八方赶来的拳头。

    以至于后来,我看到类似中学女生被同学群殴的场面都会悲痛不已。仿佛那个站在中间的可怜的女孩儿是我。那些被疯狂扭曲的拳头,那些坏到邪恶的小孩儿。她们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吗?

    哭。我不停地在被子里偷偷哭。

    与其被打,不如我死。与其受辱,不如死得尊严。

    那一晚我的确是想尽了各种各样自杀的方法。喝药,跳楼,撞墙,或者准备一把小刀,在人群面前凛冽地划开手腕的血管……

    我死了,父母会想我吗?桔子和小戈会想我吗?他们会很快都忘记我了吧。我绝望地想。

    也许现在看这种小事根本不足死。

    可是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一个几乎被世界抛弃的小孩,一个不被呵护关爱的小孩,生命本无可留恋。

    放弃自己无可留恋的生命,对一个小孩子来说,需要很多借口吗?

    一念之间吧。

    那是多么漫长难熬的一夜啊。

    最终我捱到了天亮。

    我的父母不知道我是怀着怎样忐忑的心情走出家门的。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该是幸福的吧。那是一个不争气又倔犟沉默的女儿唯一可以回报他们的。那些年我独自承担着生命中所有的遭遇以及由这些遭遇衍生而来的种种情绪。我知道,我不可以再给父母增添麻烦了。

    我没有想到那个女阿飞竟然早早在教室门口等我。

    她一反昨日不可一世的模样,神态谦卑,对我说,你的信写得太好了。我都被你感动了。我想一定是你的朋友误会你了。

    就这样,她竟然消失了。再也没有找过我的麻烦。

    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和听到的。

    幸好昨晚我没有自杀。

    我用一封信为自己化解了一场风波,侥幸到不可思议。太神奇了!

    我以为天真的亮了。

    我跑进教室开心地告诉桔子,我没事了!女阿飞不会再找人打我了!我不会被打了!

    我想桔子一定会为我高兴。她知道我昨天有多么害怕。

    写到这里,我忽然有些写不下去的感觉了。我想很多人都会猜想到下面的故事。

    我是那么开心,忘记追究究竟是谁指使女阿飞这样做的了。

    是的。是桔子。

    那天早晨,阳光灿烂的早晨。桔子面无表情地听完我说的,突然恶狠狠地对我说,算你走运!你等着,我再找别人教训你!

    我惊呆掉了。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世界消失不见。只有桔子,只有桔子的面孔和声音,洪水野兽一样扑向我。

    竟然是桔子找的女阿飞揍我!

    我万分惊异地看着桔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的桔子还是桔子吗?她好像突然换了一张面孔。她还是那个爱笑的,笑起来无比爽朗,笑起来花枝乱颤能闻到香味儿的可爱的女孩儿吗?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是我以为可以肝胆相照,患难与共的朋友!

    怎么可能?!

    而桔子的眼睛,那一双我从未看到过的充满恨意和怨毒的眼睛告诉我:的确是桔子。

    那一场风波的幕后操作者的确是桔子。

    当我终于确信了这一点时,我心中的恐惧大过惊异。

    太可怕了!太让人崩溃了!桔子竟然伪装得滴水不漏。她竟然可以一边跟我做好朋友一边私下找人打我。女阿飞指着鼻子教训我的时候,她竟然可以一脸无辜一脸同情地站在我身边。而我竟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可疑之处。

    有人有过这种时刻吗?听到自己内心里哗啦啦的碎裂声。

    我听到过。

    我想长长的一生里,我们的心会无数次被生活有意或无意地摔碎过。而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碎裂就是那种摧枯拉朽,彻底的,粉碎性的碎裂。以后的岁月里再也没有一次碎裂的破坏性超过它。

    我能感觉到无数细小的玻璃碎屑溅开来,深深扎入我体内的每一处血肉,每一个可感知的细胞。

    好疼啊!

