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块饼干

作者: 行者无疆1953 | 来源:发表于2018-09-08 20:12 被阅读31次

          呼和浩特市旧城西河沿以东有条街叫西尚义街,这个小街巷里住着一群名字怪诞的小伙伴,大都是五O后生人:丑丑、臭臭、臭生、狗娃儿、二毛、三毛、老喜、拴喜、存喜、老圪旦……。这可不是我杜撰出来的虚构人物,这些名字确有其人,个个都有真名实姓。家长们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些名字太过俗气,在孩子们上中学时都改了名字。改后的名字都很有时代特征:永红、志革、红卫、芙蓉、昭晖等。他们都是我童年的玩伴,有的是我的同学,有的是我下乡时的插友。听听大人们为孩子们起的这些乳名,就知道他们大都没什么文化,起这一类名字无非是父母们为了驱鬼避邪,也为了孩子好拉扯;有的是过分溺爱孩子,不知该叫孩子什么好了。这些孩子的父辈们都是干这些行当的——马车社、骆驼社、三轮车社、扫帚社、笊篱社、笼箩社、毛掸子社、弹棉花社等等。在公私合营时入了合作社的,算是好一点的人家,还有一些家长是小商小贩,靠卖大豆、瓜子、果丹皮、酸枣、面果果、酸枣面儿、酸溜溜、稀果子干、酸梅汤、粉皮、凉粉儿等小宗生意维持生计的。这条小街巷里,真是五花八门儿,干什么的都有。还有箍桶的、劁猪的、打洋铁壶的、钉马掌的、画墙围画儿的,后街还有几个专业打发死人,吹吹打打的鼓匠。我记得,老圪旦他爹就是干这行的,除了吹唢呐,有时也抬死人。

            文革时,小伙伴们已经十二三岁,长成半大小子。一天,我和小伙伴们结伴而行,向大召寺方向信步走去。这是1966年的六七月间,正是抄斗赶最严酷的时期。沿途看到通顺街整条街一直到大召西夹道,到处是红卫兵批斗黑五类、群众围观的场面,还有一些红卫兵翻箱倒柜正在抄家。他们个个精神抖擞,表情严肃,认真寻找每一个可能漏掉的线索——坏分子们的变天账、枪枝弹药、金银财宝也许就藏在他们家中的某个阴暗角落里。

            再往前走是“人市”(解放前贩卖人口的集市),旧城的老字号“鸿兴号”和“三和元”就座落在这里,三和元东侧有一家小百货商店,透过橱窗,看到售货员们右胸前都挂着他们很不情愿佩戴的胸徽,黑地白字,上面印着不同级别的职称:资本家、小业主、小商贩、会道门、一贯道等。小伙伴们对这些陌生的称谓,觉得莫名其妙,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继续往前走,走到东尚义街南口的时候,从巷口斜对面的大华车马店里传来一阵口号声:打倒耿大华!耿大华必须老实交待!耿大华不投降就让她灭亡!围观者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小伙伴们也被这阵势吸引过去了。妈吔!这个被批斗的老妇人是什么扮相?只见她脖子上朝前挂着一双大红鞋,朝后挂着一串红辣椒,斜插还吊着一挂紫皮蒜,胖嘟嘟的腮帮子上一边贴着一坨厚厚的雪花膏。再一看,一个妇道人家,头发被剪成青皮不青皮,板儿寸不板儿寸的样子,乱蓬蓬灰白的头发间隙里露出被揪拽过的伤痕。脖子上除了悬着的那几样东西,还挂着一块沉重的大木牌,承载大木牌的细铁丝深深地勒进她的后脖颈,上面写着:大破鞋、大流氓、大大大……。据围观者说,这个老娘们儿是这家车马大店的主事老板 。小伙伴们看了一会儿,觉得怪瘆人的,又往大召寺方向走去了。

