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连载 异乡人（1）寒食

第一章  寒食

梨花自寒食，进节只愁余。

一整个三月都在下雪，白色的雪。雪很美，当她落下来的那一刻，就注定要化成水。没有不会融化的雪，正如没有野生的金丝雀。尘归尘，土归土，不知何代英雄墓。

四月，雪化了，猫咪冲了出去 ，梨花开了。猫咪是一条狗，寒食取的名字。

每逢清明，仲暮春交接之际，我就会想起寒食。直到最近，我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他。我看见他，站在陵园的一座墓碑前，目光越过身旁的梨树，盯着被晚雪洗涤过的天空。

寒食灰白的嘴唇全无血色，像微风吹过的柳叶那样颤动着，却又没有柳叶圆滑的曲线，仔细看，又好像在嘟囔着什么。干枯又稀松的头发胡乱的堆在头上，向鸟儿发出欢迎入住的信号。深陷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放在干净的出奇的小白脸上。从这张被命运玩弄过的面瘫脸上，没有人敢随意猜测他的年龄，若不是那两颗鹌鹑蛋大的喉结上下蠕动着，人们猜测他性别时都得如履薄冰。算一算，再过一段时间，寒食就该满20周岁了。

寒食姓余，多余的余。于冬至后的一百零五日，清明前一天的寒食节出生。寒食节禁火，只允许吃冷食，传延两千六百多年，曾被称为中国民间第一大祭日，是中国传统节日中，唯一以饮食习俗来命名的节日。

据史籍记载：春秋时期，晋国公子重耳为躲避祸乱而流亡他国长达十九年，大臣介子推始终追随左右、不离不弃，甚至割股啖君。重耳励精图治，成为一代明君晋文公。但介子推不求利禄，与母亲归隐绵山。晋文公为了迫其出山相见，下令放火烧山，介子推坚决不出山，最终被火焚而死。晋文公感念忠臣之志，将其葬于绵山，修祠立庙，并下令在介子推死难之日禁火寒食，以寄哀思。

若非要用一些元素来表示寒食节，暗、冷、水再合适不过了。与介子推出生于同一时期的古希腊哲学家、埃利亚学派的最杰出者巴门尼德看来，宇宙是被分割成一个个对立的二元：明与暗，厚与薄，好与坏，善与恶，热与冷，在与非在。他把其中对立的一极视为正极（明、善、热、在），另一极视为负极。

在事物的秩序中，两极都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我们从未生病 ，就不会知道健康的滋味。如果我们从未尝过饥饿的痛苦，我们在饱足时就不会感到愉悦。如果从未有过战争，我们就不会珍惜和平。如果没有经历过黑暗，也不可能拥有光明。如果没有冬天，春天也不会来临。如果没有存在着的正负两极之间不停的交互作用，世界也将不再存在。

爱因斯坦提出的质能方程式彻底改变了许多人陈旧的世界观，E=mc²（E指能量，m指质量，c是光速），能量等于质量乘以光速的平方。存在的一切都拥有质量，即拥有了能量。正极有正能量，负极有负能量，好比电池正负极，能量在其中运转，遵循守恒定律。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失去能量”与“不断得到能量”中循环往复的过程，如果事与愿违，就一定另有安排，所有的失去都会以另一个方式归来。付出就会有收获，因为万物遵循能量守恒，你所付出的能量一定会在某一时刻（不一定是立刻），回报在你所在乎的人身上（不一定是你自己，有可能是你的父母爱人子女）。但在历史的长河中，总有这么一个时刻，命运之神就这样伸出了它的双手。寒食，就是那个例外的产物。

寒食喜欢黑夜，讨厌白天；喜欢冬天，讨厌夏天。喜欢月亮，讨厌太阳；喜欢寒冷，讨厌炎热。在巴门尼德的二元理论中，寒食喜欢的一切均为负极，充斥着寒食身体里的自然也均为负能量。同属负极的还有恶，还有非在等等，寒食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同样，他也从不认为自己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时刻寒食不觉得孤独，或许他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一个局外人，一个异类，与身边的人、事、物格格不入。他要逃离这个令人恐惧的世界，他要找回自己的归宿，他要回家。

终于，随着和寒食的距离的缩短，可以隐约听到他在嘟囔着：“我想回家。”又近了些，我同他并排站立，目光越过梨花树，看向寒食盯着的那片天空，那片一无所有的天空。“回家？你家到底在哪？还是没法回去吗？”仿佛天生不擅长与人交流，梨花都已经落下了二十七瓣了，寒食才回答我，“这里，在这下面。”肩膀抖了抖，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的回答我，每次见到他都听他说要回家，我也照例每次都问他一遍。他说了五次，我问了七次。每次他都转移了话题，我也不是个爱深究的人，索性也随他去了，他就这么随便一说，我也就这么随便一问，今天实在出乎意料。不过好像听寒食提起过，他不喜欢数字九，因为圆满的九为数之极，过九又得回到当初。就好比天上的月亮，一但圆满了就开始亏欠；在好比爬山，一旦爬到山顶，就只能下山了。所以万事留一线，这是寒食的怪癖。算一算这是我第八次问他，正经的回答也算情理之中了。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他面前的墓碑，一座普通的无法再普通的墓碑，上面甚至连一个人的名字都没有，只刻着一首小诗：