    那离你最近者,失去了你 ———奥地利·策兰

    很多年后我读策兰的这个句子,想起桔子。她失去我了,在那一刻,她离我最近,她失去我最为彻底。

    即使后来桔子一再讨好我,亲近我,极力想修复什么。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那个我曾经最真心喜欢过的,最真心对待过的,以为一生一世会是好朋友的桔子在那一刻在我心中消失了。

    我心中的眼泪像一条长河滔滔奔涌,冲刷掉所有关于桔子的美好的记忆,并且从那时隔绝了桔子所有试图的跨越。

    这样说,我大概是一个绝情之人。

    而实际上,十七岁的桔子在我心中毁掉的绝不仅仅是她自己那些美好可亲的形象。桔子的这一次行为摧毁了朋友,信任,友谊,爱,忠诚……等等一系列的可以给人温暖和力量的词汇。我用了很多年在心中重建它们。

    很多年。

    其实现在看,也不能全怪桔子。

    是我那时太用力地倚靠在桔子身上。对桔子来说,或许只是一次不经意的背叛,对我,那是绝对致命的一击。

    年少的未经世事的我不能消化掉那些疼痛,便无力消除心中对桔子的抗拒和防备。

    对于人,我从那一刻有了全新的认识。

    笑里藏刀。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骗。背叛。这些阴暗的词语,曾经离我很远的词语,童话一般遥不可及的词语,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演示了一遍给我看。

    我醍醐灌顶地醒悟:哦,原来果真如此。

    我失掉了对人的信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日久见人心。人心隔肚皮。———这些古语是血泪之上的智慧。我们总要流下相同重量的血泪才知道那是智慧。

    可是我多么痛心人类有这样刻薄犀利冷面无情的智慧。

    少不更事。我想,我从那一刻开始更事了。

    那几天,我是一只惊恐万分的小鸟,在时间的树枝上一分一秒慌乱无措地煎熬着,不知道冷箭会什么时候从哪里射过来。

    而最终,没有人来揍我。

    桔子和那个男生同时放弃了对我的惩罚。

    我没有被打得鼻青脸肿。而我的心已经到处伤痕了。

    桔子主动跟我和好。

    桔子说,她觉得我不把她当朋友了。我不让她上课说话,不跟她一起偷看小说,不再跟她一起逃课……

    我漠然地听着。就是这些理由吗?

    我已经不能被桔子的话打动了。我无法再相信她了。这是多么令我感觉悲哀的事实。

    我们还像原来那样好吧。桔子说。

    我没有拒绝。我跟桔子在外人眼里继续做好朋友,出双入对。甚至后来我们在不同班级,我们依然是表面上的好朋友。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故事。

    而我的心,我知道,就像一扇门,我的心对着桔子永远地关上了。

    我已经知道我和桔子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一点上,我承认,我是虚伪的。虚伪地伪装出驯服顺从的样子。

    我想,年少的时候我一定有很多很多毛病,清高自傲,任性自我,桀骜不驯,叛逆乖张……我或许会无意识地伤害别人,但是我绝对做不出桔子所做的事。

    我很感谢我的家人,他们没有给我多少爱,但是给了我端正的为人态度。“人起意,神仙知。”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

    永远都要心存善念。———这是我无论身处怎样的际遇中都不曾稍稍改变过的态度。我相信这种态度有着信仰一样的光芒,引领着我,即使走得多么危险偏斜,我都不曾坠落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相信善有善报。偏执地相信。

    桔子做的,在那时的我心里是不可饶恕的。

    我始终没有真正原谅桔子,在她活着的时候。

    最后一次见到桔子是我即将离开家乡去上大学之前。在路上遇见桔子,桔子拉着我的手,开心的模样我至今都记得,仿佛她自己考上了大学。

    桔子说,我就知道你比我有出息。

    桔子还说,你一定要记得来看我啊。

    我点头。像从前一样对她所有的话都点头。而我心里知道,那一定是很久之后的事,很久以后当我真的可以解开自己心上所有不快乐的结。

    却没有这样的很久以后了。

    我在那次相遇的三年之后听到桔子自杀的消息。

    在听到桔子死讯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其实是那么想念她,意识到我曾经是多么狭隘的小孩。其实不可饶恕的是我。十七岁的桔子,依旧是个孩子。而我的不原谅武断地给她定了一生的罪。

