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我新买的版本是“增订纪念本”,看到作者黄仁宇先生在书中做了如此多的注释,以说明事件及观点有据可查,真是一位严谨的史学研究者、学者。此书属于学术类著作,但读来引人入胜,既有趣味性,又有中肯的思想观点。
在人类的发展历程中,道德的作用功不可没,但是将一成不变的道德准则作为万能的手段来调控社会的所有问题,则是异想天开。譬如,在《论语》中,“仁”字共出现109次,孔子对其解释就显得随意而模糊。又,《论语》中六人八次问“仁”,孔子的解答内涵各异。这样的博大精深,引后人无限延伸解读,乐趣无穷无尽,但弊端也一目了然:此“仁”非彼”仁”、于尔是“仁”,于我非“仁”,诸如此类,标志难定,因人各异;更何况,又有多少人,只注重事情表面的繁文缛节,而忽略其真正的内在精髓;再有,从人性的角度,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在道德制高点上难免严于待人而宽于律己...就如作者在《万历十五年》指出,道德并非万能,不能代替技术,尤不可代替法律。凡能先用法律和技术解决的问题,不要先扯到道德上。道德是一切意义的根源,不能分割也不便妥协,在“道德”上持久争执,只会让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
世间再无张居正书本以万历皇帝及两位首辅张居正、申时行,“道德模范”海瑞、抗倭英雄戚继光、哲学家李贽为线索展开。原本枯燥无味的历史,因黄仁宇先生写每个人物,将其所涉及到的领域慢慢牵引延伸出整个明朝的政治、军事以及社会生活,举出明朝政府及意识形态中诸多的失败,有其深刻的社会背景及中国历史上传统的道德观念因素;指出在当时那样一个各人行为举止全凭儒家思想为原则的国家,法律缺乏创造性,社会的发展程序受到种种限制;揭示出了大明王朝的根本矛盾:“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至极,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症结。”
世间再无张居正万历皇帝朱翊钧,在我看来是一个可悲、可笑、可恨的皇帝。他是明代历史中在位最久的皇帝,持续将近48年之久。在位期间,前十年奋发图强,中间十年由勤变懒,最后近三十年“万事不理”,但他却始终“魁柄独持”,可谓操权有术,从这一点说,他不是一个庸人之辈,但他又缺乏明太祖、明成祖那样的雄才大略,对付老祖宗遗留下来的官僚主义,心灰意冷的他采取了长期怠工的消极抵抗。皇帝是一种制度,但每个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身为一个既缺乏改革创新的意志和毅力、又胸襟不够开阔以容人容物的皇帝,他的苦闷,是历史和个人个性的悲剧。但,在其位谋其政,从职场角度,他绝不是一个好皇帝。尤其因宠爱郑贵妃而执意“废长立幼”,我从本书中没有看到幼子天资聪慧更适合人君的暗示或明示,倒是作者提到,只有把郑贵妃的儿子立为太子,日后作为皇帝的生母,才有机会和神宗葬在一起。呜呼哀哉,多么可笑可叹可悲!
抗倭英雄戚继光算是书中几位社会精英中结局稍显体面一点的。书中记载了他对人的谦恭礼让以及对事的周密细致,他不是在理想上把事情做得至善至美的将领,而是最能适应环境以发挥才能的将领。他之所以成功的要点,在于清醒的现实感:看清并适应当时的政治,把军事技术作为必要的辅助。现代化的技术和古老的社会组织不能相容,要么新的技术推动社会组织趋于精确和严密,要么就是松散的社会组织扼杀新的技术。戚继光的天才,在于他看准了妥协之无法避免,妥协的原则,是让先进的部门后退,使之与落后的部门不至相距过远。在组织制度上没有办法,就在私人关系上寻找出路。没有张居正的全力支持,就没有强有力的“戚家军”和戚继光。
当官当如张居正,在其位,谋其政。首辅张居正是后世争议较大的人物。他有着绝世的胆识和韬略,然而,有才华者众,但世上再无张居正!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别人实现理想(当官)只需要斗垮几个人,他实现理想(改革)却是和整个利益集团为敌。这,让我想到当代唯一一个没能连任两届的总理,似乎有点类似...庸民不敢妄谈政治,此处省略。
世间再无张居正张居正在政治上不遂其志,其情形类似于李贽在哲学上找不到出路。但创造一种哲学思想比较容易,因为它是个人思想的产物。而宣布一种政治思想,以之作为治国的原则,其后果则是立竿见影,它必须在技术上符合现状,才能推行无碍。李贽所期望于大臣的,是他们执政的功绩,而不是道德的言辞。一个奇才卓识的人,在为公众的福利做出贡献的过程中,绝不能过于爱惜声名因而瞻前顾后,拘束了自己的行动。他可以忍辱负重,也可以不择手段取得事业上的成功。这种舍小节而顾大局的做法被视为正当,其前提是以公众的利益为归依,而在伦理上的解释则是公众道德不同于私人道德,目的纯正则不妨手段不纯。这样类似于被称为“阴谋政治”的哲学家马其雅弗利在臭名昭著的《君主论》中的观点,虽被众人以“违背道德及人性”所斥责于口头笔端,然而它却又被政治家们在实操中广为使用,或为公、或为私,或半公半私,亦或假公济私,其谋权夺利的手段及名目,却是古今相似,中外雷同。