你问我出生前在做什么

我答 我在天上挑妈妈

看见你了

觉得你特别好

想做你的儿子

又觉得自己可能没那个运气

没想到

第二天一早

我已经在你肚子里

可惜命运善妒

她不容忍世间有完美的事物存在

圆满的家庭就此分开

我陪了你21天

花了你400块钱

离别了你又问我

过会在墓地里做什么

刚没来得及 现在我告诉你

我在下面继续挑妈妈

又找到你了

还是觉得你特别好

还是想做你的儿子

还是觉得自己可能没那个 运气

结果真没有

不过没关系

等下次你挑爸爸时

可以选我

做不了你的儿子

我可以做你爸爸

下次重逢

你的余生我来照顾

读完小诗我愉快的拍了寒食的肩膀 ，像往常一样，他躲了过去，我也不在意这些。“还是能感受到爱的啊。你还是老样子，受不了吗？”勾动着那若有若无的眉毛，目光深陷的眼窝里冲出来像冷箭一样刺向我的眉心，“笑得这么好看，练了很久吧。”我不知道究竟受了多大的伤害，心灵有多扭曲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在寒食眼里，每个人都是如他一般。也是，拿着锤子的人眼里谁都是钉子；在图书管理员眼里每个人都是知识的信徒；在足浴城小姐的眼里每个人都是花心的人。你是什么样子的人，身边的人就是什么样子的人，你不会看到全部的世界，你只会看到你想看到的世界。若你的心里充满人世黑暗，你身边的人就在勾心斗角；若你整天想着诗和大海，你的世界也将春暖花开。

用了三秒钟，我又重新摆出高尚的姿态。实际上平时我总是很快就可以返回原样，可能是面对着寒食，时间花的长了些。又或许是在寒食身边时间的流速较慢吧，我的计算一般很精准，不会出错的。

“我就当你这句话是在夸我了啊。”

寒食白了我一眼，“随你。”

“我说你，还是那么毒，不论是眼光还是嘴巴，以后去做个律师吧，成就一定不会低。”

“这不可能 。”干脆的出人意料。

“嗯？”

“罪恶是现代世界中延续着的唯一带有新鲜色彩的记号。”与寒食交谈时，他总能引经据典，到底是年轻啊。不过我也算读过不少书，也能与他说上一二。

“奥斯卡·王尔德的说的吗？”

“嗯。我怀着绝对的信念把它当作座右铭，我如此的坚信它。我想，假如我已把它付诸实践，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坚信它。我相信，我的一生将可以照着这句话仿描，受这句话启发，从这句话中冒出一张敦煌莫高窟的壁画来：我忘却了死亡的时间，忘却了生命的短暂，忘却了世间美好的感情。我想，要过一种卑鄙无耻的生活，这可是我的理想呢，律师什么的正经职业我可做不来。”

寒食说这话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笑容，我想不出什么文字可以描写这种笑容。原本普普通通的脸上一露出那个笑容，天空也瞬间晴朗，流浪的猫狗也会跟他回家。这是一个魔力的笑容，能让人一下子就会迷上他。可每次看到寒食这样的笑容我就会害怕，这世间怎么会让这样的笑容常留人间，仿佛给了一个拥有魔鬼心灵的人一个天使的笑容。这一笑，注定祸害众生。北方有佳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寒食的笑不至于倾国倾城，倾几个女孩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当寒食笑着对我说出他的理想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满脸褶皱，咧起还剩三颗大黄牙的嘴，上面还粘着两颗韭菜叶，眯着眼睛对着一位少女说：丫头，跟爷我去钻小树林不？

我打了个寒颤，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定睛望去。呵，好险，还是寒食，怕不是我刚在家里酒喝多了出现了幻觉。“你这想法很危险啊寒食，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如果你整天想着这些消极悲观的想法，以后会被它们所连累的。”

听了我的话，寒食又笑了，“与魔鬼战斗的人，时间久了自己也会变成魔鬼。你这么劝我向善，不害怕自己也变成这样吗？”

“别，你别笑了，这样看着我慎得慌。你以后注定会祸害许多的女孩子，小心一点。如果我是女人，你这样看我，我一定会迷上你的。”

寒食低下头，整了整衣领。“我希望不会了。我害过的女孩子还少吗？命犯孤煞，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要不，去看看心理医生？或者精神科的医生？”我想起了死去的妻子，有些不甘心，不想放弃他。

“病可以治，但我这是命，命治不了。况且。”衣领好像整好了，寒食抬起了头，笑了，“况且我信不过那些医生，一套一套的。”

我忽然记起有次同他聊天时听寒食提起过一句话，自从学会了微笑，表情和心情就再也没有关系了。我看着寒食的微笑，心想，你才练了好久吧。有些无奈，却又不再继续劝他了，毕竟在苍蝇眼里，屎就是真理。你让苍蝇去赚钱，这不现实，还会骂你傻。“一起喝一杯？我请。”我开始转移话题。

寒食好像有些担心我，“你刚才好像喝过不少了，回去吧，下次我请你。”随即没理我，转身就走了。步子很大，不过不快，一种违和的感觉与周围格格不入，不过看起来却很舒服，让人觉得是环境配不上他的脚步 ，而不是寒食走的不雅。应该改的是环境，而不是寒食。我摇了摇头，太不礼貌了这人，转身准备回家。奇怪的是，我只是才同寒食见过几次面，聊过几句话，看他走了我却感觉失去了一个几十年的老朋友。

就这么迷迷糊糊的上了路，准备回家。还没多久，突然发现前面查酒驾，离交警越来越近了，我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轮到我了，我对着测酒仪吹了一口，机器疯狂的鸣叫，心想这次死定了......交警对着我大吼：赶紧滚！一个走路的跟着凑什么热闹！天，酒喝多了，忘记开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