    桔子用她的死让我陷在永远的悔恨当中。我想这是对我当年不肯宽恕的惩罚吧。

    如果,我想写如果我当年原谅了桔子……

    我阻止了手中的笔。

    这世上没有如果,尤其当生命成为其砝码。所有的话都是矫情的。

    我承受我该得的惩罚。

    我忽然注意到整整二十年过去了。桔子活到现在该42岁了。

    这么多年,我想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到桔子。

    让过去成为过去。我将不再惊动她。

    安息!永远的桔子。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是我度过的最痛苦的一个夏天。

    如果说失去桔子在我还可以勉强应对,那么同时失去小戈则是让我更加措手不及的事。

    当我从桔子和那个男生给我造成的惊恐失望的情绪中摆脱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小戈不理我了。

    那个一直对我温暖地微笑,会不惧眼光跟我聊天,会给我写各种各样小纸条,会在晚自习后等我,会从后面拖住我的自行车开善意的玩笑,会跟我肩并肩推着自行车走一段夜路,会让我感觉无比踏实让我偷偷喜爱如偷吃一粒蜂蜜的小戈,忽然不再理睬我了。

    而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向小戈投去试图询问的目光,均被小戈冷漠地弹回来。他好像从来都不认识我似的。

    我有那么多话想对小戈说,即使说不出口。

    我多么想跟他说桔子带给我的伤害,我的疼痛,我的不堪一击的软弱。我多么需要他像从前一样陪在我身边,只是陪着,那么无论眼前有多黑我都会看到他眼中温暖的光亮。我多么想告诉他,我现在只有他了,无论我有多么糟糕多么失败,请不要放弃我,不要。

    而我终究没有对小戈说出一个字。那以后的几年里,我都没有再对小戈说出一个字。

    十五岁的我是那么倔犟骄傲的小孩,是那么不肯服输不肯低头不肯乞求的小孩。我习惯了独自吞下所有情绪和话语,习惯了独自面对阴沉冰冷的世界。

    我从不惧怕别人的冷漠。因为,我只会更冷漠。

    这个世上让我敬畏的只有温暖。

    只有温暖让我无所适从,让我慌张无措,让我无处逃遁,让我像只飞蛾扑过去,而不会抱怨被灼伤的痛。

    我太需要温暖了。尤其是那个时候,我太需要小戈的温暖。那是我唯一拥有的了。

    而最终,我想伸出去的手,空空地缩了回来。

    我想我现在已经难以描绘出那个怀抱巨大失落的十五岁少女的心情。我从没有那么真切地感觉到被抛弃的滋味,从没有那么肝肠寸断地绝望过:我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了。

    而要命的是,我并不知道我究竟哪里做错了,要面对这样冰冷残酷的现实。

    或许小戈,也只是另一个桔子。

    都走吧。都走吧。剩下我一个人。我可以。我在黑暗中对自己说。

    我是在一年多以后从别人那里才隐约知道一点事情的眉目。我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我身外还有更多个未知的世界。

    原来看似平面的人间,其实是时空交错的大千世界,它像一只硕大无比的蜜蜂的蜂窝,我们只是其中一只小小的蜜蜂,只能看到自己小小的窝眼里的世界。身外其他,永远都是谜。连跟我们相关的,父母孩子爱人,我们也只能看到他们世界的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原来有无数的事情在同时发生着。有无数的人在同时欢乐大笑着。也有无数人在同时失声哭泣着。而我们都看不到。我们只能看到自己。

