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二走进静室，师父玄真在榻上正襟危坐。
师父静坐的时候，总能屏气凝神、安然飘逸。不二的师兄长生亦能做到如此，但唯独不二不行。所以，在他看来，修真之人唯有师父、师兄这样的才算是道骨仙风。
“师父。”不二在师父面前站定，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然后静静站在一旁，等着师父回话。
师父又将真气运转了一周天，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淡淡说道：“不二来了。”
“是，师父，弟子刚刚遇见师兄了——他收拾了东西，下山去了。”
“不二，你打小和你师兄长生一起随我修行，感情甚是和睦，现在他独自下山去了，你难过吗？”
不二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师父，弟子也不知道。师兄平时很照顾不二，不二也很喜欢师兄，希望师兄能一直在山上陪着不二，而师兄此次突然下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为此不二是难过的。可是，师兄又曾说过‘不悟道不下山’，既然师兄下山了，就说明他是悟道了，那不二就替师兄高兴，也就不难过了。”
师父没有说话，只是依次竖起了一个指头，两个指头，三个指头。
不二挠了挠头说：“师父，何解？是要与不二讲道吗，不二愚钝，但是一定会认真听。”
师父笑了笑，说道：“傻小子，你师兄向为师问道，为师便如刚才这般做给他看，他看完之后便说悟了，遂向为师辞行下山去了。”
不二也笑了：“师父玄法高深，不二却十分愚钝，若是师父这般对不二，不二只会以为师父是厌烦了不二，要赶不二下山呢！还是师兄悟性超凡，能被师父点化得破天机。不二觉得，这是师兄的造化。”
师父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说道：“你下去吧，回去静坐两个时辰，再把先天八卦图画十遍。记住，不准偷懒。”
不二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才转身出了静室。
师父看着眼前这个自以为不成器的徒弟，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在心里盘算道：“傻小子，师父自己都没能得证大道，哪里来的本事帮你师兄点化？山上没余粮了，为师竖三个指头，说的是粮食不够三人吃了，本是准备要赶你师兄下山的，他却自以为悟道，为师也懒得说破枉做一回坏人，就当是做了一场顺水推舟的道场吧。”
对这一切，不二却全然不知，只是一路边走边笑——师兄果真得证大道，他替师兄高兴。
世事无常，冬去春来，一个女孩被领到了长宁山上，说是师父和原先的师娘生的孩子。先师娘要改嫁了，只能将孩子送到山上。师父无奈，只好接下。
不二却很高兴，虽然师兄走了，但来了个师妹，自己便也成了师兄。山上孤寂清冷，有人陪他说话，真好。
02
师妹叫长乐，长长久久的长，快快乐乐的乐。
不二想，师父给师妹取这个名字，大概是想她每天都过得快乐，就好像师父给自己取名“不二”，应该是希望自己不要总是这么“二”吧。
师父每天忙着清修，所以都是不二带着长乐练功、画卦、种菜。长乐也是乖巧，总是师兄前师兄后的叫着，把不二叫得心里美滋滋的。
闲暇无事的时候，不二就给长乐讲大师兄：大师兄悟性如何地出类拔萃，大师兄修道如何地刻苦认真，大师兄种菜如何地不拘一格……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这中间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师兄长生三年前在昆仑山顶得证大道，一语“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言惊九霄，奔雷千里不绝，为世人叹，奉为道祖。
其二，师兄一日成圣，宗门根基立时被疯传，一并当日师父“三指定三生”的典故也被传将开去，于是修道之人纷至沓来，纷纷拜谒求见师父。玄真道人一时竟也声名鹊起。这时有人推波助澜，恳请师父开宗立派，讲法弘道。师父推脱再三，不得辞，终广开长宁山门，竖牌坊，修高阁，收门徒三千，风头正劲，一时无两。
这日，日头正高，不二顶着大太阳给菜地除草。长乐远远跑来，隔着老远就“师兄师兄”叫着。不二抬起头，站直身体笑看长乐跑到近前。
“师兄，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还来菜园呢？师弟们都躲在大殿里静坐，大门都不乐意迈出一步，就连杂役司的小兔崽子们最近也只是早晚来照看菜园，哪像你这般？”长乐嘟着嘴，腮帮子鼓得跟金鱼一样。