张居正是一个隐忍的人,一个实干的人,一个把国家利益第一、政党第二、个人利益第三的人。《明朝那些事儿》的作者当年明月,在他的书中这样总结张居正的一生:“他是一个天才,生于纷繁复杂之乱世,身负绝学,他敢于改革,敢于创新,不惧风险,不怕威胁,是一个伟大的改革家,他独断专行,待人不善,生活奢侈,表里不一,是个道德并不高尚的人。”
当年明月在《明朝那些事》里还写道:“我也曾经见过,许多道貌岸然的所谓道学家,整日把仁义道德放在嘴边,所作所为却尽为男盗女娼之流。我并不愤怒,恰恰相反,我理解他们,在生存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之间,他们选择了前者,仅此而已,虽不合理,却很合法。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人在经历沧桑苦难之后,都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直到我读懂了张居正,读懂了他的经历,他的情感,以及他的选择。我才找到答案,一个让人宽慰的答案。他用他的人生告诉我们,良知和理想是不会消失的,不因富贵而逝去,不因权势而凋亡。不是好人,不是坏人,他是一个有理想,有良心的人。”
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好人”或“坏人”,或许,我们应该跳出固有的思维模式,移位思考,以“大历史观”,也即“用技术的方式”去解读这些个历史人物。
“当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各人行动全凭儒家简单粗浅而又无法固定的原则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创造性,则其社会的发展程度必然受到限制。即便是宗旨善良,也不能补助技术之不力。1587年,是为万历十五年,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的发展尽头。在这个时候,皇帝的励精图治或者宴安耽乐,首辅的独裁或者调和,高级将领的富于创造或者习于苟安,文官的廉洁奉公或者贪污舞弊,思想家的极端进步或者绝对保守,最后的结果都是无分善恶,统统不能在事业上取得有意义的发展,有的身败,有的名裂...”
对于作者黄仁宇先生在本书结尾处所阐述的上述“谁都无力回天”的观点,我读了很多遍,思考了许久。自公元1587(万历十五年)之后,明朝苟延残喘了仍有近一个甲子之久(终结于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帝自缢身亡)。时光不能倒流,我只能假想,如若当初君臣互信,齐心合力改革,在庞大的封建官僚主义中、在传统型农业社会的禁锢中冲出一条出路,那结果又会是怎样的呢?只是,世间再无张居正,他已卒于1582年,抗倭英雄戚继光也在1588年2月(农历1587年腊月)逝世了。当然,在大环境面前,大多数时候,一己之力不过是蚍蜉撼树,现实的残酷在于,即便是200多年后的鸦片战争时期,改朝换代后的清政府同样对于残破的国运无能为力。
我想,万历皇帝日后回顾自己的一生,除了苦闷,也一定心有遗憾与不甘吧……然而,总会有新事物取代旧事物,在时间的长河中,万历年代也好,明朝276年的历史也罢,都不过是沧海一粟。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我们这一代人正在经历着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当生存变成生活,人人彰显个性时,某些共同标准的精神需求与价值取向又显得尤为重要。个人认为,时下的人们更需要回归内心,寻求个体在团队及社会生活中的普世价值。甚至,有时候努力的积极意义只在于我们“不能把世界让给自己鄙视的人”。康德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仰望终生:一是我们头顶上璀琛的星空,二是人们心中高尚的道德”,此语,我用来致敬万历首辅张居正,也用来终身自我勉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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