    这就是时空世界里的人了。

    孤单寂寞的人。渺小无知的人。容易深陷自我自艾自怜的人。———这是十五岁时的我。

    生活并没有给我喘息恢复的时间。就像海边的沙滩,海浪一次次击打过来的时候,它只能哑口无言地承受,而别无他途。

    那年夏天父亲和母亲再度谈到离婚。这一次,是父亲提出来的。

    父亲是在家庭民主会上跟我和哥哥说到这件事的。

    家庭民主会是我们家的特色。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好笑。因为其实一点都不民主。我和哥哥毫无发言权,确切地说我和哥哥的任何发言分量都跟空气一样轻。尤其对于家庭离合这件事,我们的命运只是被决定,被通知,被民主。

    而那次,被通知的还有母亲。

    父亲显然没有事先跟母亲商量过。是父亲自己单方面下定了决心。

    母亲当着我跟哥哥的面就激烈地反对父亲:凭什么你想离婚就离婚。

    我是有些诧异的。我以为母亲一直都想离婚。原来不是。

    也或许事隔几年,母亲的心态不再像当初那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生活粗糙的磨砺下,我们都会或多或少地放弃当初的一些坚持。

    就像我,这个时候却是希望父母在一起的。但凡有了自己的思想,谁跟谁不会争吵呢?也只是争吵,不会有陷害。这才是家吧。

    我好像突然觉得了家的重要。我想大概是桔子让我改变了对家庭的看法,对父母的看法。他们终究是爱我的,即使不是那么爱,即使不会爱。

    我想回到家里。从很远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家里。

    父亲离婚的理由很简单。

    第一,他不能娶了媳妇不要娘。

    第二,他不能强迫母亲接受祖母。母亲不是祖母的亲女儿,没有照顾祖母的义务。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既然如此,还是分开的好,各人过各人的。

    那时候祖母开始出现早期老年痴呆的症状。父亲不能放心再让她一个人住。而母亲坚决反对。一个清醒的祖母她尚不能容忍,更何况一个痴呆的祖母。

    并且母亲从来都不认为祖母真的痴呆。她是装的。她是故意装给人看的。母亲人前人后都是这样说,毫无顾忌。母亲从不考虑自己的言辞对父亲会有怎样的伤害。

    父亲不能容忍下去。

    我不能让人家在背后指着脊梁骂我。我抬不起头来做人。那是我亲妈。我的亲妈这么大年纪了,都糊涂了,我还不管她,我还是个人吗?父亲说。

    父亲在老家一直都有大少爷的名头。家族里很多人都看着父亲的一言一行。

    其实每一个人身后都背着目光。各式各样的目光。有人能完全摆脱这些目光吗?恐怕很难。父亲更是如此。父亲一生都很爱惜自己的名誉。可惜天不尽人意。

    而这一次母亲坚决不同意离婚。

    不同意离婚的母亲用了最下下策:母亲跑到父亲的单位去。至于究竟母亲去那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几个月后父亲从原来的单位被调到另一个更边缘的单位。

    父亲铁定了心要把祖母接过来同住。

    你们不能怪爸爸把家拆了。我不能没有良心啊。父亲这样对我跟哥哥说。

    父亲说的话仿佛没有错。却又总觉得哪里缺少了些什么。

    我在那个时候开始同情母亲。大概因为我刚刚尝到了被抛弃的滋味,我想母亲如果不想离婚而必须离婚一定会很痛苦的。

    而我无能为力。

    十五岁的我没有能力说服父亲不要离婚,更没有能力改变偏执任性的母亲。

    惶惶地,我等待着另一种命运的突然降临。

    其实生活本身比小说更像小说。

    我相信一切的存在都自有它的美意。只不过,我们在面对着生活的时候是身在其中的。

    身在其中的我们,来不及思考,或者说无论怎么思考都会有局限,我们逃不脱自己担负的角色,就难免不识生活的真面目。事情总要跳出来看,甚至要经过很久之后,才会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不过我们生活着的时候,不是这样悠游自在的。很多时候,我们是狼狈不堪的。而这种狼狈不堪无从示人,便无从求助。

    为了躲避现实,我曾经埋头于书本。我曾经读过很多书,很多经典名著。我想从书中寻求答案,寻求慰籍。

    然而我还是茫然的。

    很多文字其实都是垃圾,需要被排出我们精神之外。如同我们在生命中经历的很多时刻,需要被遗忘。

    思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思想该往哪里去?