“我做习惯了，每天这个时候不做点事便浑身不自在。师弟们忙着清修，师父看了一定高兴，这点小事就让师兄为他们做了吧。”不二觉得做自己一直在做的事，没有什么累不累的。
“好吧，好吧，你愿意做便做吧！把你晒成个黑煤球，看将来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你！”
“没人嫁便没人嫁吧，我一人也逍遥自在。再说了，留下个光棍师兄，还能给师妹讲故事呢。”
长乐脸一红，半扭着头，说道：“谁要听你讲故事？你讲的故事不好听，都是关于大师兄的，我都听腻了。”说完，她又憋笑做了个鬼脸。
不二也不生气，愣头傻脑地盯着师妹呵呵一笑。
他想说却没说的是，师妹这几年长得越发好看了，不，应该说师妹定是这世上长得最好看的姑娘，九州之内能配得上她的怕也只有那位同辈无人出其右的师兄长生了。以后自己一定要带小师妹去见见师兄，师兄惊才绝艳，不似自己这般愚钝，师妹一定会喜欢的。
“师妹，大热天的你不在大殿避暑，跑我这里来做什么？到时晒黑了，又要连累我被师父骂。”
“呸呸呸，乌鸦嘴，才晒不黑，白着呢！”长乐话锋一转，“师兄，和无量宗联手合探炎龙窟的事，我爹交给你办了吧？”
“是啊，下午就出发。对了，这几日我不在宗内，你少捉弄师弟们，别惹师父生气。”
长乐撒娇道：“师兄，山上闷死个人，要不你也带我去历练历练吧？”
不二眉头一蹙：“不行，这炎龙窟一直是未知地，最近又新生异象，肯定不易善了，这才有了我们长宁和无量两大宗门合探一事。师父早前已经交代——谁都可以去，唯独你不能去。”
“你不告诉我爹不就行了，师兄，你最疼我了，就带我去看看嘛，万一，我是说万一，那炎龙窟出个什么异宝能解我这不能聚气的毛病，说不得我以后就能加速修行了，兴许修为还能超过师兄你呢？”
不二却完全不为所动：“说不行就不行，若真有这法宝，我便是拼了命也定帮你抢回来，你还是安心待在宗内乖乖等着，别再动这个心思了。”
长乐知道拗不过这个愣头青的二师兄，只得悻悻离开。不过她也早打定了主意，你不肯带本小姐，本小姐还不能自己偷偷跟去了？只要去威逼利诱一下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五师弟，让他沿途放上暗记，想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二看着长乐的背影，心中暗暗期望这次探窟之旅真有什么奇遇能解了师妹身上痼疾才好。这些年来，长乐每每修行均不能固气，凝聚的修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所以在宗内，她的修为也是最低的。
偏偏师父还要每日逼着长乐勤修苦练，他老人家说练总比不练强，不求道法高深，但求个长命百岁终归不难。
03
魔焰九尺，破甲、噬魂、炼万物，修士沾之即死，浸之则灭，神魂俱散，永世不存。
炎龙窟内，一条三首魔噬炎龙怒目圆睁，三只龙首不停地喷着紫色的魔焰。魔龙前方，不二和三个师弟奋力撑开一个结界，将师妹长乐护在中央，竭力对抗着魔焰。只是那魔焰越来越盛，而不二他们又都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仅凭念力苦苦支撑着。
其实，长宁和无量联手的探窟之旅一开始还是极顺利的。
他们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偶尔碰到一些不入流的精怪，也随随便便就能打发，倒是洞中的法宝珍藏确实不少。
由于无量宗领队的是一个上境的师叔，虽不见得修为有多高，但辈分摆在那里，难免就在分配法宝珍藏时多偏向无量宗一些，但不二对此并不太介意，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与他计较。
入窟第二日，不二值夜，忽听洞窟中有声响，还以为是什么半夜出来作怪的精魅，刚想施法灭除，却隐隐约约见那处走出一个人来，正是跟着五师弟留下的暗记尾随而来的长乐。
为这事，不二第一次发火把五师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又要赶长乐回宗。
长乐哪里肯，哭闹着求不二让她留下来。师弟们也纷纷为长乐求情，众人都说入窟两日，看这窟内也没什么危险，可放任长乐一人回去，反倒是容易节外生枝。
不二虽不乐意让长乐犯险，但也经不住众人劝说，最终同意让长乐留下，条件是不许长乐离开自己三步开外。
多了长乐，就多出许多话题。不二也不得不承认，有长乐在身边的旅途也就没那么乏味了。师兄妹们打打闹闹又过了两日，终于走到了洞窟的尽头。