            走到大召寺,这里又是另一番情景,红卫兵们在大召寺的大殿里汗涔涔地出出进进,不知在忙些什么。我们几个信天游也挤了进去,想看看热闹,只见寺庙外围墙上贴满了“破四旧立四新”、“扫除迷信树新风”等一类红红绿绿的标语。跨过一个大殿的门坎,好家伙,三丈多高的哼哈二将、四大天王都被打倒在地,横躺竖卧在尘埃里。另一个大殿里的释迦牟尼也难逃厄运,与莲花座一同栽倒在庙堂一隅,许多五颜六色的幡带着尘土与它躺卧在一起。失去尊严的释迦牟尼,微闭着嘴唇,把胖墩墩的下巴扭向一边,连吭都没敢吭一声就认栽了。佛像前大供桌上供着的鲜花、绒花、绢花,还有珊瑚树、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燃烧着檀香的香炉都被统统清理下桌。每个佛堂里都弥漫着烛香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我们不懂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拆佛像,毁庙堂,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小伙伴们认为,红卫兵已经把佛像打倒了,那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把佛像砸烂,这叫彻底砸烂旧世界!听大人们都这样说。在这一群孩子中,我不记得是谁出的主意,说砸烂佛身可以取出里面的黄铜,卖给收购站可以换钱,修修五道庙(修五道庙相当于解馋、打牙祭的意思),岂不好事一桩。于是,我们也加入了“他们”的破四旧的行列,他们推倒我们砸。有了目的就有了动力,小伙伴们不遗余力地砸了起来。这灰头土脸的佛像还真夠结实,镶嵌在腔体里的铜条特别坚固,与佛身紧密地连在一起,我们砸佛掏铜的进度非常缓慢,我们一度曾想放弃,但佛像肚子里的铜条又强烈地诱惑着这群发财心切的小馋猫。我们只是想换点钱,买点槽子糕或饼干之类的点心解解馋,怎么这么难?不一会儿,小伙伴们额头都出了汗,喘着粗气,有的手上还打了泡,一会儿工夫,和栽倒的佛像们一个德兴了。这个样子回家,猴崽子们还不得让妈妈们往死里打?小伙伴们发财心切,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大家通力合作,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只掏出二十几根“铜条”。心想,这下可要发一笔小财了。满心欢喜地把从佛像肚子里掏出的铜条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收购站的一个老爷爷接过铜条,乜斜着眼睛打量着我们几个,也没说什么,然后把“铜条”放在秤盘里约了约说,六斤,四毛八。小伙伴们对老爷爷给出的价位表示极大的怀疑,赶紧补充说明,那是铜,应该是三块钱一斤才对。老爷爷加重语气说,废铁,八分一斤。小伙伴们坚持要让老爷爷再仔细看看,你看那黄灿灿的,确实是铜呀!老爷爷不耐烦地连说三个去去去!不卖拿着滚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十分疑惑地拿起这四毛八分钱,走人。大家核计了一下,这四毛八分钱只能买六两饼干,没有粮票还买不成,那年月买点心要收粮票,我答应粮票的事由我来解决,钱暂时由孩子王三毛保管。

            第二天,小伙伴们一大早就来到三毛家的院子里,在葡萄架前一字排开,等候孩子王三毛领着去消费。左等不来,右等不到,这家伙上哪儿去了?眼瞅着葡萄架的主人把好几担水都浇完了也不见三毛的踪影。正急着呢,三毛的弟弟四毛睡眼惺忪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手揉眼睛,一手提尿桶,打哈欠时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大黄牙。

          “ 你哥呢?”不知谁问了四毛一声。

          “和我爹去托县了。”四毛边说边提着尿桶走出院子,倒尿去了。

            小伙伴们好不扫兴,各自耷拉着脑袋回家去了。

            三天后,三毛从托县回来了,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我把一张半斤皱巴巴的内蒙古粮票递给三毛。然后,一起来到糖业烟酒第七门市部,买了六两动物饼干分给大家享用。不一会儿工夫,大家嘎嘣嘎嘣就把分到手的饼干吞进肚子里。就在这时,丑丑突然急切地喊了一声,不要吃了,狗娃儿还没来。

          三毛立刻命令大家,匀一点儿留给狗娃儿,但为时已晚。三毛在命令别人的同时,自己最后一块饼干也已经吞进嘴里。现在只有丑丑手里还攥着两块饼干,不再往嘴里塞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从巷口冲出一人,不是别人正是狗娃儿。只见他满脸怒气,步履匆匆,光脚板儿趿拉着一双家做牛鼻梁老道鞋向大伙跑来。狗娃儿的突然出现,使大家无言以对。狗娃儿看看散落在地上的饼干包装纸,更加气愤了:“你……你们凭什么都吃光了?咋啦?那天我也出力了呀,胳膊到现在还疼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赶紧解释。狗娃儿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你们欺负人!”狗娃儿边说边呜呜地哭了起来。狗娃儿在小伙伴里年龄最小,那年他才十岁。狗娃儿越哭越伤心,正在这时,他妈也来了:“你们几个都比他大,咋能以大欺小?应该让着他点儿才是,对不对?”李大婶可不是好惹的茬儿,街坊们背地里都管她叫母老虎。那天,李大婶操着浓重的大同话,可把我们从头到脚数落了个够,小伙伴们被李大婶数落得干眨巴眼说不上话。李大婶飞着唾沫星子,不依不饶,越说越来劲,足足持续了十几分钟。无辜的小伙伴们被李大婶劈头盖脸一顿斥责,开始反省自已的错误,觉得自己并非无辜,有好处时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小伙伴。

          “李大婶,不是这样的。”三毛期期艾艾地还想向李大婶解释什么。

          “不是这样的,是哪样的?”李大婶不由分说,转过身对狗娃儿说:“走!不就是几块饼干嘛,回家拿钱,妈給你买,切!”李大婶说完,用手背划拉了一下从嘴角溢出的唾沫星子,狠狠瞪了大伙一眼,然后拉着狗娃儿悻悻而去。

          狗娃儿没吃到饼干,大家心里感到很是愧疚,望着李大婶娘儿俩走去的背影,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丑丑掌心里攥着的那两块饼干在李大大的斥骂声中早已化为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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