    那么现实可感的生活如何丛生着那么多无处排解的思想。而这些思想又在怎样左右甚至扭曲着我们的人生。没有人告诉我们。

    只能说很多很多的思想太私隐了,甚至是世人眼里肮脏的,藏之不及,谁会拿来示人?

    我曾经很崇尚作家。后来知道,其实值得尊敬的作家太少了,真正有思想有个性有勇气和魄力直面自己和生活的作家更是少而又少。

    世上所有的路都是我们的心在走。那种关注心灵的作家,那种以精神存在为根本的作家,是那么稀缺的人物。尤其在如今物质极度发达,心灵极度匮乏倦怠的年代。

    文字避重就轻,流于呻吟,走向物质化。

    我很渴,但是我喝不到水。

    我们缺少朴素真诚的文字,缺少坦荡细腻诚恳的文字,缺少沉淀冷静的文字,我们的心灵因而得不到应有的妥善的照料。就像我们缺少镜子,看不到自己原来披头散发。或者缺少镜子,让我们看到我们不是魔鬼,不是怪物,我们是一样的,是同类。

    我们需要知道,有无数同类跟我们一样迷茫过,困惑过,颓废过,挣扎过,他们跟我们一样,穿过所有迷障,最后抵达从容沉静。

    高一那年的暑假,我就是这样在一堆书本中度过。我甚至不想抬起头来看看身外。

    身外,是那么凌乱芜杂的世界。

    父母的离婚战一直在拉锯,并且越来越白热化。我总是想或许第二天醒来,我就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小孩了。

    母亲喜欢哥哥,母亲一定会要哥哥。

    我将会被留给父亲,一个我几乎没有什么感情的男人。然后父亲会再婚。我将有继母。在我被灌输的头脑意识里,继母这个词里跟一系列阴暗词汇关联着:妖艳,自私,俗气,恶毒,虐待……

    我是一个想象力极度发达的小孩。或许沉默的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相对丰富的世界。有了这个内心世界的存在,外界就是可有可无的了。

    只是生活容不得想象。

    它步履沉沉地走来,像一头巨大的非洲象,一脚踩死我所有悲苦自虐的白日梦。

    母亲查出了甲状腺疑似癌症。

    我还记得母亲拿给我她的检查报告,上面用红笔标注着疑似癌症。

    母亲看着我神色怪异地笑,你看看,你妈快死了。再没有人管你们了。我被你爸气死了,等着你爸再给你们找个后妈。母亲说完,又开始孩子似的呜呜地哭。

    我很怕哭哭笑笑时的母亲。面对着这样的母亲,我便会极度脆弱。

    那时的我还不能够完全理解母亲的心情,只是想到母亲会死,还是会觉得很难过。我不够爱她依恋她,但是我希望她好好活着。我不想成为没有母亲的小孩。我还记得洛之失去母亲后的难过样子。我希望我有母亲,即便不是理想的母亲。

    我已经知道,母亲不可替代,不可更换。我可以选择所有的,唯一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

    别哭了,妈妈。不会有事的。我只能这样流着泪安慰母亲。

    用话语安慰母亲。

    我甚至不能够伸出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我跟母亲,即使在那时,依然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

    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停下来。那段时间少有的安静。父亲四处找人打听哪里有好的医生。好在那时医疗系统还算干净,还有很多正直廉洁一心治病救人的医生。

    父亲陪母亲去了省城最好的医院找了最好的专科医生给母亲做手术。

    手术很成功。由于治疗及时,母亲的身体很快恢复。

    也许父亲这一次的倾力付出打动了母亲。母亲最终同意祖母搬过来,但不是住在一起。父亲母亲找人在院子南边另起了一套房子,专给祖母一个人住。

    问题好像终于得到了解决。父亲和母亲不再提及离婚。

    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过上平静的日子了。

    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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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少年往事(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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