众人在洞窟的尽头发现了一座石室，无量宗对此似乎早有准备，由那位上境师父带头，一起赶在长宁宗众人到达之前闯进了石室。
石室中空空荡荡，唯有厅堂中央被人画地为牢设下了重重封印。
无量宗的那位上境师叔竟是位堪舆大家，精通风水秘术。只见他掐指许久，最后大喜道：“此处风水龙脉极盛，封印之下，必有重宝。”
无量宗的上境师叔率先解开封印上的核心阵枢，又一道一道破开封印，与此同时，他还大声叫嚷：“我无量宗率先发现这处遗迹，封印之下的重宝，我无量宗先得先选。”
无量宗剩余弟子也心领神会地站成一排，将长宁宗众人拦在石室之外。
结界即破，无量宗众人没有等来他们想要的重宝神器，却等来了天崩地裂——一条上古至境的魔噬炎龙越界而出。
一时间魔焰四起，哀嚎满窟，无量宗众人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就都化成了一片飞灰。
不二早觉事有蹊跷，便提前暗地里悄声嘱咐师弟们小心戒备，一来防止无量宗翻脸无情，二来也是防止洞内异变陡生。
果然不出不二所料，无量宗霎时间全军覆没。所幸异变刚起之时，长宁宗众人立时结成防御大阵，这才避免了与无量宗众人一同被灭。
可这魔噬炎龙乃是上古魔物，魔性狂躁，虽一时为防御大阵所阻，但不退反进，龙吟乱吼，震得石窟里回响不绝、乱石横飞。三只巨龙头不断喷出滚滚魔焰，轮番轰击防御大阵，一刻不停。
几个长宁宗修为不高的弟子在魔焰冲击之下，最终力有不逮，爆体而亡，剩下众人也渐渐不支。
长宁宗众人中以不二修为最高，但他一面要主持大阵，一面还要分神护住长乐，也是疲态渐显。
04
不二心中思量，如此下去总不是办法。
上古魔龙非比寻常，或许此魔物的魔性永远不会穷尽，但自己与众人已然快到油尽灯枯之境。真到了力竭那一刻，谁都难逃一死。
不二看了一眼早已吓得缩作一团的长乐和另外三个面色难看到极致的师弟，咬了咬牙，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师妹。”不二转过脸来，看着长乐。
长乐听不二叫自己，也抬起头来看他，脸上满是恐惧：“师兄，我怕。”
“别怕，有师兄在，不会有事的。”
“师兄，我信你。你说过还要带我去见大师兄呢，我们才不会死在这里。”
不二对长乐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抬头对众人说：“大家听我说，我先前仔细观察了一下，魔龙的魔焰每十息一停，之后便会有一个两息的空挡，大家到时听我号令，我负责引开魔龙，你们就带着长乐尽力向洞口逃，有多快跑多快，千万别回头。”
长乐陡然变了脸色：“不行，师兄，你会没命的。”
“长乐，没时间多说了！你们不走，就都会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别忘了你还要去见大师兄呢。”
“不，我才不要去见什么大师兄，我的师兄只有一个——就是你，不二！你知道吗，我喜欢的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关心我，闯祸的时候帮我顶锅，烦闷的时候让我出气的你！大师兄再超凡脱俗无人能及又与我何干，他可曾见过我一面，可曾为我笑过一次，又可曾为我哭过一回？不二，你给我听好了，我们要死也要死在一块！”长乐原本充满恐惧的脸上陡生出一股坚毅。
不二笑了，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自说自话自以为是的想法都是错的。但他很开心，因为他最喜欢的师妹也喜欢他。为此，即便让他死上一千回一万回也绝不后悔。
不二单手掐诀，在长乐眉间一指，长乐便顺势倒了下去。
他将倒下的长乐轻轻接住，然后对身后的几个师弟说：“一会儿依照我刚才吩咐的去做。出了洞窟，径直回宗，将这里的情形回禀师父，告诉他老人家，魔龙凶险，万不可再探炎龙窟。”
不二再看了一眼长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忙从贴身的衣物里拿出一颗紫红色的珠子来。这是他之前偶然所得，此珠在洞窟中藏得极为隐秘，想来必不是凡物。他曾想把珠子放进方寸物里，但竟不能为方寸所容。天地大道，唯有通灵之物方不容于方寸，这更让不二确认了此物的不凡。
不二一直将此珠贴身收藏，本想之后回了宗门再交给长乐。天地至宝，幻化万千，说不得就能解决长乐身体的问题，但眼下他恐怕自己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只能将紫珠匆匆取出，放在长乐随身的袖袋中。
与此同时，不二发现紫珠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一个火焰状的印记，但生死顷刻，他也顾不得去探究这印记到底有何作用。
不二双眼紧盯魔龙，心中默数七——六——五……
