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来世我重新做你的外孙女可好

从未料到，在外公去世十七年后的这个早晨，我会突如其来的，如此这般地想起他。只因读了一篇有关悼念亲人的文章；只因听着车里音响缓缓流出的那首《当我想你的时候》；只因看到河边的杨柳又吐出了新芽，在柔柔地随风摆动……只因如此，我便几度泪流满面，最后不得不把车停靠在路边，痛哭了一场，想念了一场，方才平息。

十七年了，我从未主动想起过我的外公，只是在我妈提起时，会默默地听，偶尔用“嗯啊”来应和几声；我从未在梦里见过我的外公，这很好地从反面论证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道理；我从未给去世的外公上过一炷香，磕过一次头，甚至，细想起来，我连外公埋在何地都不清楚……

外公的去世，是在我工作的第一年。那时，我已23岁。然而，从我出生到外公离世的23年里，我与外公的感情却异常淡薄，他对我没有外公对外孙女的那种疼爱，而我对他，亦相当漠然，没有任何亲近感。似乎，在那么多年的世界里，于我，他只是一个比陌生人稍微熟悉一点的亲人。

之所以如此，细究起来，有诸多原因:例如，外公不善言辞，表情严肃；例如，我妈六岁便被外公的妹妹抱养了去；例如，我比较胆小害羞。然而，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我与外公漠然的最重要的理由，最重要的理由是:我的外公有着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这让我在心里怨他，从而排斥他，甚至公然顶撞他。

外公的封建思想，让我感受最深，最为怨恨的是他的重男轻女、男尊女卑。

我妈曾无数次地对我提及，外公第一次见我时的情形，她说，外公来了，往床边一坐，朝我瞄一眼，便问我妈:“怎么生了个丫头？还这么丑！”老妈告诉我，是想慨叹女大十八变，原来那么丑的丫头，竟然也有了些漂亮，还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成了副教授。然而，于我，听到的却是外公的不满与嫌弃。

外公不满于我是个女孩，他对我这个女孩一直读书也总不以为然。这个结论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可以找到太多证明。在我考上大学时，他仍在对我妈说，一个女孩读那么多书干嘛？家里日子不宽裕，让她早点挣钱不就好了。因此，我考上大学，外公并没有流露出作为外公该有的自豪与喜悦，他像其他亲戚、邻居一样，仅给了200块的礼钱。

我对外公的怨，有一些是因为我妈。我妈是他的亲生女儿，唯一的女儿，然而，却在六岁时，被送去外公的妹妹家当了别人的女儿。至今没有问过我妈到另一个家重新生活的感受，但我知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的道理，更何况，那时，我妈已六岁，完全有记忆。我问过外婆，为什么要送，外婆给我讲了一点理由，两点理由，三点理由，最终叹息一声:我舍不得，但没办法，我做不了主啊！我多次设想过，如果我妈是个男孩，外公断然是不会同意送走的！

我对外公的怨，有一些是因了我的外婆。外公高高大大，外婆瘦瘦小小。平日的生活里，外公总是说一不二，需要外婆完全顺从。外婆若有什么做得不如外公之意，必然要遭到外公的训斥。外公训斥外婆的情景，我只亲眼见过一次，但从此印象深刻。

那日，是在我家，吃罢午饭，大家在堂屋闲聊。记不清聊到什么，外婆说了几句话，外公跳起来，伸出手就要打外婆。一时，场面混乱，我妈拉住外公，我护着外婆。外公依然不肯罢休，外婆、妈妈吓得不敢说话，而正在读大学的我，年轻气盛的我，竟然厉声斥责外公。所有人都惊呆了，外公原本张着的嘴停在半空中，原本挣扎着要去打外婆的手松软地垂了下来。

至此，我与外公之间落下了深深的隔膜，记忆中，到他去世，我们再没说过一句话，只在我结婚时，见过淡淡的一面。

……

外公，如今，你的外孙女已真正长大，已能站在当初你站的位置去思考，已能对过去的一切释然，已能在这个早晨主动想起你，然而，你却未能等我到这个清醒的早晨。早已化为灰烬，埋在地下十七年的你，再也听不到我想对你说的任何话了。

外公，如果有来世，我重新做你的外孙女可好？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当我想家的时候，你把我抱在怀里，我依偎着你，你告诉我，不要怕，有外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