突然，不二大喊道：“准备！”龙息陡然一窒，不二继而大喊：“撤阵，逃！”
说话间，不二已催动功法向半空中跃去，魔龙被眼前这个不要命的修士激怒，登时挥动三首，向着不二喷薄魔焰。
不二虽不聪慧，却也勤恳，修为境界早已入上境。此时为了帮长乐和师弟逃离，更是不惜余力，闪转腾挪，同时挥动长剑，外放剑气，故意将魔龙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不二不时用余光注意着长乐等人的动向，心中默念：快些，再快些。
当看到三个师弟带着长乐终于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不二心中一松，内力已然枯竭，浑身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魔龙抓住时机，三首魔焰一齐喷向准备放弃抵抗的不二。
05
魔焰及身的那一刻，不二以为自己死定了。
却不想紫珠留下的火焰印记竟似被什么激发，瞬间化作无数大道铭文慢慢布满不二全身。与此同时，封印魔龙的阵符也再次被唤醒，同样闪着紫色的光芒。只不过，这符阵并不是常见的顺向转动，而是逆天而为的逆向转动。
魔焰在不二周身盘桓，却伤不到他分毫，反而被铭文一点一点吸了进去，然后流入不二身上的印记里，继而化作一股涓涓细流，顺着不二的经脉缓缓流淌。
魔龙见此异变，陡然变得焦躁不安。先是魔焰狂喷，之后又狂跳不止，欲后退逃离，却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禁锢。只见它周身溢出一股紫色的灵力，以可见的速度不断流向不二周身的铭文。
另一厢，长乐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和师兄回到了小时候，肩并肩坐在悬崖边。不二又给她讲起大师兄的故事，她就撑着头认认真真地盯着他看。当不二眉飞色舞地讲到精彩处时，她也跟着附和鼓掌。其实不二不知道，长乐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突然，不二双手抓住长乐的肩膀，一把将她推下了悬崖，喊道：“快逃，快逃。”
长乐向悬崖下坠落，看见虚空中一只三首魔龙猛地跳到了不二的身边，一口将他吞了进去。
长乐尖叫着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不在炎龙窟，而是在一座阴暗的秘室里。不远处，她的父亲——长宁宗主玄真道人正拿着一颗紫色的珠子对着油灯仔细观看。
“爹，师兄有危险，你快去救他！”长乐匆忙起身，恭恭敬敬跪倒在父亲面前，脸上满是恳求。
“不急，不急。”玄真道人大袖一卷，一脸云淡风轻。
“怎么能不急？那魔龙有毁天灭地之能，师兄他，他——”
“那上古魔龙妖力滔天，为父也不能耐它何。你硬要为父去，也不过是在炎龙窟徒添一具尸骨罢了。”
“爹，师兄是为了救我才——不行，我要去救师兄，救不了师兄，我就陪师兄一起死。”
“混账！”玄真道人转过身来，眼中满是愤懑，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马上恢复到往日那副波澜不惊的仪态，缓缓走到女儿身边，蹲下身子，淡淡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救他，只是这个法子有些特别，需要你做些牺牲，你可愿意？”
“当真？爹，只要能救师兄，即便是要我的命，也不打紧。”长乐听到玄真道人说有办法救师兄，体内有如死灰一般的心脏又重新跳动了起来。
玄真道人站起身，举起手中的紫珠仔细端详，眼中仿佛燃起了火焰，最终低声念道：“天道使然，天道使然……”
炎龙窟内，原本魔性弑天的魔龙现如今只剩下了一副骸骨，皮肉筋血皆化作了天地元气辗转流入不二的体内。
而不二现下也算不得好过，上古魔龙何其强大，光这炼化的过程就正正用了数月。如此磅礴的天地元气流入不二体内，将丹田与经脉挤得满满当当。
魔龙的精元非同一般精元，暴戾凶残，挤在不二的经脉中，不断四处冲撞，每一秒都让他痛不欲生。幸好不二修道根基扎实，加之师妹临走前的那段表白，更是让他咬紧牙关抵命坚持。
“师妹，师兄不会死，师兄一定会回去！你那时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师兄一定要亲自再好好当面问你一次。”
炎龙窟中日夜不间传出阵阵嘶吼，如肝肠寸断，似剜肉刮骨，窟洞之前十丈内，森兽皆惊恐不敢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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